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交泰的節度與憂患:
《周易感通》之泰卦講稿(節選)
柯小剛(無竟寓)
泰卦之于靜坐的啟發,事關根本。靜坐可以身心通泰,也有可能成為生氣索然的枯坐,成為上下否隔、身心不暢的否卦之象。有鑒于此,前賢有很多人是反對靜坐的。他們主張修行要落實在切身的生活與工作中,要在視聽言動、衣食住行、家國天下中做工夫,這樣可以避免靜坐有可能帶來的否隔不通之弊。這種觀點當然沒錯,但它針對的是錯誤的靜坐方式。真正的靜坐應該是泰卦之象,應該是能帶來身心交泰的習練,是能有效提高生活與工作狀態的日常工夫。
日常生活為什么需要靜坐呢?因為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迷失自我,陷入日復一日的麻木、按部就班的程序,不再關心自己是誰,以及自己究竟想過什么樣的生活。這時候,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就是否隔的,否隔在當下的麻木中,使當下的生活死氣沉沉,了無生機。而泰卦告訴我們,生機的來源只能是天地交泰、陰陽相感、身心融暢,以使意興勃發。靜坐就是給自己提供一個時間和空間,讓這一切有可能發生。
所以,在生活和工作之余,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在生活和工作之中,如果每天找那么一點點時間調整一下身心,捫心自問一下,問自己還在不在,那這就是靜坐。所以,不要被“靜”和“坐”這兩個字的名相所欺騙和誤導了,否則確實有可能因為泥靜滯坐而反泰為否,使靜坐成為有害身心健康的活動。
每次課前靜坐的時候,大家在直播鏡頭中都可以看到我寫的三個大字:“靜坐中”。在這三個字中,真正重要的可能并不是“靜”和“坐”,而是“中”。泰卦講的就是“中”的道理。上下通泰,中通外直就是泰。靜坐在茲,身心應該是正直的,內在應該是通達的。通則泰,泰則通。泰為什么能通呢?我們來看看泰卦的卦象。
(乾下坤上)泰,小往大來,吉,亨。
泰卦是乾之三陽在下,坤之三陰在上。《說卦傳》不是講“天地定位”嗎?那現在這個坤怎么跑到上面去了,而乾反而跑到下面去了呢?這樣的格局豈不是天翻地覆的災難嗎?為什么反而是泰卦的“吉亨”狀態呢?這里涉及“氣”和“位”的關系。一個是天地定位,一個是上下通氣。比之書法,就是結構與筆勢的關系,或字形與氣勢的關系。有時候筆勢險絕欹側,形體反而愈覺平衡,就是這個道理。正如書法之本質在筆勢往來,而字形結構只是外在表現,泰卦所象之意也是天地氣交的氣化之勢,而不是“天地定位”的那個固定之位。乾下坤上并非取象于天地之位的顛倒,而是象天氣下降、地氣上升的交泰之勢。
所以,泰卦與“天地定位”非但不矛盾,而且實際上只有在“天地定位”的基礎之上,才能理解泰卦為什么是乾下坤上。在泰卦中,恰恰因為天在上、地在下的“定位”被顛倒,才帶來天氣上升、地氣沉降的氣化之勢。“定位”所言不一定是現實,而是運動趨勢所朝向的本位或潛在之位。勢就是向著本位或潛在之位的運動趨向。當乾在下時,其本位在上,故其勢向上;坤在上時,其本位在下,故其勢向下。泰卦所象者,正是天地氣交之勢,而其勢之生正在其位之錯。
《易》卦所象,其實都是氣化之勢和勢運之時,位只在具體的時與勢中才有意義。時、勢與位的結合便是幾。《易》之所教,無非知幾,“見幾而作”而已。所以,位從來不是固化的位置、地位,而是氣化時機中的節點、勢運時機中的處境。昨天讀過的履卦亦如此理。天上澤下之位不勞畫卦而知,但“上天下澤”的氣化之勢卻有待履卦來展示。履卦之象所要言說的并不是天在上、澤在下這么一個定位的事實,而是天氣下降于澤、澤水上蒸于天的氣化之幾。
