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樂年間,江西地區有個叫鄭三祥的人,從祖上起開始務農,到他這輩仍是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農民的生活很苦,基本靠天吃飯。付出力氣,流盡汗水,運氣好的話,換得秋滿人間。倘若這年收成不如意,便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鄭三祥十五歲時,滿懷一腔熱血,想要改變自己這種境況。他找到一位做豆腐的人家,千求萬求想跟人家學做豆腐。
可家傳的秘方誰愿意外傳呢,教會了你,多了個競爭對手,那我豈不是要去吃土?
是以,人家就沒答應。
鄭三祥不愿就此作罷,見苦求無果,便每日去人家里白干活。
見狀,他的兩個兄弟不樂意了,自家的地不少,有時是要跟老天爺搶時間的。少個人手,會差好大一碼事。
兒子們心有怨言,鄭父看在眼里,于是勸鄭三祥本分做人,老實在家務農。
勸說的話說了不下上百遍,可鄭三祥就是不聽,堅持按自己所想行事。
在人家里白做了三年事,到底還是把做豆腐的法子學了來。
但精髓之處,人家有所隱瞞。對此,鄭三祥不介意,他覺得自己再琢磨琢磨,一定能想出來。
可巧這年,他兩位已成親的兄長提出分家,鄭父也同意了。
鄭三祥說,我不要田地,多分我些錢,我去城里開家豆腐店。
這般大膽的想法,把老實了一輩子的鄭父嚇到了,勸他打消這個主意。
兩位兄長鄭大祥和鄭二祥,也譏諷他是在異想天開。
可鄭三祥不聽,執意要去外面闖蕩天下。
初生牛犢不怕虎,半個月后,他真的懷揣著一些銀兩去了城里。
現在與理想是有很大差距的,鄭三祥吃了不少苦,總算勉強把個小店撐了起來。
大約過了一年的光景,鄰縣發生天災,不少逃難的人到此地乞討。
有位名叫巧玲的十五歲女子隨母親一道出來,母親體弱,餓得頭暈眼花支撐不住,還未進城便沒了氣息。
身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的巧玲,無奈之下,只能賣身葬母。
如她這種情形的,并不止一例,人們見怪不怪。雖說是一兩銀子就可解決的事,但還是圍觀的人多,真正愿意出錢的人沒有。
鄭三祥正巧路過,覺得這買賣可以做得一下,畢竟店里還是需要個人手幫忙的,便替巧玲出了這錢。事情了結后,把人領回了家。
巧玲是個非常勤快的人,且心存感恩,把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且,她這個人很聰慧。鄭三祥想了許久都未想出的精髓,被她僅是想了一天,便全部悟出。
豆腐做得好吃了,生意自然也就越來越好。
很快,鄭三祥積攢足夠的錢后,置辦了一處房產。
隔壁鄰居都說,他這是撿到了個寶。
鄭三祥自個兒也這么認為,僅是出了一兩銀子,但得到的回報遠遠不止這么點。
相處兩年后,他和巧玲互生情愫,順理成章地成親。
又是兩年過去,產下一兒,夫婦兩人高興得很。給東街的沈秀才送了兩樣禮,請他為此子取名。
那天秀才喝了點酒,心里一高興,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下鄭君珩三字,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鄭三祥覺得這名字文縐縐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但也只能如此。
