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首鱔之區
“不是我說,這種氣溫,十幾年難遇,今年不吃鱔魚,后悔十年。”后天就是小雪,出去下館子,老板還在推薦鱔魚,“現在鱔魚好啊!”
鱔魚這時候不是該洗洗睡冬眠了嗎?
在鱔魚之鄉仙桃,每年秋天鱔魚最肥時要搞個全鱔宴,然后,武漢菜場里的鱔魚也就下橋了。
可老板說,今年秋暖且長,最近才降溫,鱔魚多長了兩個月,比往年大得多。
菜場里的洪湖鱔魚,明顯比別地鱔魚顏色淺
湖北,鱔莫大焉。每個湖北佬都是吃鱔魚的好漢,千奇百怪的招式,輪番招呼鱔魚:炮蒸鱔魚、紅燒鱔魚、鱔魚面、盤鱔、鱔魚燜藕......
我們先從HANS主場武漢聊起——
在武漢,鱔魚又名魚喬。
我媽做的燒魚喬,是全武漢最好吃的,之一。
大道至簡,鱔魚殺背切斷,加入冰糖、老抽、大蒜頭和水燜煮,收汁不收干,一股腦起鍋,魚肉和蒜都糯了,湯泡飯連吃三碗,還香著呢。
武漢人從小到大在家里吃的差不多都是這種燒魚喬,但下館子就很難吃到同款。
二七路阿德魚灣的老板魏建順說,武漢人燒魚喬的方式是武漢老派宴席菜的改良。宴席菜講究些,醋要用冰糖老醋,老抽醬油也得是極品。鱔魚大火過油,小火慢燒,收汁。每盤鱔魚一斤二兩,不多不少,裝盤飽滿。
家常過日子就簡單點,冰糖老醋換普通冰糖,收汁復雜就不收。
1990年代武漢人請客吃席,燒鱔魚是必點菜。魏建順當學徒時,每天早上要殺近一百盤鱔魚,每盤一斤二兩,一斤有三條左右,阿彌陀佛.....
現在,魏老板在自己店里寫了個標語:“愛上阿德魚灣紅燒魚喬,做我們武漢老桿的最愛”。
武漢人聊鱔魚,半個湖北省的老鄉都笑了。
也不怪別個傲嬌,武漢人再愛鱔魚,有一點上面還是略遜風騷。
江漢平原各地,過個早要吃鱔魚面。
漢川鱔魚面
洪湖人吃的鱔魚面是爆炒的。青椒鱔絲大火干炒,趁熱蓋在面條上。
漢川人也爆炒,但結合了本地特色“摻湯”。四賢正宗鱔魚面,老板從鄉下收來野生黃鱔,青椒、洋蔥爆炒,不收汁,再調一點生粉,出鍋時像一勺醬料,蓋在拌面上。
監利鱔魚面是紅湯的,豆瓣醬調味,咸鮮,辣度不高,配上細長的堿面,很掛湯。
潛江的鱔魚面也是紅湯,番茄汁出色,湯里還有蒜薹,鱔絲爆炒入湯,略酸甜口。
荊州鱔魚面是白湯,屬于當地大連面譜系。湯由老母雞、豬大骨、五花肉、鯽魚、活鱔魚熬制,師傅連夜燒火,文火慢熬,還有肥肉和肉皮燉油汁,增加滑膩感,有一點黏嘴。除了湯是鱔魚熬的,油炸鱔魚絲也可作為蓋碼。
千萬不要往大連面里加辣椒,犯法!我去沙市過早時加了一勺辣子,旁邊的女生睜大眼睛,張大嘴巴“啊”出一聲。罪過罪過。