《易經》為什么終于未濟,而不是既濟?就是因為《易經》尚幾,即崇尚未完成的可能性。既濟就是一切完美,都完成了,但《易》不終于此,而是更進一步,終止于一切重新打亂、有待重新開始的未濟。《易經》看的永遠是未來趨勢和發展可能性,而不是現成事態。在《易經》里,一切既成之物都是可憂的,都是要發生變化的。“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系辭下》)。什么叫作“窮”?“窮”就是“濟”,就是完成,就是既成事實、既定事態,這就叫“窮”。成功恰恰是窮,而事物初生的困難反倒充滿希望。既濟比未濟更窮,更少可能性。乾“上九亢龍有悔”比“初九潛龍勿用”更窮,更少可能性。同理,就泰卦而言,恰恰因其乾下坤上而充滿生機,而否卦則因其完成了天氣上升、地氣下降的過程而比泰卦更窮,更少可能性。
“小往大來”的“小”就是陰爻,即坤之三陰。“大”指陽爻,即乾之三陽。畫卦自下往上,自初而上,故上坤之三陰已往,曰“小往”,而下乾之三陽方來,曰“大來”。留給上坤三陰的時間不多了,很快就要“俱往矣”了;而下乾三陽則來日方長,“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種態勢就是“小往大來”。
“亨”可見于下乾三陽與上坤三陰,無一爻不相感,全部都是一陰一陽的配對,上下皆應,無不感通暢達,所以有“吉亨”之象。
…… ……
《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天地交,泰”亦不妨讀作“天地交泰”。中文句讀之妙,正在可連可斷之間。連斷正如泰否,通中有塞,塞中有通,連而斷,斷而連,并非截然劃分之物。因此,泰之為交通,其中自有節度;否之為阻隔,其中自有流行。
“后”是“皇天后土”之“后”,簡化字把它與“先後”的“後”合成一個“后”字,須注意鑒別。“財”通“裁”,“后以財成天地之道”即王者法泰卦之象而裁成天地之道,使之有節,使之合宜,無過無不及。“宜”即“義”,亦節度之意。“輔相天地之宜”即《中庸》所謂“贊天地之化育”,因天地之宜而節度之。
天地之交泰,自然有其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既是天地氣交,也是天地氣節。“交”與“節”貌似對立,實則一以貫之。所謂二十四節氣,既是天地氣交的氣化流行,也是氣化流行的節度。節度不是氣化的停滯,而是氣化的節點;氣化不是節度的喪失,而是節度的通達。
氣化之為有節之化,節度之為能化之節,根本原因在于氣化之機本于“一陰一陽之謂道”。在泰卦中可以看到“一陰一陽”的明確對應:初九應六四,九二應六五,九三應上六,莫不兩兩相對,一陰則有一陽,一陽則對一陰。陰陽相感則有氣化氤氳、流行不息,但此不息卻是一節一節的不息、一呼一吸的不息,而不是無節度的連續、無顆粒感的波動。
節度非由外鑠,而是內在于氣化之所以發生的本原之中。氣化之所以發生,在于陰陽之相感,而陰陽之相成恰以其相反,故其相生即其相節。陰生陽亦節其陽,使勿過剛;陽生陰亦節其陰,使勿過柔。陰陽相生,氣化也,流行也,交泰也;陰陽相節,節度也,“財成天地之道”也,“輔相天地之宜”也。相生即相節,流行即節度,故君子以泰節泰,以免交泰之無度也。
此義可見諸天地之化。春夏秋冬之節、二十四節氣之節是怎么來的?是天地陰陽之交會中本自固有的。只要天地交泰之所以可能的機制是出乎“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它就是自然有節的,自然有寒暑往來、晝夜更替的。所以,人之所以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的根據并不在人之欲望、規劃和作為,而在于泰卦本身的義理。“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的“以”并非以其他什么根據來裁成輔相天地,而是以天地之“道”與“宜”自身為根據來裁成之、輔相之。