夫妻同心,生意順遂,小日子過得還算和美。
見到鄭三祥賺了錢,大祥和二祥兩家人都很羨慕。
他們各自的妻子慫恿自家丈夫跟小叔子學做豆腐,今后一起在城里開店,大家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以為開口后,鄭三祥必會答應,哪知竟被他以巧玲不同意搪塞過去。
鄭三祥心里的盤算是,自己千辛萬苦學來的東西,哪能輕易教人?親兄弟也不可以。
大祥和二祥不知實情,回家后把事情跟家里人一說,自此,大家把巧玲給恨上了。
但實則,巧玲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不管是做豆腐,還是在店里做買賣,巧玲比鄭三祥都要能干。再加上又要帶孩子,她付出的心力和勞力比鄭三祥要多上許多。
長期超負荷的勞累做事,再好的身體都會吃不消。偏在此時,鄭三祥又想要再生個孩子,欲好事成雙。
奈他不何,巧玲沒吃避子藥,不久就懷上了身孕。
這胎不像第一胎順利,隱有不穩的勢頭,大夫讓她少做事多躺著休息。可這樣一來,家中就少了個主要勞力。
一天兩天的,鄭三祥還能忍受。十天半個月的,他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時常拉著個臉。
巧玲體諒他的不容易,打蠻從床上爬起來幫他忙。
起先,鄭三祥會勸她兩句回去休息,后面見她沒事,也就不再說了。
懷孕快七個月時,巧玲仍然是家中的主力。即便是腹痛,她也強行忍著。
有一日清晨,她突然意識到好久沒有感知到胎兒的動靜了,趕緊去找大夫詢問。
大夫問了些情況后,告知他們,胎兒已經死在腹中了。胎死后需要趕緊落胎,否則拖久了對產婦的影響非常大。
鄭三祥不信,安慰巧玲,說大夫肯定在胡說八道,第一胎都好好的,第二胎哪可能會有事。
嘴上雖這么說,但他心里還是慌亂的。不敢再讓巧玲多做事,讓她為了胎兒著想,多在床上休息。
但既成事實的事情,不是躺兩天就能改變的。
過了半個多月,經過產婆的再次確認,胎兒確實是死了。
沒辦法,只能落胎了。
鄭三祥覺得事情太過于麻煩,埋怨巧玲懷孕初期不肯聽自己的話多休息,以致造成如此后果。
巧玲沒反駁,僅是讓他在自己落胎期間,找人過來幫忙。
鄭三祥托人帶信到老家,希望嫂子能來搭把手。
信是帶到了,就是沒一人肯來。
巧玲生第一胎時,是大嫂過來幫的忙。這回人家不肯來了,說家中事務繁忙,騰不開身。再者已經幫過一回,仁至義盡。
二嫂也不來,說娘家有事情要做,需回娘家一趟。
這兩人不來,也不許婆婆來。嘴上是不會明說的,只是把自家孩子扔給她照顧。
究其原因,還是上回不肯教大祥二祥做豆腐惹下的禍。
后來,巧玲請了相熟的鄰居幫忙。但是時間拖久了,落胎時大出血,止不住,人就這么沒了。
可能是有預感吧,在落胎的前一日晚上,巧玲哄兒子睡覺時跟他說,鄭家的人心都很狠,讓他今后要多加提防。
這一年,鄭君珩三歲。他對母親的話聽不懂,但記得很清晰。
店里事情繁多,還有一個稚兒要照顧。鄭三祥每天忙里忙外,既要做爹又要做娘,疲憊不堪。
所以,巧玲下葬后半個月,有媒婆來說親,鄭三祥略加思考后,答應下來。
對方是西街雜貨店李老板的大女兒,名叫玉蘭。前年曾說了一戶人家,但人還未嫁過去,夫婿突然就得急病死了,成親一事因此耽擱下來。
這事多少給玉蘭的名聲造成了點影響,前來提親的人很少。現在她的年歲有些大了,李老板就有些著急,所以招女婿的門檻放低了些,彩禮也要得不多。