蔡甸的何記鱔魚面,一碗端上來紅湯白湯各半。鱔魚和肉片接近漢川做法,用生粉調成肉滑。
我最喜歡的鱔魚面是天門的。天門友誼路廣發面館,老板做鱔魚面像武漢人下牛肉面:面條燙好撈起來,加一勺鹵汁,夾一點鱔絲在上面,平平無奇。
吃一口,驚艷。面條不加任何花哨裝飾,只取勁道。湯頭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鹵汁,但有一股霸道的鮮味,還有點蔥油香,不油膩。過早來一碗,溫柔熨帖。
聽老字號德華樓的師傅說,武漢人過早常吃的魚糊粉,源于周邊的鱔魚粉。
仙桃的鱔魚粉,鱔魚煮熟后,把肉剔下來油炸當臊子,魚骨做湯,煮米粉,配上油條。
漢川天門一帶,鱔魚和泥鰍熬湯,一鍋魚肉煮成糊糊,吃魚不見魚,配上細如紡紗的黃潭米粉。
天門鱔魚糊湯粉
泥鰍、鱔魚土腥味大,武漢人吃不慣,來了武漢就慢慢改良成喜頭魚熬糊湯,這差不多就是武漢魚糊粉了。
要說武漢還是有幾家小店用鱔魚做魚糊粉的。八鋪街的姚明魚糊粉、寶善堂的天門鱔魚糊湯粉都是,湯底顏色偏深,還配了鱔絲。
天下鱔魚博大精深,武漢人家門口都能吃到,省外的蘇州響油鱔糊、四川泡椒鱔魚等也不例外。在這個意義上,武漢也算“首鱔之區”了。
只是既然來了武漢,就要重新做人,適配武漢胃。
水果湖的恩施菜館施南吊腳樓有一道紫蘇白湯燉野鱔,食客評論:天堂在這一瞬間具象化了。
紫蘇味道獨特,消解了鱔魚的腥味,卻不搶風頭。魚肉彈牙,滑嫩中還帶著野性的鮮。
三里坡燒烤思思姐的店,師傅將整條鱔魚剖開,炭爐明火烤一遍,裹上辣椒面,再另用爐子小火慢烘。做法類似日本關西烤鰻魚,一絲木炭熏香,裊裊升起在尾調。
高雄路的毛三都土克馬最近很火。每到凌晨,一大波酒鬼蹲在店門口狂吃鱔魚燒麥解酒。我也在其中,但沒喝多。
鱔魚燒麥
桃花島的周記豆皮大王出鱔魚豆皮,鱔絲加入蒜薹爆炒,蓋在糯米上,蛋皮韌勁猶在,香酥與嫩滑對談。
前些天,朋友推薦了華玻小區七公菜的鱔魚面,我嘗了一下。
原來,這一碗鱔魚面并沒有面條。所謂面,其實是鱔魚切絲,上邊裹滿了麻辣湯汁。
還有漢陽仙女山邊的潮興粥店,鱔魚切成小段熬粥,配上干貝點綴,姜絲漂浮,辛且鮮。
我唯一不吃的鱔魚菜就是盤鱔。
這種吃法來自宜城,在荊州襄陽兩地都很受歡迎。
南湖有個排檔叫荊沙鴿子店,盤鱔每桌必點。為了做選題拿稿費,我也嘗了一盤,感覺盤鱔精髓在于“盤”。
咪咪小的鱔魚,筆桿粗細,開水燙暈,扔進熱油。鱔魚蜷縮成一圈一圈,最后在油鍋中定格,再尖椒爆炒。
想不到啊,我竟然當了一回紂王?