所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并不是人對天的僭越宰制,而是一個天人對話、天人相與的過程,是人法天之道又以之回饋天道的過程。用《中庸》的話說,就是從“誠者,天之道也”,到“誠之者,人之道也”,到“贊天地之化育”的過程。裁成輔相或“贊天地之化育”的前提是“盡物之性”,“盡物之性”的前提是“盡人之性”,“盡人之性”的前提是“至誠”之人的自盡其性。“至誠”之“至”如莊子所謂“至人”之“至”,本義都是到達,到達“天命之謂性”的自覺,到達“天地交泰”的內在節度。
由此可見,從天到人,從流行到節制,都是一以貫之之道。對天而言的裁成輔相之義,對人而言就是損益。泰否二卦在上經三十卦中的位置,相應于損益二卦在下經三十四卦中的位置,大體都是居中的樞紐位置,可資天人損益的調節之用。人事調節以損益,天道調節以泰否,方式雖殊,其道一也。
在泰卦這里,“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的效用,也是落實到“以左右民”之人道的。“左右”一如“輔相”,也是輔助的意思。《詩》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詩經·裳裳者華》)就含有輔助和協調的意思,甚至漢樂府詩的“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也不乏左右協調之意。“左右”在現代漢語中是去控制擺布,但古人說的“左右”是參輔、幫助,是通過“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來幫助人民、輔佐人民,使天下在宥,政治在道,民生在家,游忘于天命之性的日常生活。
《尚書·堯典》所謂“敬授民時”就是“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的一種方式。古人初一十五約會、趕集,可以自己看月亮圓缺,所以民間人事用陰歷;但農業生產須隨太陽寒暑消息而定播種收成節點,而日影長短變化卻不是尋常可見,須由國家組織專業人士“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知之,然后把陽歷的二十四節氣配合進百姓日用的陰歷,以使陰陽相合,“以左右民”。
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象》曰:無往不復,天地際也。
“陂”就是坡,“無平不陂”就是所有平地終將變成坡地。當然,反過來說“無陂不平”也是成立的,因為無泰不否,無否不泰;無剝不復,無復不剝;無損不益,無益不損;無往不來,無來不往;無陰不陽,無陽不陰。就是《易經》啊,《易》者,易也,其高下、長短、陰陽、時位總是在互動互易之中。
九三之位,正當天地之際,時值上下轉換之機。九三之時,下乾之陽已升上最高點。但正因為到了最高點,所以就要開始下降了。這意味著,從九三開始,泰將面臨由泰轉否的趨勢。九三之后,泰卦就在危機中警醒,時刻準備應對下降的可能。泰即通,于道路則取平象。如果從平路開始轉入坡路,就意味著要從通途轉向塞路,從泰卦轉向否卦了。所以,“無平不陂”要說的其實就是“無泰不否”,無通不阻,所有平坦通達終將變成阻隔否塞。
“無往不復”之“往”是向上走,“復”是窮上反下,回到最底下的初爻之位。九三雖然還只是在“天地際”之位,未至于上爻窮極之地,更沒有開始向下返回初爻,但九三上升之氣卻因相感于上六而已達顛頂,其勢能之幾也已先見于“無往不復”之道。泰之為“天地交泰”,就表現在談及九三即上應上六,及至上六則下應九三。其余初九-六四、九二-六五之應亦然。以上下相感通泰,故雖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之“艱”而終以有應之“貞”而“無咎”。
“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有不同解釋,我比較推薦船山的解法。船山認為“孚”指陽爻與陽爻、陰爻與陰爻之間的同性之信,“應”則為陰陽之間的異性相感。所以,“勿恤其孚”就是告誡九三勿恤其與九二之相孚,以便上應上六,使上下通泰。“于食有福”之“食”即上體之坤,因為坤卦當然是非常豐盛的,而九三上行,很快就要碰見坤卦了,所以是有口福。物產豐富,給養豐盛,自是“于食有福”之象。