說來說去,媒婆的意思就是,你鄭三祥要撿便宜了。同樣都是黃花閨女,娶李玉蘭花的錢,比娶未有過婚配的女子要少上許多。
鄭三祥曾經無意間見過李玉蘭兩面,人長得秀氣,比巧玲好看。
所以算計了一下,覺得娶此女還是劃算的。
這門親事,既然雙方都同意,那么定下日子后,成婚就很快了。
二十日后,在一片敲鑼打鼓,吹吹打打的喜慶樂中,李玉蘭嫁進了門。
婚后,她做事雖不如巧玲能干,但也能把家里打理得齊整。加上又是商戶之女,對做生意還是懂一些的。總而言之,鄭三祥對她很滿意。
初進門的兩個月,李玉蘭對鄭君珩還算過得去,但懷上身孕后就不一樣了。
懷孕的女人容易疲累,而且家中事務又多,還要照顧一個幼兒,是以每天都令她辛苦不堪。
特意回了幾次娘家,借機歇歇身子。每回都向父母抱怨,說怎么就嫁了這么一戶人家。
李家父母當初只是覺得鄭三祥看上去老實本分,家境又還過得去,這才相中了他,哪里曉得有這么多家事。
李母問女兒:“女婿不可以花點錢,找個婢女來家中幫忙嗎?我聽說他之前死了的那個妻子就是花一兩銀子買來的。”
李玉蘭一臉的煩惱:“這事情我是不好親自開口說的,我才進門多久?還有他家幼兒,也要我幫忙照看,真正是一輩子要吃幾輩子的苦。”
李母心疼女兒,等玉蘭回去后,過了幾日假裝和李父一起帶些吃食去看望她。
看到女兒在操持家務,她便坐在鄭三祥面前抹起了眼淚,說女兒在娘家從未吃過這些苦。
李父也在一旁唉聲嘆氣,幫腔說上幾句。
接下來,李母的話就說得很直白了,“女婿啊,不如你花些錢,買個便宜使喚丫頭。以后等玉蘭生下孩子,也方便搭把手。”
鄭三祥聽了有些為難,自己做的豆腐不如巧玲做的好吃,現在老顧客一天天在減少,生意大不如前。可不請人吧,事實的難處就擺在眼前。
再說前車之鑒,巧玲的死也讓他心有余悸。李玉蘭不比得巧玲沒娘家人撐腰,她一旦出事,李家必定跟自己沒完。
一番琢磨過后,他答應下來。從積蓄當中拿了錢,找人牙子買了個粗使丫頭。
就這么一個普通丫頭,花去了他四兩銀子,可比當年買巧玲貴多了,讓他心疼了好一陣子。
家中多了個人搭把手,李玉蘭輕松了許多,看鄭君珩也沒那么不順眼了。
可等到腹中胎兒生下,嬰兒每天的啼鬧聲讓她煩躁不堪,再看這位繼子,又是哪兒都不順眼了。
加上鄭君珩跟她關系不太親厚,就更讓李玉蘭心生嫌棄了。
她跟鄭三祥商量,說自己忙得顧不過來,想把繼子送去鄉下,讓婆婆幫忙照看。
鄭三祥拒絕了,說:家里的事情哪有這么忙?君珩的母親當年也是一個人,身上背著他磨豆腐,我上去搭把手,她還不肯。現在家中還有婢女幫忙做事,哪里需要再麻煩母親,豈不是要惹人說笑?
他的話意清楚明白,李玉蘭最氣人把她和巧玲比。
鄰居都說巧玲好,言下之意就是說自己不如她。現在丈夫又念著亡妻的好,李玉蘭怎受得了?
和死人比,是永遠都比不過的,當即氣得大哭起來。
其實吧,鄭三祥說出那番話,也挺后悔的,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玉蘭在家中鬧了一場,然后扔下孩子回娘家去了。
鄭三祥把店里的事情忙完,追去李家賠禮道歉,欲接玉蘭回家。
李母沒答應,說女兒生完孩子后,身子發虛。自己打算給她調養一陣后,再送她回去。
李玉蘭的父親在旁邊再三假意相勸,說女婿也不容易,玉蘭這么一回來,他就得照看兩個孩子,很辛苦的。
李母執意不肯,最后冷笑道:我女兒又哪里不累呢?這回身子骨不調養好,等下回生孩子弄不好也要出事。
頓了一下,又道:這街坊鄰居都傳開了,巧玲就是太累,才會把命丟掉的。
老話講,人要臉,樹要皮。哪怕鄭三祥自己心里也這么覺得,可還是不愿承認這點,誰愿意背負這種罪名呢?
