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不喜編輯| 車卯卯

在狂熱中迷惘

燃情盛夏，八月的巴黎，屬于競技和熱血。更高，更快，更強，奧林匹克的精神跨越國界。

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潘展樂以46秒40的成績，打破世界紀錄的同時，還不忘第一時間“告狀”。10米氣步槍的團體決賽中，土耳其“殺手大叔”Yusuf，單手插兜的松弛感，一把拿捏全世界。乒乓球混雙決賽后，中朝韓選手的溫情合影，成了奧運的歷史性時刻。

然而賽場上同樣也有不太和諧的聲音。女乒單打總決賽直播，陳夢奪冠后，被極端粉絲豎中指羞辱。線上拉踩引戰(zhàn)不斷，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粉絲，甚至懷疑陳夢的翡翠項鏈被做過法，靠著“借運”搶走了金牌。短短兩天時間，微博封禁了300多個違規(guī)賬號，清理了12000余條違規(guī)內(nèi)容。憤怒的觀眾高呼著拒絕體育“飯圈化”，粉絲們則難免委屈和迷惘：被飯圈毒害的他們，應該為“飯圈化”負責嗎？

十五年球迷：

氛圍變了，不管誰贏都會挨罵

巴黎乒乓球女單決賽的尷尬一幕上演前，體育“飯圈化”其實早有端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體育粉絲爭斗掐架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從梅西、C羅粉絲日常互懟，到中超球迷線下互毆；從詹姆斯和科比的粉絲水火不容，到網(wǎng)球明星粉絲的花樣黑稱。對熟悉賽事的體育粉們來說，仇恨攻擊早不是什么新鮮事。

30歲的陳蔓，喜歡乒乓球已經(jīng)有15年時間。她回憶起自己見過的乒絲互掐，解釋說：“其實像罵戰(zhàn)、攻擊這些行為以前也有。劉國梁還親自下場過。”

陳蔓所說的這次互掐發(fā)生在2016年，當時里約奧運會之后，乒乓球隊吸引了大量粉絲。

張繼科和馬龍的極端粉絲，從互贈“果蛆”、“蛾子”雅號，到小作文力證對方才是乒乓“太子爺”，雙方的掐架不斷升級，愈演愈烈，迫使劉國梁不得不發(fā)微博調(diào)停。“老爸又苦惱又納悶:倆兒子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還都特別愛老爸，怎么個別兒媳婦非要互相批評，互相比較，互相傷害……”但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飯圈化”趨勢如同燎原野火在各個賽場蔓延。

飯圈十分直觀的影響

巴黎觀眾席的喧嘩只不過是難堪的一巴掌，驚醒了四年一度的奧運觀眾。

早在巴黎奧運會之前，對運動員的網(wǎng)暴頻繁發(fā)生。2020年，中國女排奧運失利，為國出戰(zhàn)八年的朱婷，被網(wǎng)絡小作文逼到報警。2023年，陳芋汐在全國跳水冠軍賽中奪冠，成了“搶走獎杯的壞人”，被罵到關閉評論區(qū)。

作為國球，備受矚目的乒乓球，成了重災區(qū)。陳蔓目睹了最近這些年，嘆了口氣：“以前只是一兩個球員粉絲互相看不順眼，現(xiàn)在變成了誰贏都要挨罵。”

這種說法并不夸張，2021年休斯頓世乒賽，王曼昱獲女單冠軍，被嘲諷為專練擦網(wǎng)球的“網(wǎng)姐”；這一場體育賽事馬龍缺席，樊振東被罵是撿便宜的“皇族”；2023年德班世乒賽，孫穎莎獲女單冠軍，卻因躺地慶祝被罵；而陳夢，自從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一句“我的時代來了”，就承受了諸多非議，一度陷入低谷。

頻頻發(fā)生的網(wǎng)絡暴力和粉絲爭端，成為了運動員賽場之外的新負擔。

作為球迷，陳蔓對此既痛心也迷惘。她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體育總局訓練局門口，遇見結束訓練的運動員，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當時就在想，他們?nèi)諒腿找蝗者@樣辛苦訓練，就為了站上賽場。太不容易了。”從前，運動員為夢想辛苦流汗，如今，還要因為網(wǎng)絡上的惡意流淚。

陳蔓偶遇訓練結束的運動員

其實，為了能和同好交流，陳蔓也曾組建過本地的乒絲群，開展過線下聚會。“每個人都很友好，認同體育競技的精神。”她也同樣困惑，線上的極端粉絲，究竟從何而來？又是誰在引導他們？

被排擠的博愛粉，被擠壓的理智粉

社交媒體平臺的崛起，改變了人們分享興趣的方式。開放、扁平的互聯(lián)網(wǎng)，成為了一個個小圈子，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悲喜并不相通。

