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這是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最后一個命題,這關于語言與沉默的著名訓誡,是以詩一般的語言表達出來的。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維特根斯坦一再聲稱,他的《哲學研究》應該用詩體來寫。或許,詩才能傳達那些未被言說之物?而這未被言說的恰恰又是哲學的終極追求?思與詩,這樣的語言更接近直接性的源泉,更接近明亮的“存在之光”(海德格爾語)。
思想之詩
從希臘主義到策蘭
作者:[美]喬治·斯坦納
出版時間:2023年8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維特根斯坦感覺他的學說應該用詩歌來表達。
那就讓我們來看看兩首表達思想的詩吧。黑格爾大量論述了文學、文學史、詩歌理論和戲劇類型。他一直都對悲劇感興趣。他那些建設性的、有爭議的結論意義深遠。克羅齊、盧卡奇和薩特的許多美學思想都來源于黑格爾。但是在黑格爾分析和論證的元素之中,幾乎沒有任何個人的抒情沖動。他的聲音是平淡的(prosaic)——就這個詞最好的意義來講。不過有一個例外,1796年8月,黑格爾給荷爾德林寫了一首頌歌。從黑格爾和荷爾德林在圖賓根求學開始,兩人關系的方方面面都有著詳盡記錄和闡釋。哲學家與詩人的這次相遇,得到了后來海德格爾與保羅·策蘭關系中的某些因素的呼應。人們在 20 世紀開始發現,荷爾德林的作品——他的詩歌、書信、理論思考,尤其是對恩培多克勒和索福克勒斯的研究——有著不同尋常的哲學煽動力和獨創性。荷爾德林對古希臘有著富于青春活力的理解,他有計劃地吸取了赫拉克利特的“唯一”,他本能地轉向巴門尼德那思想即存在的等式。他的這些觀念是在與年輕黑格爾的密切交流之中形成并得到支持的。確實存在一個綱領性理論文本,學者們將其歸于荷爾德林或黑格爾這兩個狂熱者之一。思想成熟后的黑格爾具有不妥協的理性原則,而且他的歷史決定論和政治理論表現出了對異教希臘的(部分)偏離,這很可能正反映出黑格爾在未被承認的內心深處,無法接受荷爾德林陷入精神錯亂這一事實。在對荷爾德林的親近與稱賞中,黑格爾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和智識。海德格爾與策蘭的交往再次與之形成對照。
厄琉息斯秘儀(一個古希臘秘密教派的年度入會儀式,起源于雅典西北部的厄琉息斯[Eleusis],一直留存至古羅馬。該教派崇拜地母神得墨忒耳及其女兒冥后珀耳塞福涅。秘儀的崇拜內容和儀式過程處于嚴格的保密之中,引發了后人無數的猜測與想象。)是西方藝術和詩歌中一再出現的主題。我們對這些秘密儀式所知甚少,只知道它們指向一個過渡儀式,秘儀參與者們由此進入以得墨忒耳為象征的冥界幻象之中。這一死亡的形象可以引發對復活的模仿,即季節輪回(土地在經歷冬天的荒蕪后重新變得肥沃)所喻示的重生。在黑格爾頌歌(即上文提到的黑格爾寫給荷爾德林的頌歌,詩中有對得墨忒耳的贊頌以及對厄琉息斯秘儀的暗示。)的直接語境之中,有一種共同沉浸于詩歌 – 形而上學啟示之神秘的感覺,這種共同的沉浸感也喚起了自由主義者的希望,即盧梭宣稱的人類親如一家的理想。此外還有 1796年法國大革命中的狂熱與悲劇。