隱隱地就對逝去的巧玲埋怨上了,覺得她死了都不讓自己消停。
岳父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鄭三祥是懂得其中之意的。
心中盤算一番,君珩是幼兒,對自己而言只是累贅,而非助力。
玉蘭則不同,是花了彩禮錢娶回來的,是要跟自己過一輩子的。
再說,她已經給自己生了個大胖兒子,以后還能再生。
是以,君珩就變得沒那么重要了。
想定之后,鄭三祥跟岳父母承諾:君珩實在太過于頑劣,明天就把送去母親那兒。
見達到目的,李母假裝說了幾句貼心體諒的話,并且說三日后,她會親自送玉蘭回去。
鄭三祥明白,這是在給自己期限呢。翌日,關店門歇業一天,專程送鄭君珩去老家。
原以為給母親一些銀兩,她就會接納自己兒子。
可鄭家有三個兒子,大祥二祥又各自生了四五個,他母親就算想幫忙,也無暇顧及啊。
又因著對巧玲的成見,大嫂和二嫂冷言嘲諷。大意都是她生前不愿幫自家人忙,死后就別想人家幫她。
無奈之下,午飯后鄭三祥只能帶兒子回轉。
事情沒辦成,岳母肯定不會松口放人。而家中一大攤子事,哪里少得了個女主人。
思來想去的,鄭三祥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平常窮苦的人家因孩子生得多,養不起,棄之山里的事情不少。最后是被人撿去,還是被虎狼叼走,這就要看孩子的命數了。
而從老家回城,正好需經過一段山路,即便是大白天,行人也不多。如果在此地把君珩丟棄,必不會被人知曉。
想到此,再經山路時,鄭三祥便尋了個偏僻之處,給了君珩一塊餅,說自己要去解手,讓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等著。
君珩相信父親,聽話地接過餅,乖乖地坐在那兒,餓了就啃餅吃。
久等不來,孩子心里恐懼,開始“爹爹,爹爹”地喊。
遲遲沒有人回應,他愈發地害怕,啼哭起來,朝著父親離開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尋去……
鄭三祥回城后,去老丈人家把玉蘭接走,沒提丟棄君珩的事,只說送回了老家。
家里少了個礙眼的人,玉蘭心里寬松了許多。以前覺得累的活兒,現在干起來,好似變得輕松了不少。
她不吵不鬧,鄭三祥也就松了一口氣,對丟棄兒子一事毫無愧疚可言。
至于君珩是死是活,他壓根就沒考慮過。
那么,是不是從此后鄭三祥就再未見過君珩呢?
不是的。
半年后,鄭三祥坐在店里賣豆腐,看到君珩被一個拾荒的老婆婆牽在手里,身上的衣服破爛。
生怕被兒子認出,他趕緊背轉過身。
所幸君珩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跟著老婆婆走過去了。
后來過了十多年,清明節后的一天,鄭三祥照舊坐在店里賣豆腐。
鄰居劉嬸掃完墓過來告訴他,聽說有人在巧玲的墳墓前做超度,大概是要遷墳,問他知不知曉此事。
鄭三祥哪里可能知道?當年把巧玲埋在她母親墳墓旁邊,讓她二人好做個伴。事情了后,這么多年來就再未去燒過一張紙錢,哪曉得別人要遷她墳做什么。
本不想搭理,橫豎過了這么多年,早先的那點夫妻情分早忘得精光。
這時,鄭家十三歲的大小子來找劉嬸,聽到她說此事就搭了句話:“我也去瞧了熱鬧的。是人家兒子如今發了跡,要把母親和外祖母遷回原籍去,就在咱們鄰縣哦。”
劉嬸很吃驚,指著鄭三祥說:“巧玲兒子不就是你兒子嗎?他不是一直在鄉下嗎?遷墳這么大的事都不跟你商量?”
鄭三祥支支吾吾,不好說什么。
鄭家大小子不耐煩,拉著劉嬸邊走邊說:“您肯定弄錯了。那位公子姓宋,不姓鄭,他名叫宋君珩。”
聞言,鄭三祥坐不住了。
姓不同,名卻相同,鐵定就是自己的大兒子了。
其實這些年來,鄭三祥過得并不怎么樣。
與李玉蘭生的兒子在三歲時,染上天花死了。
后來幾年,李玉蘭先后懷上兩胎,皆為女嬰。再后來,她就懷不上了。
鄭三祥很想要個兒子,就把早先買來的婢女小紅收為妾。
玉蘭不肯,跟他吵鬧。
他冷笑說道:“你若是能生個替我續香火的出來,我哪至于此?”
玉蘭無法反駁,只能默默接受現實。
她內心深處有些懊悔,覺得當初不該逼著讓丈夫把鄭君珩送到鄉下去。
若沒送,后面也就不會有拍花子拐走孩子的事情發生(君珩失蹤后,鄭三祥是這么告訴她的)。
如果君珩還在身邊,也許就能夠阻止丈夫萌生納妾的念頭。
一切都悔之晚矣!