盤鱔的樣子簡直就無法直視,盤著身子睜著眼睛露出牙齒,尾巴翹起。吃時要從肚子撕開,把下水和骨頭摳出來,一點點啃,就像嗑瓜子,吃不到多少肉。
去荊州、宜城旅游,當地朋友接待,每家大排檔都賣盤鱔,每次都點。在荊州,本地人早上就吃這個,街邊三五個爹爹圍坐一盤,一人打一杯散酒,慢慢廝磨。
一位宜城網友說,盤鱔一定要就酒,還必須配五十度以上。想當初,當地農民忙活一天,大點的鱔魚都賣了,小的賣不出去才拿來炸成盤鱔犒勞自己。
再苦再累,盤一盤,總能盤出點樂子。
這兩年,泡蒸鱔魚的風還是吹到了武漢。
考據一番,這道菜原名應為“炮蒸鱔魚”。天門人說“炮”是一種烹飪方式,魚蒸好之后,一勺滾燙的豬油潑下去,激發魚肉香味,這就是“炮”。對此漢川人表示不同意,說“炮”是“炮火”,也就是猛火。
武漢人看到端上來的魚泡在汁里,那好,就叫它“泡蒸鱔魚”吧。
炮蒸鱔魚仙桃、荊門、漢川、洪湖、蔡甸都有。
蔡甸刁嘴鱔魚
有個球友是仙桃人,他說蒸鱔當然是他們那兒最好,畢竟仙桃是“中國黃鱔之都”,“沔陽(仙桃舊稱)三蒸你肯定聽過吧?蒸魚蒸肉蒸菜,魚就可以是鱔魚。”
大鱔魚用木板反復拍打松軟再剔骨,以姜末、蒜末等腌制,加生粉,再裹上一層米粉,最后淋上一勺滾燙的豬油,呲啦一聲,就好啦。
我和漢川同事在武漢吃了不少沔陽蒸菜館,每次他都感嘆:“還是老家好。”仙桃有沔陽三蒸,漢川有榔頭三蒸。
我專程去過漢川榔頭,當地人推薦了肖記蒸鱔。榔頭鱔魚和沔陽鱔魚的區別,當地人能說出一堆:沔陽的加了生粉,魚肉層次不足,蓋了辣椒油和白糖,入口舒適度不夠......漢川不搞這些。
反正我吃不出來。
倒是漢川的米醋很特別。我去肖記蒸鱔的路上,經過一條小巷子,居民樓間掛著不少黃旗,上面寫著“醋”。
這種米醋棕黑色,聞起來特別酸。鱔魚就泡在米醋里,壓制住豬油的膩。真的,我是被一個懷孕的朋友帶去吃的。
另外摻湯也是漢川人的信仰,哪怕蒸鱔魚,起菜的時候也要把胡蘿卜、大蒜、青椒等加入生粉在鍋里摻成湯,淋一勺。
老方沔陽三蒸 蒸鱔魚@多喝燙水
榔頭三蒸在武漢很難吃到的,唯有漢陽蓮花湖路一家榔頭蒸鱔,老板是漢川人,不改米醋風味,專門收容老鄉。
天門也有天門三蒸。我去過天門干驛鎮,炮蒸鱔魚是這里的地標美食,大半個鎮子以此為生,也有很多老醋坊。我還去參觀了一家,普通的農家小院,一口口老壇戴著斗笠,酸氣撩人。
個人感覺,天門炮蒸鱔魚最討好武漢人口味,米醋沒那么酸,洋蔥、蒜泥等腌制,蒸好潑油,再不加別的。看著簡單,吃的是鱔魚本鮮。
天門泡蒸鱔魚 @泡菜芍粉肉絲
外地人來武漢必打卡的萬松園夏氏砂鍋,就有炮蒸鱔魚,創始人夏家勝就是天門炮蒸鱔魚名廚。
身邊有仙桃、漢川、天門的朋友,千萬別跟他說另外兩地的蒸鱔魚有多好吃,二桃殺三士的典故你學過的吧?