頌歌中對夜晚(即自由和沉思的守護者)的召喚是傳統浪漫主義式的。而蒙著面紗的月光、湖泊和山丘這些景色描寫也和《新愛洛依絲》中的十分相似。他珍愛的友人的身影帶來了熱切的希望:他們將重聚,紐帶將變得牢固。不過這一幻象消失了,私下的親密關系并不帶來保證。接下來,與荷爾德林和謝林一道,黑格爾屈服于,甚至擁抱了普遍和諧的公理,即前蘇格拉底時期的“萬物即一”(en kai pan,也譯作“一和一切”)——這是他們在圖賓根用來表達狂喜之希望的格言。一個奇怪的阿提卡化的斯賓諾莎就此出現。要是通往厄琉息斯神殿的大門忽然敞開該有多好。沉醉于狂喜——“狂熱的沉醉”(Begeisterung trunken)這一說法直接來自席勒——這個追隨者現在可以參加神圣的重生儀式了。
接下來便是典型的哀悼,關于本體論喪失——從荷爾德林的時代到尼采、斯賓格勒、海德格爾的時代,這一主題一直激發著德國詩歌與哲學——的哀歌:眾神退回到奧林匹斯山,拋棄了瀆神的(entweihte)人類的墳墓。純潔的天使也從這兒離開。祭司的智慧也陷入了沉默。對終極理解的追尋是枉然的,“挖掘語言”(一個有趣的畫面)的嘗試也是徒勞的。再往下黑格爾的措辭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文本之下也許是私人的,“加密過的”影射。不過處于主導地位的主題還是引人入勝的。概念思維不再滿足靈魂的需求,也不再包含對無限的暗示。即使用天使的語言來說話,他也會體驗到不可避免的語言貧乏。他現在很擔憂,不充分的言辭會給原本被直覺感受為包羅萬象的神圣性帶來貧乏和平庸的墮落。幾乎和《邏輯哲學論》的結尾一樣,在這里,拯救的必要條件也是沉默。在神秘之夜瞥見和體驗到的一切不能有半點泄露,以免市場上的智術師將這神圣的啟示制成花哨的玩物。對被選中的人而言,神性留存于他們的行動而非言語之中。在失落的黑暗里,黑格爾依然能夠領會女神。她是未被指明之行為(Taten)的精神。盡管其他一切都在消退,但她無言的在場將會長存。在這首頌歌之中,是不是已有某種預先的警告,它在暗示荷爾德林會因為他那過于熱烈和生動的抒情狂喜而招致危險?
學者中的學者、接受過數學訓練且本性偏愛數學的格爾肖姆·肖勒姆,也寫過詩。這些詩有的極為嚴肅,更多的則帶有隨性、幽默和日常的味道。詩經常出現在他豐富的通信里。在 20 世紀的道德和思想史上,他和瓦爾特·本雅明的通信是最為集中、最具啟發性的對話之一。他們對卡夫卡的評論成形于20世紀30年代早期的通信中,關于卡夫卡,再也沒有比這更精辟的評語了。他們的親密友誼——肖勒姆對本雅明批判之天分的評價,本雅明對肖勒姆猶太教研究之造詣的認可——可以追溯到“一戰”前夕。后來兩人的交流呈現出緊張,甚至激烈的基調。本雅明的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激怒了肖勒姆,在后者看來,這是對“他這個神職人員的背叛”。本雅明對布萊希特的忠誠也讓肖勒姆嗤之以鼻。盡管本雅明一再表示有意移民巴勒斯坦,但在還來得及動身之前,他又不愿意這么做。肖勒姆對此也感到很氣憤,因為他已經完全看清了橫亙在歐洲猶太人眼前的是什么;而在本雅明方面,他認為肖勒姆沒有公正地評估那些難民在末日氣氛日益濃厚的歐洲所遭受的心理折磨、物質貧困和非法誘捕。兩人的通信終止于1940年2月。本雅明的自殺并不讓肖勒姆感到意外,卻將他留在了無可挽回的喪失之中。
本雅明買下了保羅·克利的《新天使》,一幅帶有透明水彩畫風格的油畫。它那引起幻覺的力量、寓言的暴力和解讀的難度,成了本雅明自己多面向研究的象征。畫中那個被歷史的黑色風暴吹打的天使,直接啟發了本雅明寫于 1939 年至 1940 年間的最后的杰作《歷史形而上學論綱》。在他死后,這一令人著迷、護身符般的畫作傳到了肖勒姆的手中。他的回憶錄《瓦爾特·本雅明和他的天使》(Walter Benjamin und sein Engel)便由此生發。