小紅年輕,倒是很快懷上身孕。
但李玉蘭心中有怨恨,也有嫉妒。并不因她懷有身孕就少讓她干活,且暗中沒少使絆子。
小紅逆來順受慣了,心中有不滿也不敢說出來。
于是沒到兩個月,胎兒因著床不穩,流掉了。
小紅人沒什么事,就是以后再難懷上身孕。
這消息對她而言,猶如晴天霹靂。
作為女人,不能給丈夫生兒育女,還能有什么用處呢?
趨吉避兇是人的本能,小紅索性大膽一回,把玉蘭對自己的惡行全都告訴了鄭三祥。
多年夫妻過下來,鄭三祥早對李玉蘭心生不滿。好吃懶做不算,還每每弄得家宅難安。
惱怒之下,一紙休書,把李玉蘭趕回娘家。
李玉蘭的父母如今步入年邁,靠兒子贍養,哪里還顧得上這個女兒?
而她兄嫂的日子,也是過得勉強,難于接受被棄回家的妹妹。
大家商量后,一致決定找鄭三祥吵鬧。
鄭三祥被吵得頭痛,干脆撕破臉,上官府告李家二老教子不嚴,生出這般毒婦。
有小紅這個人證在,自然是李家人輸了官司,灰溜溜地回家。
李玉蘭當年在家做姑娘時,沒少在自己父母面前搬弄嫂嫂的是非。
所以這個家最看不慣她的人,就是兄嫂。
兄嫂因她被休一事丟了顏面,心中有氣,對她的臉色就很不好看,成天指桑罵槐。
李玉蘭一輩子強勢慣了,做不到忍氣吞聲。
最后一氣之下,尋了根繩子懸梁自盡了。
從此大家都清凈。
話說回到鄭三祥,豆腐坊不過小本買賣,每日勉強混個溫飽,哪還有余錢讓他再去納妾?
所以,沒有兒子傳宗接代,這就成了他多年來的心病。
這會兒聽說君珩還活著,鄭三祥的心思開始活泛了。
他把小紅叫過來守店,自己則跑出去打聽消息。
一番打探下,想把兒子認回來的決心就更大了。
如今的君珩,改姓為宋,已經成家。這回是帶著妻子一起為母親掃墓,祭拜完的當天晚上,君珩做了一個夢。
夢到母親還是年輕時的模樣,跟自己說想回原籍,并且還告訴他老家就在鄰縣。
醒來后,君珩立即備車馬前往鄰縣,按夢中母親所說找到了她的兄長。
舅甥相認,一番抱頭痛哭后,開始著手遷墳一事。
待事情辦妥當,君珩就會離開此地。
鄭三祥想把兒子認回的原因,倒不僅僅是孩子已經長大,自己將來能有個依靠。而是如今君珩的身份變了,是個舉人。
如果不是遷墳一事驚動了他,鄭三祥是絕對想不到被自己遺棄的兒子這么有出息。
舉人不僅能做官,還不用繳納賦稅,并且有一定的俸祿養家。
這樣的兒子,他怎么可能不爭取過來?
鄭三祥決定報案。
但在報案前,他先去了趟老家,把君珩的現狀告之給兄長。
鄭家出了這么一個令門楣生光的讀書人,不僅他家想留人,就是整個家族也想留人了,大家紛紛出謀劃策。
經過深思熟慮的一番籌劃后,鄭三祥踏進了縣衙的大門。
他控告的并非是失蹤多年的君珩,而是這些年撫養君珩長大的養父母。
在呈遞給官府的訴狀中,鄭三祥陳述道,多年前宋家夫婦將他的親生兒子拐走,而今既然兒子的下落已明,他懇請官府,讓他能夠認領回自己的骨肉,懲治宋家人。
鄭三祥言辭懇切,并且還有他兩位兄長,以及其他族人作證。大家一致說,當年君珩是被人拐走的。他們尋了很久,都未找著人。
這么多人上堂作證,那就是事實了。
縣令姓趙,他問君珩有何話要講。
君珩垂眸思忖,稍瞬,慢慢說出以下一番話。
“當年我雖年幼,還是記些事情的。父親說去解手,然后一去不回。我去尋他,摔得頭破血流。因無人相助,只有坐在地上慢慢等血干。疼痛緩解后,我才敢繼續去尋他。”
“父親走之前,留了一塊餅給我。餅早已啃完,我又累又饑,昏死過去。后來是好心的李婆婆在拾荒時發現,將我背回去,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這才將我的命救回。”
“從此后,我跟著李婆婆一起拾荒。曾路過家門口一回,看到父親,我想跑過去相認。而父親看到我,卻是立即把身子背轉過去。那時我便明白了,此前他說去解手,其實是想拋棄我。”