這幾個地方本就接壤,都是江漢平原,過去下漢口都要先過蔡甸,時間一長,蔡甸上位鱔魚之鄉,沿街全是鱔魚館子。
我常周末開車去天鵝湖附近的刁嘴鱔魚面館。他們家有鱔魚火鍋、鱔魚拌面、炮蒸鱔魚、玉石鱔片、爆炒鱔絲......江漢平原各地鄉親的手藝,在蔡甸集大成了。
蔡甸,全名武漢市蔡甸區。
洪湖人看完上文,笑而不語。
有個同事來自洪湖,平時從不吃鱔魚。后來去他家吃飯,他爸從老家帶來半麻袋鱔魚,個個巨無霸。切段米粉蒸出來,嘗不出一點土腥味。
“搞半天,你只吃洪湖的鱔魚啊。”
武漢菜場里最貴的永遠是洪湖鱔魚。前兩天在太平洋農貿,洪湖鱔魚最便宜也要38塊一斤,隔壁攤上監利的只要33塊。據中國新聞網報道,今年洪湖鱔魚均價為每斤40.34元,全國最貴。
洪湖鱔絲
洪湖鱔魚顏色淺而不黑,花紋明顯,烹飪起來不怎么腥,可以少給料酒。
同事說得很玄乎:水里的蜻蜓、蚯蚓、小魚小蝦,甚至水生貝殼都是鱔魚的食物,沒有這些就吃泥沙里的腐肉。洪湖水好,小魚小蝦隨便吃,鱔魚吃得就好,肉就干凈。此外,洪湖水草豐富,氧氣充足,魚和人一樣,多吸氧氣偶爾曬太陽,對皮膚好啊。
官方制定有《洪湖黃鱔魚》地方標準,分為特級及一到四級。特級要求每條鱔魚半斤以上,體長50厘米,而四級則不足50克,體長20厘米以下。
對洪湖人來說,即便特級也是“賣給外地人吃的”,他們自己只吃野生鱔魚。
野生鱔魚在別處可遇不可求,在洪湖就是荷塘的伴生品,洪湖人給分成頂級、優質和普通。頂級的來自洪湖深水區,鱔魚純吃蜻蜓、魚蝦長大的,個頭大,幾乎沒有腥味,清蒸都可以,一般被星級酒店收走,一盤兩百多塊錢。
優質鱔魚生長在靠近湖岸或水草多的區域,肉質緊實,多用于炮蒸鱔魚。普通的鱔魚則是在田里坑里捕的,也比“特級鱔魚”好,自家吃夠了。
不過,洪湖老人家總說,抓到超過三斤的野鱔一定要放了。鱔魚生長緩慢,一斤的黃鱔有五六歲,兩斤的十歲,三斤的怕是修煉成仙了,吃不得啊。
我算是鱔魚癡迷者,到湖北各地吃鱔魚,吃多了,也開始追求極致,菜場的鱔魚嫌小,在網上尋覓野生鱔魚。
洪湖極品野鱔魚,某多均價九十多塊錢一斤,偶爾買一點,享受一下。
有個球友是黃石人,家里養鱔魚,笑我被騙了。
所有的鱔魚都可以說是野生的,鱔魚雌雄同體,所謂家養鱔魚,也是春天去田里抓魚苗拿回家養。
純野生鱔魚之所以貴,是因為它喜歡鉆洞,難抓,家養只能放在箱籠里養,不然都跑了。籠養鱔魚不自由,肉質自然差點,但現在養殖技術改善了。
養殖戶用水泥做大池,再鋪土,種水生植物,偽造一個“假洪湖”,投放小魚小蝦,到季節就把土和鱔魚一起抽出來。這種鱔魚在“公園20分鐘效應”下長大,和野生的一模一樣,連廚師都看不出區別,網上賣的“野生鱔魚”基本就是這種。
“不然呢?洪湖大是大,他一個月賣幾千單,把鱔魚滅絕了?”
我總覺得鱔魚應該沒人不吃吧,直到大學同學,沈陽的,去我家吃飯。
我爸要去菜場“拉”兩斤鱔魚回來,他好奇,問“拉”是什么意思,兩斤魚用車拉?
我們一起去了菜場,看到鱔魚細小銳利的眼睛,細長滑膩的身子,他快繃不住了。
接下來,木板上一根釘子,鱔魚頭摁上去,呲啦一聲拉下去,一別兩寬。
“看懂沒?這就叫拉。”
菜上桌,我爸勸他嘗嘗那盤鱔魚,就像貝爺帶明星去荒野品嘗白蟻一樣艱難。
蘇州的朋友說,君子遠庖廚,他們那邊一般會在角落里殺鱔,他沒見過鱔魚是怎么死的。
在湖北各地菜場,拉鱔魚的釘板往往在魚攤正中,像刑場,更像戲臺。魚販談笑間血飛鱔滅,博個新鮮。
同事小周覺得,殺鱔魚看起來很絲滑,就像脫衣服拉拉鏈一樣。從前跟家人去菜場,她一看一天。小伙伴們紛紛表示:我小時候也是。
湖北伢從小出沒菜市,見慣了江湖的生猛,市井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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