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下的桃花鎮飄著三月雨,柳寒煙跪在月老廟的青石板上,額間那點朱砂痣被雨水洗得艷如血珠。十六歲的姑娘攥著衣角,看灰袍道士將她的生辰八字投入卦爐。
"丙寅年癸卯月戊午日生..."道士突然瞪圓眼睛,香爐里爆出刺目火光,"這、這..."
卦簽在銅盤里瘋狂跳動,"咔嚓"裂成兩截。廟外圍觀的張家媳婦"哎喲"一聲,打翻了提著的胭脂匣子,朱砂粉潑在石階上,像潑開一灘血。
"道長?"寒煙去撿斷簽,卻被老道一把扣住手腕。他枯枝般的手指摩挲著她額間紅痣,突然倒吸涼氣:"九陰凝煞!這是要克死九任丈夫的兇相啊!"
人群"嘩"地退開三步。貨郎擔子上的銅鏡晃了晃,照出寒煙瞬間慘白的臉。
"放屁!"柳老爹從廟門外擠進來,蓑衣上的雨水甩在供桌上,"我閨女出生時滿室異香,接生婆都說這是娘娘命!"
老道卻抖著胡子指向香爐。只見那爐中香灰無風自動,竟凝成個猙獰的骷髏模樣。貨郎肩頭的鸚鵡突然尖叫:"克夫!克夫!"撲棱棱飛走了。
九年后的中元節,柳家后院第九次掛起白燈籠。寒煙盯著棺材里新郎官青紫的臉——這是戍邊歸來的陳將軍,半個時辰前還笑著要揭她蓋頭。
"又...死了?"喜婆的銀簪掉在合巹酒杯里,濺起的酒液沾濕寒煙嫁衣。她麻木地擦著衣袖上的酒漬,聽見前院道士們搖鈴的聲音:"新魂上路——"
"妖女!"陳老夫人劈手一耳光扇來,寒煙額間朱砂痣火辣辣地疼,"我兒刀槍里滾出來的身子,怎會喝口交杯酒就..."老人突然噎住,驚恐地指著寒煙身后銅鏡。
鏡中穿嫁衣的姑娘,腳下竟沒有影子。
一年后,寒煙摸到第十根紅線。說親的媒婆隔著屏風道:"這次是走鏢的趙鏢頭,身上帶著龍虎山天師畫的桃木符..."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趙家小徒弟滿身是血沖進來:"師父...護送貢品過鷹嘴崖,突然...突然被滾石活埋了!"
寒煙一把扯下繡著鴛鴦的蓋頭。月光透過窗欞,照得妝臺上十張婚帖像十張慘白的臉。
第七日喪儀過后,寒煙抱著最后那件嫁衣爬上斷魂崖。嫁衣金線繡的并蒂蓮纏著她手腕,像要拽她回人間。
"姑娘且慢。"
沙啞的嗓音驚得寒煙差點松手。崖邊老槐樹下靠著個乞丐,潰爛的右手卻穩穩拽住她衣袖。月光照亮他腰間掛著的青銅鈴——那鈴鐺紋著古怪符文,竟不響。
"李三狗。"乞丐咧嘴笑時,露出兩顆尖利的虎牙,"姑娘若真想死,不如先嫁我沖個喜?"
寒煙突然發現這乞丐左耳戴著枚玉墜——和她出生時嘴里含著的殘玉一模一樣。
"三日后子時。"乞丐突然湊近,腐臭里混著奇異的檀香,"我背你跨火盆。"他轉身時,寒煙瞥見他后頸閃過青鱗般的光。
更遠處,當年算命的灰袍道士從樹后轉出,手中半張黃符無火自燃:"千年了...終究躲不過。"
子時的梆子剛敲過三更,柳寒煙就聽見窗欞被石子擊打的聲響。她推開貼著囍字的雕花窗,看見李三狗蹲在墻根下啃半只燒雞,油手在破袖子上蹭了蹭,沖她晃了晃雞骨頭。
"新娘子,該走啦。"他說話時喉結上的潰瘡跟著蠕動,像嵌了顆腐爛的枸杞。
寒煙抱著那件素白嫁衣翻出后院。夜霧里飄著紙錢灰,十日前陳家的招魂幡還在巷口搖晃。三狗突然拽住她手腕:"等等。"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頭躺著對赤金耳墜——正是寒煙典當給棺材鋪的那對。
"你..."寒煙指尖發顫,這對耳墜是娘親留給她壓箱底的嫁妝。
三狗已經蹲下身拍自己后背:"祖宗規矩,新娘子腳不能沾地。"他脊梁骨硌得寒煙胸口疼,走過青石板時,腰間青銅鈴終于"叮"地一響。暗處傳來野貓炸毛的嘶叫。
亂葬崗旁的破土地廟前,三狗用艾草扎了個火盆。火焰突然竄起三尺高,映出廟墻斑駁的壁畫——那上頭描摹的鎮妖司場景正在火光中詭異地流動。
"抬腳。"三狗聲音突然變了調,像含著滿口銅錢。寒煙越過他肩膀看見火盆里燒的不是柴,是九張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紙。最后一張赫然是趙鏢頭的,墨跡在火中泛出幽藍。
當三狗背著她跨過火焰時,寒煙額間朱砂痣突然灼痛。恍惚看見自己前九任丈夫站在霧里,每人胸口都插著半截青銅鈴舌。
"禮成——"三狗拖長的尾音驚飛夜梟。供桌上的泥塑判官像"咔嚓"裂開,露出里頭藏著的鎏金婚書。寒煙這才發現新郎姓名處寫的不是"李三狗",而是燙金的古篆——"敖崢"。
廟外槐樹上,灰袍道士正用血畫符。黃符飄到半空突然自燃,他盯著火焰里浮現的龍影喃喃:"果然...是妖王真名..."