“父親如此,自然有他的難處。他有新的妻兒,而我這個兒子確實是多余了。所以我強忍下相認的心,繼續跟著婆婆生活。”
“困苦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年多,有日在外拾荒時,被一車馬不慎蹭到。車上的主人見我受傷流血,立即將我送去醫館救治。”
“因他們急著要趕路,留下一筆錢給我作賠償。其實我僅是被蹭破了點皮,這筆錢付完藥費,可以讓我和婆婆過上好一陣子吃飽飯的日子。”
“那家人姓宋,他們車上有個不到一歲的嬰兒。不知怎么回事,這個嬰兒一直抓著我啼哭不止,哪怕是哭岔了氣,都不肯松手。沒辦法,宋家主就說把我一道帶走。”
“我當時沒同意,說家里還有個婆婆,我不能棄她而不顧。宋家主是個好人,他覺得我雖人小但有情有義,于是就去接了婆婆一道離開了此地。”
“在宋家,我和婆婆都有新衣穿,有飽飯吃,每天只用干點零碎的活。到啟蒙的年紀,宋家主出錢讓我進學堂念書。”
“三年后,婆婆因年紀太大去世了,也是宋家主出錢厚葬了她。記得婆婆過世前曾多次跟我講,宋家的人都是好人,讓我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他們。”
“可巧宋夫人的姐姐多年無所出,想收養一個孩子。我便毛遂自薦,去她家問,我可不可以。宋夫人的姐姐對我自然熟識,跟相公商量后,就都同意留我下來。”
“自此,他們成了我的養父母。而養父又恰巧也姓宋,就是這么著,我改成‘宋’姓。”
說到這里,君珩對著縣令拱了拱手,“不管是哪個宋家,都沒有絲毫拐騙我之意。相反,他們都是我的大恩人。這些事情,也都有據可查,請大人明鑒。”
今日在堂外聽審的人不少,這番話聽完,大家紛紛沒覺得鄭家人好沒道理。分明是鄭三祥遺棄孩子在先,怎好意思倒打一耙呢?
鄭三祥急得死,在堂上指天發誓,說自己絕對沒有做拋棄君珩之事。
那日解手,他把裝錢的褡褳掛在茅房的板壁上,因急著出去,一時忘了拿。待想起返回頭,卻發現被人拿走了。所幸拿走褡褳的人就在前處不遠,他趕緊去追。
褡褳是用深藍青布做成,一頭用白線緝了一個鄭字。跟那人費了一番口舌,將褡褳拿回。他趕忙返回原處,可這時君珩人已經不在那兒了。
趙縣令問他:“當日孩子走失后,你可有去報官?”
對此,鄭三祥辯解:“事情太過于突然,荒山野嶺的地方又大。小人去報官的路程比返回老家還要遠,情急之下,只有去請老家人來幫忙。”
趙縣令皺了皺眉:“這么看來,根本不存在宋家夫婦拐賣你兒子一說,你控告他人,毫無道理。”
鄭三祥回道:“多年來,小人尋子心切,常拜托在外的族人尋找小兒。并不清楚這里面的彎彎繞繞,一時誤會宋家夫婦,是小人的錯。”
這事情的年數太長,其間有誤會在所難免,倒不好對他多加責怪。
趙縣令同進士出身,剛到此縣不久,對如何判定此案,一時有些為難。
聽審的百姓也是眾說紛紜,對于到底是生恩大,還是養恩大,各有各的看法。
有人道:“君珩走失時,已有四歲,這些年是鄭家在養。如此算來,鄭三祥對他是既有生恩,也有養恩的。”
又有人道:“父母之恩,根本不好相互比較,他君珩就該兩邊的父母都贍養。”
這人的嗓門粗大,坐在堂上的趙縣令也聽得清清楚楚。
對此種說法,百姓中有不少人在附和。
“對,就是這樣,兩邊的父母都該贍養。”
看熱鬧不嫌事大,反正又不是他們養這么多爹媽。
鄭三祥對此是無所謂的,養不養宋家人,就目前來講不重要。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把兒子先認回來。
趙縣令微微低頭沉思,貌似皆大歡喜的結果,其實就是在和稀泥。
就目前雙方的言論來講,不好下判定。
他很想聽聽君珩的看法,于是問道:“宋秀才,對你生父的解釋,你可還有疑惑?”