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象》曰:翩翩不富,皆失實也。不戒以孚,中心愿也。
“翩翩”就是上坤三陰連類而下,手拉手,肩并肩,翅膀挨著翅膀,翩翩而下。“不戒以孚,中心愿也”即眾陰自愿,連類而下之象。“不富以其鄰”之義,王注孔疏以為是六四無須給六五、上六等其他陰爻以財富和好處,大家就已經愿意跟她一起下來了。但這種解釋難與《象》傳“皆失實也”相容。其實,泰卦之勢,天氣上升,地氣下降,故“失實”之義應該是指六四下降時,初九已經上升,不在初位,故不得其實。陽為實,陰為虛。陽得陰以富,陰得陽以富。六四下降而不得初九之實則不富。
不富的根本原因,其實在泰之將反為否。陽升遇陰而交則泰,交泰則通,通則富。然而,“物不可以終通,故受之以否”(《序卦傳》)。但否不是泰終之后突然到來的,而是從泰之后半開始,從六四之“失實”“不富”開始,就已經先見其機、初發其端了。老子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正是《易經》反復之理。同樣的道理也可見于泰否之間、損益之間、既濟未濟之間,乃至一開始就潛藏在乾坤之間。嚴格來說,世上并無純陽無陰之物,亦無純陰無陽之物,所以乾之為純陽之卦實伏坤于其中,坤之為純陰之卦實伏乾于其中。漢儒所謂伏卦正是有見于此理的發明。泰否關系亦須如此理解。
六五:帝乙歸妹,以祉元吉。《象》曰:以祉元吉,中以行愿也。
歸妹六五亦云“帝乙歸妹”。歸妹六五雖居尊位,但還是要下應九二,猶如王者之妹下嫁大夫之象。泰之六五、九二之間,亦有此象。泰卦主爻可理解為九二,而非六五。九二之“包荒”可理解為包含全卦,而不只是包了初九。所以,六五之“歸妹”,歸九二也。
“以祉元吉”之“祉”是福祉。六五來歸九二,成交泰之事,故有福祉。九二向上得其所哉,六五向下亦得其所哉。各得其所就是吉。但另一方面,如果上坤之陰都來下歸其所,下乾之陽都已上往其所,泰就成了否。由此可見《易》之微與危,令人驚懼也。
孔子云:“作《易》者豈有憂患乎?”(《系辭上》)處泰之時,尤易懈怠,故憂懼尤深。靜坐讀《易》,常使人悚懼警醒,起一身雞皮疙瘩,原因即在于此。每當你覺得安全的時候,你就在危險靠近的前夜;每當你慶幸“得其所哉”的時候,其時其位已斗轉星移。《易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無不孜孜以求“得其所哉”,而六爻皆當位之既濟|一切完美之時,也正是一切大亂之始。子曰:“物不可窮也,故受之以未濟,終焉”(《序卦傳》)。終而不窮,是《易》之時也,天之命也,變易而不易也,變易不易而簡易也。《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周頌·維天之命》),是之謂也。
上六:城復于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吝。《象》曰:城復于隍,其命亂也。
“隍”是城墻下面的池子,“城復于隍”就是高聳的城墻倒塌了,回到了墻根之下。此象之義,就是到上六的時候,上體之坤的所有陰爻都已窮上反下,回到了乾卦之下。如此,則泰卦完全變成反面的否卦,故《象》曰“其命亂也”。
人言常說“否極泰來”,這是人們對于天道和人事變遷的一種美好愿望;而《易》卦之序,則恰恰相反,乃是泰極否來。這表達的是一種憂患,作《易》者的憂患。《易》之憂患與危辭,正是“邑”或百姓日用生活之安寧幸福的終極告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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