我不去選擇自己的主題,而是主題選擇我。我極力加以抵制,但是這些主題一直讓我牽腸掛肚,所以我最終不得不坐下來,然后出版,了卻心事。
——《博爾赫斯,寫作課》
2018年7月,櫻園何大草寫作工坊開啟第一次課。
2024年7月,寫作工坊同學們的第一本小說合集《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從故鄉開始》新書出版。
瓜熟蒂落,文字脫離個體,走向公眾。
也是在這個7月,我和莉莉絲開啟在寫作工坊的第一堂課,嘗試寫小說后,感覺生活多了一條路徑,有奔頭。有時候晚上要睡了,突然想起一句話,馬上爬起來,寫在手機備忘錄。
與這本書一樣,這一季工作坊的主題也是書寫故鄉。
“為什么一定要從故鄉開始?”
“故鄉是一個人的根,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深入骨子里的,甚至會成一種基因。我們今天說一個人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特別愛用一個詞:原生家庭,我覺得童年、故鄉就是寬泛的原生家庭。故鄉是人和人產生巨大差異的一個原點,寫童年、故鄉,其實就是寫我們的原點,寫我們之所以不一樣的差異性之所在。”
“一定是實實在在的故鄉嗎?”
“對我來講,有兩個故鄉,一個是具象的、扎入土地的故鄉,還有一個是精神故鄉,影響我的比如說有《水滸傳》《紅樓夢》和唐詩、宋詞等,它們都參與構成我的精神故鄉。對我來說,兩個故鄉都重要,我寫作的內容,基本上在這兩個故鄉之內。”
這是工坊教練何大草的答案。
新同學柴柴:
來到這里純靠“嗅覺”
虛構寫作超越時空的限制,是生命的某種延伸。
柴柴是我前兩次寫作課的同桌,線下i人,線上e人,93年的她來自山西大同。
來成都之前,她辭去北京一所學校的工作,初次告別按部就班的生活。恰好,成都的朋友在孟獲城開馬場,缺人手,向往劈柴喂馬的她來到四川。飛機落地,她才和家里說,要去山里養馬了。
·在孟獲城馬場的柴柴 攝影/周萬龍
后來,柴柴往返于成都和馬場,靠流汗賺錢,自由勞動、自由讀寫,心里踏實。“緊縮的心得到治愈,成都離家千里,我與親朋的走動卻更密了。可以說,來到成都真是純靠‘嗅覺’,沒做規劃,沒想太多。這個地方讓我舒服,我就來了。待了兩年多,越發喜歡這里的人文、氣候,也就不打算走了。”
·剛來成都時,柴柴的朋友圈
一開始,我以為柴柴是寫作新手,沒想到她是英國薩里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的研究生。但她強調:“我一直愛好寫作,但大學本科被調到了數學系,讀研能讀到創意寫作這個專業也已經算得上是驚喜了,就讀難度對我來說非常大,而且是英文教學。所以我在中文文學寫作方面的的確確是一個初學者。”
“接觸過系統的課程、專業的寫作老師,可是文化和語言的隔閡終究不能忽視。我的根是浸潤在中文里的。抱著這個遺憾,回國后我一邊工作一邊尋找機會。”
柴柴發現,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創意寫作是什么,并質疑:“寫作難道是教得出來的么?”之后,她又去做了文案工作,可惜制造“網絡爆款”只對寫作能力有損無益。
·留學時期記筆記的柴柴
去年,在YOU成都和院子文化、一山文化主辦的成都獨立書店市集上,柴柴第一次知道屋頂上的櫻園也在開設寫作課,“那個時候我很開心,更慚愧,我已多年沒有真正好好寫過,想去寫作工坊,又不忍面對自己的真實水平。”
就這樣糾結了一年多。今年的獨立書店市集上,柴柴還是放不下,就跑到櫻園的攤位前,問寫作班是否還開著。答:“還開著,但已滿位,需等空席。可以報旁聽。”就這樣,她加了櫻園店小二的微信,開啟了與寫作工坊的緣分。
·關于去年獨立書店市集的朋友圈
柴柴之前讀創意寫作專業時,學校開設的課程包括文學理論、銀幕寫作、兒童文學、寫作工坊等,整體學下來,她感到對提升寫作最有助益的,就是寫作工坊。
“何大草老師的寫作課,采用的正是這種形式,上課前同學們遞交作品、互讀,上課時老師引導大家互評,每位同學,既是寫作者,又是讀者、評判者,一切一切的討論都基于對作品的真誠,不存在虛情假意、奉承吹捧。”
就這樣,一篇作品可以參照老師的聲音、同學的聲音,反復打磨,直至作者“改無可改”。對于寫作者來說,這樣及時、真實、有水準的反饋,是非常難得的。
·柴柴申請寫作課的理由手稿
除了互評,何大草還帶大家品評名家大作,毫無保留地、逐字逐句地研讀。
“每次課都是這樣,扎扎實實的一個下午,不知不覺過去,還聽不夠。同學們也豐富有趣。大家圍坐一起,人生經歷、職業、性別、年齡都不盡相同,常碰出奇妙的思想火花。整體的氛圍,有趣、耿直而善意。我作為一個內向的人,身處其中竟然也感覺自如,能松弛地聽、松弛地表達。記得第一次旁聽時,我緊張地坐在角落一言不發,但漸漸地發現,何老師一邊講,一邊用極有溫度的眼神照顧到每個同學,包括我。我大概就是被這樣的眼神溫暖,重新有了寫作的勇氣。”
·柴柴的故鄉山西大同
“你會怎樣書寫自己的故鄉呢?”