秀才?對這稱呼,鄭家人心里一驚。
鄭三祥不是說君珩是舉人嗎?這兩個身份之間,可是有著天壤之別,眼睛不由得向他瞟去。
鄭三祥也很蒙,自個兒打探來的消息說是舉人吶,怎就變成了秀才呢?
沒等他們弄明白,君珩開始答話了。
他說道:“大人,我沒有疑惑。我可以認回生父,也可以同時贍養養父母。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是父母之恩。”
聞言,聽審的百姓紛紛為他鼓掌,覺得就應如此,這才是作為人子該有的樣子。
鄭三祥心中也是竊喜的,沒想到這么輕易就把兒子認了回來。
不過,接下來君珩的話,讓他進退兩難。
君珩深吸一口氣,目光在鄭家人中流轉。
“養父母是商賈之人,之前的買賣做得很大。但前年時,養父被人誘騙,損失十幾萬兩銀子。”
“如今是債臺高筑,家里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被典當一空。作為養父母唯一的兒子,理應父債子還,這個責任我是逃不掉的。”
“在這種時候,你們還愿意站出來援助我,還當我是鄭家人,果然是患難見真情。我心里非常感激,請受晚輩一拜。”
說罷,君珩彎下腰身,對鄭家人行了一個大禮。
鄭家的人全都呆愣住了,這種結果是他們沒有想到的,也是他們不想要的。
援助?我們什么時候說援助他了?
十幾萬兩銀子啊,若是債主找上我們,這該如何是好?
如此的“門楣生光”,最好還是不要。
一番計較過后,當即有人說道:“你還是把宋家之事了清后,再談回鄭家的事情吧。”
話說得再直白不過。
君珩垂首站著,神情沉靜,不吭聲。
見狀,趙縣令問鄭三祥:“宋秀才為人品性誠實,不對你們有所隱瞞。但現今就是這么個情況,這個一身欠債的兒子,你還想認回嗎?”
鄭三祥猶豫了,他想要個兒子不假,但不想要欠這么多錢的兒子。
大祥二祥低聲道:“你想認回君珩可以,但以后不許來找我們。”
這種事情誰惹誰倒霉不是?
沉默了一會兒,鄭三祥下定決心:“小人年老體弱,恐不能再經擔驚受怕之苦。這個兒子……由他去吧。”
趙縣令微微頷首:“這么說來,你是要跟宋秀才斷絕父子之情,以后再無瓜葛,對嗎?”
鄭三祥重重地點了點頭:“是。”
此話一出,堂下聽審百姓一片嘩然。
“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父親?他真的是想要這個兒子嗎?”
“怎么不可以有?福沒享到一分,欠債倒要人家來還?這理說得過去嗎?”
“這事情是這樣論理的嗎?鄭三祥等于拋棄了他兒子兩回啊?”
無論人們怎么議論,君珩始終沒有抬頭。人們看不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趙縣令當堂讓人出具父子關系斷絕書,鄭三祥在文書上畫押,從此與君珩再無關系。
堂審結束,鄭家一行人從君珩面前走過,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又或者是,不敢看。
君珩仍舊沒有抬頭,只是在他們經過時,默默地往后退了兩步,拉開一定的距離。
等鄭家人都出門后,君珩抬頭,對著趙縣令拱了拱手:“硯兄,多謝。”
趙縣令趕緊下堂,也朝他拱手,神情盡顯恭敬之意:“宋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君珩言語淡淡:“商人重算計沒有錯,但算計自己親人,大錯特錯。”
隨意宣暄幾句,君珩道別:“京城再會。”
趙縣令熱情地送他出門后,悄悄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這案子看似平常,實則不好審。
鄭三祥狀告的宋家夫婦,根本不是君珩嘴里說的商賈之人。宋父是朝中二品大官,宋母是當朝皇后的親妹妹,這樣的人家,怎能跟這樣的官司扯上呢?