像陳蔓這樣的90后，接觸乒乓球，主要是通過電視轉播的各項比賽。吸引她的，首先是比賽。優(yōu)美的弧線，清脆的透板，每位選手精湛的技術技巧……總能反復觀看、回味。“比起去線下，或者和其他球迷交流，我還是更愿意一個人靜靜地欣賞。”

然而，00后垂直入坑體育項目的方式，截然不同。除了四年一度的奧運會之外，更多時候，他們是因為短視頻一秒入坑。3分鐘無法呈現(xiàn)出一場比賽的全貌，但足以展現(xiàn)運動員的個人魅力。

即將升入高三的楊柳，半年多以前，就是這樣垂直入坑乒乓。“當時正好是WTT名古屋女子總決賽，我刷到了莎莎贏球的高燃混剪視頻，看得熱血沸騰！”當晚，楊柳立刻搜索了比賽相關的視頻，熬夜看球。“我看的第一場比賽，是莎莎和曼昱女雙組合，她們以3:1的比分戰(zhàn)勝了日本。”

青春的美好，吸引著許多粉絲垂直入坑

原來公園大爺們的運動，還有這么燃的時刻？！楊柳刷新了自己對乒乓球的認知。她拜了樓下大爺為師，學習乒乓，空閑的時候，除了看看球賽，還會被大爺“虐菜”。

和很多粉絲加入飯圈的動機一樣，楊柳也有融入群體的渴望。也就是從這里開始，她發(fā)現(xiàn)氛圍有些奇怪。一開始，她興沖沖加入了莎頭組合的小紅書討論群，但剛進去每一天，她就被踢了出去，因為她是博愛粉。

博愛粉？楊柳一臉懵圈。因為混過內(nèi)娛，所以她只是反應了一下，很快就從自己熟悉的飯圈話語里，找到對標詞語，“類似于tfboys的團粉，我喜歡圓滿組合，也喜歡莎頭組合，可這些粉絲罵我，說我根本不懂莎頭一路走來的不容易，不配喜歡他們。”楊柳被懟得漲紅了臉，想發(fā)一句“誰容易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拉黑。

支持每一位為國爭光的球員。這個格外正確的信念，在飯圈中卻成了愛不夠真誠的表現(xiàn)。“我喜歡他們，可我不敢在社交媒體發(fā)有關他們的信息。就算發(fā)了，我也不敢?guī)г掝}，因為害怕被查粉籍，被制裁，說我蹭熱度。”

社交平臺上，被嫌棄的博愛粉

博愛粉不受待見，理智粉的空間同樣也受到擠壓。

當我們談到飯圈，很容易在腦海中形成一個龐大的模糊身影。實際上，粉絲內(nèi)部也因為心理不同、意見不同，形成不同的派別。即便喜歡同一個球員，他們也有著截然不同的小圈子。就像莎頭組合的粉絲，有人是因為賽場競技的熱血，有人卻是因為顏值或對戀愛關系的幻想。

讀大二的鄧雪，因為CP向視頻入坑。“但吸引我的不是嗑糖，而是賽場上的熱血和友情。”鄧雪直言，自己有些悶，然而運動員賽場上的吶喊，喚醒了她。她會一遍遍觀看兩人的比賽、訪談。“央視的《人在奧運年》，莎莎和大頭都將混雙放在了第一位。大頭說，他愿意用生命換這塊金牌。”

王楚欽無緣16強的晚上，鄧雪哭了一整晚。雖然難過，但作為個體，她是理性的。“大頭承認有心態(tài)問題，這沒什么好回避的。沒有大賽經(jīng)驗，誰站在奧運賽場上不緊張呢？那場比賽能夠連追兩局，我覺得已經(jīng)證明他不是那么差勁了。”

然而當她打開社交媒體，會發(fā)現(xiàn)理性的聲音被惡意徹底淹沒。“微博上，就沒有運動員不挨罵的。粉絲之間的侮辱謾罵太多了，一開始我都氣得睡不著覺。”后來，她漸漸也就習慣了。“心情不好，我也會跟著懟幾句，心情好，就當作看小丑了。”

回音壁里的陰謀論，信息繭房里的迷惘

作為女單一號位的唯粉，蘇琳時常因為CP粉感到憤怒。“明明她已經(jīng)在采訪中說過，自己心無旁騖，只為了冠軍而奮斗。可總有人在造謠式嗑CP，甚至會說他們已經(jīng)結婚，只是沒有公布。”蘇琳一臉氣憤，“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對運動員的困擾嗎？”

這次巴黎奧運會，極端的CP粉當然也沒有放過賽場，王楚欽無緣16強，第一個遭難的卻是孫穎莎。“你知道一些粉絲怎么說嗎？他們竟然質(zhì)問為什么孫穎莎不安慰王楚欽，為什么王楚欽輸了孫穎莎要贏，你知道這語言有多荒謬嗎？”