合衾酒盛在豁口的陶碗里,三狗潰爛的手指擦過寒煙唇瓣。酒液入喉那刻,她突然看見——
千年前瑤池畔,自己穿著羽衣把金丹渡進黑龍口中。天兵天將的誅仙劍穿透她心口時,那龍竟掙斷鎖妖鏈將她魂魄裹進逆鱗。
"想起來了嗎?娘子。"三狗的聲音忽遠忽近。寒煙瞪大眼睛,看見他臉上腐肉正簌簌剝落,露出底下玉白的皮膚。潰爛的右手變成修長指爪,輕輕點在她朱砂痣上。
銅鏡里映出交疊的身影:寒煙嫁衣下擺化作流云廣袖,而三狗破爛衣衫盡碎,玄色鱗甲如活物般從脊背蔓延至頸側。他耳垂那枚玉墜正在發燙,與寒煙胸前突然浮現的玉佩嚴絲合縫。
土地廟外狂風大作,十道血符從四面八方貼上門窗。三狗突然摟緊寒煙,青銅鈴炸裂的碎片在空中凝成陣法。遠處傳來道士撕心裂肺的喊叫:"妖王現世!快請天師劍——"
天師劍的龍吟聲震碎瓦當的剎那,寒煙腕間的青銅鈴突然炸開。九道黑氣從她心口竄出,化作鎖鏈將三狗——不,是敖崢——死死纏在供桌上。
"第十世的情劫,你終究還是來了。"敖崢的鱗甲在鎖鏈下發出金石相擊之聲。他竟在笑,齒間滲出的血染紅了寒煙素白嫁衣。
灰袍道士破門而入,手中羅盤指針瘋轉:"妖王!你為破瑤池咒,連殺她九世夫君..."話音戛然而止——老道突然發現那些鎖鏈另一端,竟都連在寒煙自己的魂魄上。
寒煙突然按住太陽穴。記憶如決堤洪水涌來:每一世新婚夜,都是她自己胸口的詛咒化作利刃,刺穿了夫君的心臟。而敖崢每次出現,都會在尸體尚溫時,將青銅鈴舌釘入亡者心口。
"那不是殺人..."寒煙顫抖著摸到敖崢頸側逆鱗,"是在...封印我的煞氣?"
敖崢的龍角刺破額間皮膚時,整座土地廟轟然坍塌。煙塵中升起幅十丈長的鎏金卷軸,上面浮現出寒煙十世輪回的婚書——每張都染著血跡,且新郎姓名都是"敖崢"。
"當年你為救我散盡修為,被貶凡間受十世情劫。"敖崢的聲音混著龍吟,震得漫天桃花簌簌而落,"那些所謂丈夫,都是天庭派來取你魂魄的勾魂使。"
卷軸突然展開到第十頁,現出鎮妖司秘檔:九具尸體心口都嵌著龍鱗,而寒煙朱砂痣里封著的,竟是瑤池仙子最后一滴淚。
道士的桃木劍突然脫手,他盯著敖崢脊背浮現的饕餮紋——那根本不是刺青,是九百年前吞食天罰留下的傷疤。
"所以這潰爛..."寒煙撫上敖崢心口潰瘡,那里正泛起珍珠般的光澤。
"替你承的劫。"敖崢握住她手腕,青銅鈴碎片突然聚成完整法器,"現在,該了結了。"
當敖崢將鈴鐺按在寒煙朱砂痣上時,九嶷山巔劈下十道紫雷。每一道都化作他們某一世的身影:書生與繡娘、將軍與女將、貨郎與漁女...最終凝成現在乞丐與"克夫女"的模樣。
朱砂痣破碎那刻,寒煙羽衣翩躚而起,敖崢的龍尾纏住她腳踝。道士看著龜甲上終于圓滿的卦象,突然老淚縱橫——原來所謂克夫命,是仙子為保妖王魂飛魄散也不悔的咒愿。
青銅鈴徹底化作齏粉時,鎮上的更夫看見驚人一幕:亂葬崗升起糾纏的金龍與青鸞,云間落下百年未見的桃花雨。次日清晨,有人在土地廟廢墟發現兩套疊得整齊的衣裳——素白嫁衣上放著朵并蒂蓮,玄色短打間壓著塊龍鳳呈祥的玉佩。
而在千里外的江南,新開的醫館里,額間有淡疤的女大夫正給病人把脈。里間傳來青年清朗的聲音:"娘子,當歸放哪兒了?"陽光透過窗欞,照見他耳垂上晃動的玉墜,與女大夫頸間紅線系著的殘玉嚴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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