而趙縣令自己,科舉入仕時,托關系好不容易才成為宋父門下的門生。故以,君珩客氣地稱他為“硯兄”。
接到狀紙后,趙縣令親自去找君珩商量過此事。問他可愿上公堂,不愿意的話,此案他可以不受理。
宋君珩不介意上公堂,但要趙縣令配合自己,不能稱他為“大人”,頂多稱個“秀才”。
趙縣令答應下來,然后就有了鄭三祥簽下斷絕書的這出事情。
宋君珩走出衙門,坐上在路旁等候多時的馬車,很快就離開了。
這一幕又正好被鄭家人瞧見,他們心生納悶:都欠那么多錢了,怎還有馬車坐?
以為是商人虛榮心作祟,譏諷了幾句,便也離開了。
一個多月后,鄭三祥聽到了些傳聞。是從鄰縣傳過來的,跟君珩有關。
他確實不是舉人,而是前年皇上欽點的狀元郎,如今是六品官員。官階雖不大,但前景很好。
之所以沒有在堂上表明身份,不過是在看鄭三祥是否真心要認回他這個兒子。
坊間人還說,有個算命瞎子給君珩算過了,那個當年拉著他不停啼哭的嬰兒,實則是巧玲投胎。孩子在三歲前,記得上輩子的事,巧玲知道兒子在受苦,于是想方設法地來幫他。
鄭三祥知道這些后,后悔得就差沒用頭去撞墻。
算計了一輩子,最后卻被親生兒子給“算計”了。
他的事成了坊間的笑料,被人嘲笑了很久。
說是機關算盡一場空,大概也不為過吧。
有的人關注點不在鄭三祥,而是好奇真的是巧玲投胎幫了自己兒子嗎?
這個答案,外人肯定說是,巧玲的兄長也對此深信不疑。
但真正的答案,只要宋君珩在世一天,他就絕對不會告訴外人。
那日在衙門外等候的馬車里,坐了一位容貌美麗端莊的少婦。
她是君珩的妻子,名叫宋元意。
君珩一上馬車,就緊緊抱住了她,沒說話。
被生身父親兩次拋棄的滋味,很不好受。
元意理解他,便用手輕拍他后背安撫:“事情都過去了,一切都在好轉。”
君珩聲音哽咽:“可惜婆婆不在。”
元意溫言勸他:“婆婆如今也投了個好胎,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受苦了。”
她何以這么篤定呢?
只因非一般人。
李婆婆在救君珩回家之前,家里就已經有只紅狐了。
它是只狐仙,受了重傷,同樣也被李婆婆所救。因修為受損,暫時恢復不了人形。
那段日子,一老一少一狐相依為命地過日子。
李婆婆年歲大,陽壽快耗盡了,可紅狐還沒來得及報她的恩。再加上婆婆過世后,君珩又將過上孤苦的日子。思來想去,它決定去找個好人家投胎。
臨行之前,它把自己的計劃詳盡地告訴了君珩。囑他不要告訴別人,兩年之內不要離開此地,否則自己找不到他們。
君珩那時年歲雖小,但很懂事,守口如瓶,就連李婆婆也不知曉。
紅狐投胎的是宋家,生出來后,父母為她取名元意。
君珩高中狀元后,向養父母提出想娶表妹元意為妻。
兩家父母欣然答應,他們也正有此意,親上加親。
受人點滴之恩,必當泉源以報。
紅狐為了報李婆婆相救之恩,廢去一身的修為,投胎做人。
這才得以讓婆婆延壽三年,讓君珩有了一個不同的人生。
而這世上,大約也只有君珩,能絕對地全心全意護紅狐重新開始修煉。
后來,兩人相互扶持,共同贍養雙方父母。生活猶如錦上添花,幸福美滿。
至于鄭三祥,君珩選擇不加理會,仿佛這個人從未在他的世界存在過。
有人試圖為鄭三祥辯解,說他本質并不壞,只是過于自私了些。
君珩聽聞后,只是淡淡一笑,未置一詞。
確實,有些人未曾殺人縱火,從寬泛的角度講,算不得壞人。
但人性復雜,趨利避害本是天性,由此滋生的種種事端,又怎能簡單地用好壞來界定?
鄭三祥的因果報應,就交給老天去決定吧。
聽說后來他的生活過得挺艱難,滿是辛酸滋味。
宋元意直言不諱地說,活該他如此。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刺耳,可仔細想想,這一切不正是他自己種下的因,得到的果,能怪誰呢?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