肖勒姆的七首四行詩《天使的問候》(“Gru? vom Angelus”)寫于1921年,是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本雅明的。這組詩在很多方面都同克利的那幅畫一樣令人費解。“我是一個天使人(ein Engelsmann)”,這或許是肖勒姆在研究神秘和玄奧的著作時所發現的那些既神圣又邪惡的雜交主體之一。早在1913年12月,年輕的肖勒姆就在日記里寫道:“我的身上潛藏著一個危險的天使,它總是一臉輕蔑,它鞭策我穿過刻在我生命深處的寂靜山谷。誰也猜不到,如果沒有這個天使,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對我而言,它既是命運和災厄,也是嚴厲的主人和刺激。”盡管他有德性,但人是無法引起這位天使的關心或興趣的。“我站在超自然的庇護之下/不需要任何臉龐”(而事實上克利給它畫了一張瘋狂的符號化的臉)。天使來自一個和諧、深刻而清晰的世界,只是在我們的世界里,它的融貫性看上去才令人驚嘆。城市對被派遣來的天使人(就像《以西結書》或《啟示錄》里記載的一樣?)不予理睬。天使很樂意返回他真正的領地,因為即使他在人類之城待到世界末日,他也沒有什么機會。他知道他應該宣布什么,應該傳遞什么信息“以及許多其他的事情”。“我不是誰的象征 / 我意味著我是什么”。你轉動那個“魔法戒指”是徒勞的:“我沒有任何意義。”(Ich habe keinen Sinn.)這里,解釋變得既艱難又迫切。就像從“燃燒的荊棘”中發聲一樣,上帝顯形后托付給他的使者一句完美的重言式,“不要試圖把我象征化或寓言化”:“我就是我。”不要用翻譯或把某種意義歸于我來貶低我。也許就像在音樂中,豐富的意味并不呈現為任何明確或可譯的“涵義”。肖勒姆沉浸在神秘主義的悖論里,這一點至關重要,可類比于同期發生的海德格爾的沉思,后者思考的是存有(Seyn)不可通約的自主性以及對表達的抵制。幾年后,本雅明“以毫不減弱的欽佩之情”重讀了這首詩,“我把這首詩放在我所知道的最好的那一類詩之中”。
“神秘”是《厄琉息斯》《天使的問候》這兩首詩的核心。它們都將復雜的形而上學活動轉變為詩歌形式的直接性。在黑格爾致荷爾德林和肖勒姆致本雅明的頌歌之中,思想之詩和詩之思想融合在一起。而兩位受贈者的悲慘命運,使得這一融合變得更有說服力了。
(節選自[美]喬治·斯坦納《思想之詩:從希臘主義到策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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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之詩
從希臘主義到策蘭
作者:[美]喬治·斯坦納
出版時間:2023年8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作者簡介:
[美]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1929—2020),當代杰出人文主義知識分子、文藝批評家、翻譯理論家,著有《語言與沉默》《巴別塔之后》等。
內容簡介:
斯坦納認為,整個西方哲學史中藏著一條文學的暗線,所有思想論說都蘊含風格、形象、韻律和聲調,偉大的哲學與文學一刻不停地互動、爭競著。
本書即斯坦納圍繞哲學和文學的關系所展開的闡述。這段復雜而迷人的關系起始于赫拉克利特的隱喻閃電,途經柏拉圖與自身文學才華的對抗、笛卡爾優雅而克制的文法修養、黑格爾辯證法的舞臺化身、維特根斯坦的述行教誨……一路蜿蜒曲折至海德格爾與策蘭從歷史迷霧中發出的最強音,并最終消弭在新千年后的噪雜中。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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