在蘇琳看來，這些被剪輯視頻吸引入坑的CP粉，正是追私、造謠的主力軍。比起戰(zhàn)術技巧，CP粉更在乎兩人互動的發(fā)糖細節(jié)。他們有雙火眼金睛，能留意兩人的同款水杯，毛巾放置的位置，手上的戒指……日常生活里的點滴，都會成為佐證戀愛的證據(jù)。有時，極端粉絲甚至無法現(xiàn)實與幻想，蘇琳嘆了口氣：“不管運動員、教練怎么辟謠，都會被沖。”

偏執(zhí)并不僅僅存在于失去理性的CP粉中，被大粉影響的萌新粉絲也會在“虐粉”敘事里迷失。

盛行于娛樂圈里的“美強慘”劇本，同樣也出現(xiàn)了體育圈中。比如全紅嬋的粉絲，就曾經(jīng)為她編寫了多套劇本：貧寒的跳水天才，被好逸惡勞的父親吸血；卑微的跳水天才，因過于優(yōu)秀被隊友孤立……在旁觀者聽來漏洞百出的故事，卻能最大程度激發(fā)粉絲的憐愛。

狂熱的大粉，將運動員打扮成犧牲者。為了凸顯偶像的悲情，他們將教練、隊友安排為“搶走”資源、名額、獎杯的惡人。原本追求集體主義的中國體育，經(jīng)過渲染，成了勾心斗角的松散聯(lián)盟。帶著主觀色彩加入社群的粉絲們，不知不覺間擰成了一股繩。在大粉組織下，他們使用統(tǒng)一的頭像、統(tǒng)一的控評話術。與此同時，算法記住了粉絲閱讀信息的口味，不斷推送同質(zhì)化信息，形成了信息繭房。如此一來，偏狹的認知也會越發(fā)堅不可摧。

孫穎莎的粉絲也同樣困惑，

為何會出現(xiàn)營銷號的聯(lián)動刷屏

飯圈滾出體育場，成了社交媒體上新的怒吼聲。

蘇琳初聽這些聲音，有些委屈。“大家總算知道過去這幾年，運動員們在經(jīng)歷什么了。巴黎奧運會，只不過是把這一切，暴露在了鏡頭下。”剛下單買了偶像周邊的楊柳，有些迷惘，“到底什么才叫飯圈化呢？”像自己這樣，有支持偏向的運動員，能叫飯圈化嗎？

鄧雪支持飯圈清朗，但比起極端粉絲，她更希望能整頓一批營銷號。流量至上，社交媒體的營銷號，會故意拉踩引戰(zhàn)，或捏造虛假消息，只為吸引粉絲評論轉發(fā)。比如女乒單打決賽結束后，“孫穎莎 發(fā)燒”的詞條就沖上了熱搜。點進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又是營銷號捏造的假消息。

在陳蔓看來，當體育賽事的門票從30一張，狂飆到千元以上，體育飯圈就已經(jīng)形成了。粉絲的關注度，提升了體育賽事的知名度和商業(yè)價值，吸引更多年輕人參與。然而如何回歸賽場，將粉絲從對球星個人魅力的喜愛，轉為對賽事的熱愛，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這不是喊兩句口號可以解決的，我想還是得看官方怎么引導吧。”

結語

“競技體育本身實在說不上美好，吸引我們的是運動員在賽場揮灑的汗水，是為國家榮譽的堅守，是捧起獎杯時的喜極而泣，是遺憾落敗的殘酷。我在巔峰的時候遇見他們，見證他們的成功，也將經(jīng)歷他們的無奈落寞，但這正是競技體育的魅力，遺憾讓成功更加珍貴和刻骨銘心。”

這是三個月前，鄧雪為莎頭寫下的隨筆里的一段話。在觀看球賽的大半年里，她單調(diào)的生活多了熱血和精彩。“其實從前，我并不理解奧運對于這些運動員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然而現(xiàn)在，我越來越理解它的殘酷。這次男子體操團體賽，雖然我并不了解這個項目，可還是為張博恒哭了。”

每當談起自己熱愛的運動員，憤怒的蘇琳都會一秒變得柔和。“她很陽光、大方、明媚，我的性格其實是比較陰郁的，我現(xiàn)在也在學習她的為人處事、看待事情的觀點。”原本，這才是粉絲與偶像的雙向奔赴。與其追逐星星，不如成為自己青春里的光。但愿平臺與政府能夠合力，讓喧嘩與仇恨，離體育場遠一點，讓規(guī)則與理性，回歸賽場的中心。

*本文中人物部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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