“像很多人一樣,故鄉對我而言,既是疼痛,又是思念。它是我20歲以前最依戀的地方,也是我25歲以后最怕回去的地方。參加寫作工坊,我又一次認真地回看故鄉。現在在成都遠觀故鄉山西大同,這座北魏舊都,反而又有一種異域邊塞的陌生感。用何老師的話說,這就是所謂‘異質感’吧。我體會到這點后覺得神奇,結合我一向喜歡的民間奇幻風格,我可能會寫一個在類似邊地的女孩,在自我逐漸蘇醒過程中的掙扎與成長。”
·柴柴故鄉的街道和人群
在柴柴看來,相對于非虛構,虛構寫作更自由,作為寫作者,我們掌有完全的主動權,所以寫出來的東西反而會更真實:邏輯上的真實、情感上的真實。
虛構寫作超越時空的限制,是生命的某種延伸。
老同學王稚春:
吃了沒有文化的福利
先賺錢活下來,抽空就寫。寫作是生活的一部份,今天寫了就很舒泰。
寫作工坊第一季第一期到第十六期,王稚春都在。聽我說在上第二季的課,她表示非常羨慕。“你們9月高級班要開課了啊。”“還早噠。”
18歲,王稚春攀枝花技校畢業,懵懂成為32路公交車第一屆售票員,飛馳于奔騰的金沙江岸,在車上抓過小偷、打過架,被乘客多次登報感謝。2002年,她進入成都電子廠,賣過二手房,開過餃子館,開過母嬰店,都已倒閉。
在商場賣創維電視時,她被兒時伙伴撿回家,2010年,聯合創辦遠家YUANJIA 原創設計生活美學品牌,從此不再漂泊。
·王稚春在《坡地手記》簽售活動現場
“為什么想到要寫作呢?”
“一開始上寫作課是感覺自己說話總是說不明白,一說不明白,就著急,然后就更說不明白。看到櫻園要辦這樣一個寫作班,就抱著要學會把一事情說明白的想法報名了。”
2022年2月,王稚春的短篇小說《馬十銀》在紅巖文學雜志發表;2024年7月,何大草寫作工坊的小說集《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從故鄉開始》出版,王稚春寫的《雷老爺》清新脫俗,讓人印象深刻,這都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成績。
“上山是我當娃娃時最喜歡的事情,富饒的大山給我們快樂,尤其撿到雞樅菌,那是一種無以言表的幸運。但沒能讓我的孩子活在大山里,這是終身遺憾。故鄉的路窄了,樹變矮了,房子和人都在慢慢消失,只有記憶還在,我想留住它,并送給孩子們。”
·王稚春和老師、同學們
何大草和其他同學都十分喜歡王稚春“野生”的文字,覺得這樣的特質很珍貴。“野生”從何而來呢?
“我不喜歡太當下的東西,比如時髦,比如熱議,比如人人都會去的地方、人人都在說的詞語。可能得到了一種保護,在荒涼的大山里,像草一樣野蠻生長。我常常自黑說,吃了沒有文化的福利,華麗的辭藻我都不會,但那種野蠻生長的勁頭卻讓人喜歡。”
《紅樓夢》一直是王稚春最愛的讀物,“小時候沒有書可讀,大些后地攤買到一本《紅樓夢》,看了又看。最近最喜歡遲子建老師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蕭紅很了不起,最喜歡她。”
·王稚春在《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從故鄉開始》新書發布會上
“先賺錢活下來,抽空就寫。寫作是生活的一部份,今天寫了就很舒泰。”這是王稚春的寫作狀態,至于寫作靈感,“多來自記憶深處一個場景,最后再長出一個故事來。”
最近,她在籌備自己的小說《漢谷地》,“把6年以來的文字,揉在一坨。”
校長熊燕:
我筆記做得確實可以
懂1萬個道理,不上手就沒用,歸根結底還是要寫。
“做了6年,16期,96堂,還想繼續做寫作工坊的動力是什么?”
“有樂趣。”
校長熊燕和教練何大草異口同聲。
·照片中的畫為李中茂所作,畫的是熊燕和姐姐熊英
2008年,熊燕在圖書館聽了一場何大草講《水滸傳》的講座,便覺得他是位極好的老師。
2018年,因為自己對寫作有強烈興趣,加上意識到許多成年人不太會寫作,熊燕萌生了開個寫作班的想法,“何老師是一個對小說有信仰的人,而且他很能講,也很愿意教,所以說我覺得寫作工坊全面符合何老師的興趣和能力。從我要辦工坊開始,第一個想到要合作的就是何老師。何老師也很信任我,一口答應。”
她沒有想到的是,寫作班能持續這么多年,同學們還能出版小說合集,“一開始,我也擔心過,12位同學寫出來的東西會太類似,因為何老師教授的寫作標準是一致的,比如克制、白描,且大多數人是初學者。當看到12篇作品后,我覺得很驚喜,每個人的經歷、學習深度、創作能力等都是不一樣的,最后形成的文本,也是各有特色。”
·《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從故鄉開始》新書發布會
除了第一堂課有事不在,熊燕幾乎聽完了這幾年來的每一堂課,并做了非常詳盡的課堂筆記。“我的筆記做得確實可以,但懂1萬個道理,不上手就沒用,歸根結底還是要寫。這么多年下來,我發現自己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小說家。”
她看到了每一位同學的成長,“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像今天看到小譚話交的作業《回水沱》,真的還是有點感慨,她寫出今天這樣的文本,進步很大。回想她剛進入課堂的時候,完全不是這樣。”
·小譚話剛開始申請寫作工坊時,被何老師婉拒了,這段話被打印出來,貼在櫻園的墻上,作為展覽的一部分。
“第一季圓滿完結,為什么要做第二季?”
“何老師覺得,許多同學都已經很優秀了,可以單飛了,沒必要再繼續上課。當我們說結束,當場無數人哭。我后頭想,為啥子要強行結束?為什么不能升級我們的課程?所以我們現在要在9月整個高級班,第一期的學員可以優先參加。教法上會不太一樣,討論作業的形式也會不太一樣。”
·梔子花豐收時,熊燕發的朋友圈:屋頂上的櫻園今年梔子花豐收。殘花摘了兩碗。打電話問我姐她為我種的那樹梔子花開得怎么樣。她說剛開了一朵。我說,滿樹繁花的時候告訴我,我去住一晚上。
“對你來說寫作工坊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這幾年我最上心的一件事情,我姐很早以前參加過,她說這里是一個文學的烏托邦。不管刮風下雨,同學們從四面八方過來,在這個地方花一個下午,完完全全沉浸在文學的世界里。純粹,逆潮流,因為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回報的、完全憑興趣的一件事。”
教練何大草:
他們都已經很兇了
寫手記讓我保持一種良好的手感,筆不僵。
7月23日,櫻園何大草寫作工坊第二季第一期的微信群,班上年齡最小的學員提問:各位大哥大姐,我遇到了點困惑,最近寫作有點低產,經常寫到一半就腦袋發蒙寫不下去,不想打開鍵盤繼續寫了。這種情況大家有克服的辦法分享一下嗎?
同學們給出了自己的方法,教練何大草回復如下:
看到朋友們在討論寫作狀態,特別高興。這樣的討論,本身就是“在狀態”的感覺。
我的看法是,繪畫者的勞作,可分臨摹、寫生、創作等幾個部分。寫作其實也是這樣的,細讀經典文本、寫日記/書信、創作等。寫作不僅僅是創作,只要在寫就好。寫,能保持一種狀態,讓人沉浸其中。林芙美子寫了20多萬字的日記《放浪記》,已成傳世之作。契訶夫活了44歲,僅留下來的書信就有4千多封、札記2500多條。這些都是他巨量寫作成果的一部分。
我幾乎天天寫手記,這一年多已寫了15萬字多。以片斷見聞、白描、細節為主,少有議論,不抒情。寫手記讓我保持一種良好的手感,筆不僵。
如果只把寫作理解為創作,可能時常會卡殼。但把寫作寬泛化一點,寫作就可以像河水,時時在流動,鮮活的,孕育著創造力。
這是何大草一貫的教學風格,和風細雨,娓娓道來。
在他看來,文學是多姿多彩的,但也有標準,比如濫情是不對的,急躁是不對的,過多的議論是不對的,高度的概括不如細節的描寫。
而他自己,在這幾年寫作課的教授中,也有許多成長,“我用以苛求同學的標準來苛求自己,我現在看十幾年前的東西,看出問題,就會毫不留情地修改,拿一桿筆就刪。”
·課堂上的何大草
“在非虛構流行的當下,為什么要逆潮流教授虛構寫作?”
“市面上流行的寫作工坊,大部分教的是非虛構,教小說創作的是少數,正因為少,有挑戰性,也更有趣味性、創造性。創造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在每一部書里,都在扮演一個造物主的角色。你說這個人存在,別人不相信,你通過描述把細節夯實,讓別人相信。”
·何大草在《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從故鄉開始》新書發布會上
一直以來,寫作工坊從“60后”到“95后”的同學都有。何大草覺得,不是每個人都能寫成作家,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寫作。“在同學們的作品里,經常可以看到驚喜,我覺得寫得真好,那種我寫不出來的好。”
“備課會不會有壓力?”
“當然有壓力,尤其是上一季的同學,我覺得他們都已經很兇了,要讓他們從我的講課里面受到啟發,我會覺得更有挑戰。”
從2018年的夏天至今,來自各行各業的寫作愛好者,每周六走進屋頂上的櫻園,進入精讀文本、練習習作、相互評議、反復修改的時空中,在老師引領,同學協助,自我修行的小小共同體中,淬煉寫作的技藝,感受二次覺醒的成長——它是主動選擇的,因之關乎文學,是艱難的,也是痛快的。
可以說,這是寫作工坊的典范:老師會教,學員會學,強烈的主體性加上和諧友好的氛圍,使得上課的時空,成為一種可觸摸的實體化凝聚。
這個理想的寫作工坊似乎是特例,一個隔離于大環境的偶發性的小氣泡。
·第二季櫻園何大草寫作工坊部分學員
當我們回溯創意寫作的歷史,回想這幾年的國內素人寫作的浪潮,以及不斷涌動于內心的創作欲,以及伴生而起的普遍懷疑對創作沖動的覆滅,以及自我實現萌發的再生。
無論國內國外,開設創意寫作坊的名校,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都以“文學性的寫作”為中心,并絕對性地養護著創新和個性。
觀念水位的提升與自我實現的內在需求,如兩股攪動的力量,把成人推向了自我教育,推向了心理咨詢師張春所說的:重新養育自己一次;也推向了生命暗藏的終身學習的需求。
如果說“重新養育自己”內涵了主體性的選擇,那么寫作則把主動選擇貫徹到生命的實現之中,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得成為創造者,一切都要營造、要決定;成為獵人,捕捉聽到的、看到的行為與場景,并將詞“烤”為物;圍獵“我們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最隱秘的想法和動作。”
這個全然的主動選擇,正正應了這句話:“虛構本質上的慷慨是對我們自身有限性的一種補償。”
也如柴柴所說,大家來寫作工坊,其實是把寫作看作一種生活方式,與其說“創意寫作本土化”,不如說“中文寫作本身的傳承與革新”。
櫻園何大草寫作工坊,既是一種拓荒,也是一種傳承。
功夫下足,結果自成。
《三十歲以后的寫作課》
何大草/主編
何大草寫作工坊的同學們/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樂府文化
一本動人心弦的小說集,一堂屬于成年人的寫作課。三十歲前后,是生命旅途中重要的節點,可能喚起內在力量的二次覺醒。而寫作,是這個過程的一種自我發現甚至療愈的路徑。
本書由著名小說家何大草主編,來自各行各業的十二位作者,都是“櫻園何大草寫作工坊”的學員。在何大草老師的指導下,作者們對經典作品進行精微閱讀,并汲取人生閱歷,以“童年—故鄉”為主題進行創作,在一次次的課堂中精心打磨,呈現出十二篇鮮活質樸、情味滿滿的小說作品,安放過去與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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