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義“干凈”和“臟”東西?當咖啡放在杯子里時,它是干凈的,可當它濺到人的襯衫上時,它就被認為是污垢。某種程度上,一個東西是干凈還是污垢,取決于我們習以為常的經驗與分類系統。在英國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潔凈與危險》(Purity and Danger) 中,她這樣說:臟東西的本質就是錯位,它們只是被放錯了地方。
那么當十字架被美軍士兵的衣料包裹呢?當兒時用的小板凳被醫療廢棄物包裹后,又放置于美國監獄懲教機構的黃磚之上呢?又或者是當美軍空降物資的背包被一個巨大的肉店鐵鉤貫穿,置于展廳的中央呢?在美國藝術家帕特里夏·艾爾斯 (Patricia Ayres) 位于上海油罐藝術中心的個展“未得回應的遺跡”中,她用6件雕塑裝置將所謂的“污垢之物”與日常熟知的物品相連,將我們慣有思維里無法并置的物品如同貼身衣物一般緊緊地包裹在一起。
展覽海報,帕特里夏·艾爾斯,“未得回應的遺跡”
上海油罐藝術中心,2024年11月6日—2025年2月28日
帕特里夏·艾爾斯 (Patricia Ayres) 從小成長于天主教會家庭,祖父母曾是牧師和修女,后因無法言說的原因決定退教。此后,信教的神圣感與退教的羞恥感便相伴相生,“我將每一件作品以天主教的罪名號碼命名,它們是充滿污垢的、有張力的甚至錯位的,我希望借此質疑那些有關性、純潔和秩序的社會禁忌,也許到最后,這些罪名也會化作一串串無意義的數字,就此消散吧。”
在一個明亮的下午,NOWNESS和帕特里夏展開了一次談話。遇到她時,她專門為自己的首次中國個展染了粉色的頭發,她不善言辭,認為創作是直覺性的,“我只是將我的感受具像化,把情緒裝進去,作品自然會為自己說話。”
NOWNESS:可以請你簡單介紹一下此次展出的作品嗎?
帕特里夏·艾爾斯:此次展覽包含六件雕塑作品。其中兩件作品固定在地板上,它們滿身污垢的被束縛且比例失調,像是半人形的怪物;另外兩件作品呈繭狀,像十字架一樣固定在墻上;另一件則放置在一個涂成美國懲教機構內部顏色的水泥底座上。最后一件作品懸掛在天花板上,緩慢而重復地順時針旋轉。
總而言之,這些擬人化的作品暗示了一種強加于身體之上的暴力,也同時展示壓迫、控制、約束和懲罰的概念。
帕特里夏·艾爾斯,“未得回應的遺跡”展覽現場
NOWNESS:你如何理解此次展覽的標題“未被回應的遺跡”?
帕特里夏·艾爾斯:我希望標題保持一種“模糊性”。在創作時,除了思考“污垢”之外,我也在想這些所謂的“臟東西”、被人遺留下來的東西,它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后面我想到了塞繆爾·貝克特 (Samuel Beckett) 的戲劇《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這些臟的剩余物、廢棄物似乎就像劇中的兩個角色一樣陷入了永無止境的等待,它們有一種具象化的虛無感。當然,從字面上來說,“遺跡(remnants)”同樣也指我使用的廢棄物材料。
帕特里夏·艾爾斯,《19-1-2-9-14-1》, 2023
橡膠、油漆、油墨、染料、膏油、圣餐酒、美國軍用降落傘硬器皿、填充物、木材
215.9 x 109.2 x 109.2 cm
NOWNESS:在你的創作中,材料的使用似乎非常關鍵,可以展開聊聊嗎?
帕特里夏·艾爾斯:我使用軍事用的松緊帶、圣油、圣餐酒、用過的屠夫掛鉤和降落傘掛鉤等材料來創作作品,分別有著不同的意義。比如松緊帶象征著約束和控制,圣油代表了“驅除惡魔”,圣餐酒則暗示救贖。
在創作時,這些材料都離開了它們原本應該在的位置,成為雕塑上的“污垢”,與雕塑的扭曲形狀一同完成了這場錯位的敘事。同時,它們也變成了物理上切實存在的痕跡。
帕特里夏·艾爾斯,《4-5-3-1-16-9-12-12-1-19》,2024
橡膠、油漆、油墨、染料、鞋靴拋光劑、美國軍用降落傘硬器皿、美國軍用橡膠、膏油、圣餐酒、碘、蠟、拴馬樁、填充物、木材
94 x 91.4 x 165.1 cm
NOWNESS:我們注意到此次有一件懸掛的雕塑很特別,可以和我們介紹一下它嗎?
帕特里夏·艾爾斯:這個作品的材質是由美軍在戰場上投放的空降物資包和廢棄的醫療繃帶構成的,在下方,我插入了一個鐵鉤,但它并沒有鉤住任何東西。其實原本在做它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到它可以旋轉,但有一次在工作室時,我偶然看到它隨著風扇的吹動而微微旋轉,我就用手機把它被風吹動的軌跡錄了下來,就好像捕捉到了時間的痕跡一樣。
之后,我就將它順理成章地懸掛起來,其他作品都靜止在了過去,而這一件仍然可以通過小小的旋轉變得當下。
NOWNESS:你之前是一位時裝設計師,是什么讓你想要做出轉變,成為一名藝術家?
帕特里夏·艾爾斯:在我做時裝設計師的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了自己不想再做那些為了符合人體結構而進行的功能性創作,于是我就決定轉行,去藝術學校再次深造。
事實上,成為藝術家后,我之前的設計師技能仍然在影響著我的創作。一方面,這其實是一種自然的轉換,設計師和裝置藝術家都是對一個三維的事物展開工作。另一方面,時裝設計師的經驗也讓我在一眾藝術家中顯得特別,有評論家說我的作品呈現出了人體的動態感,這得益于我之前的創作經驗——成為藝術家并不是一條直線道路。
帕特里夏·艾爾斯,拆開作品
NOWNESS:你小時候天主教的成長環境對你的創作產生了什么影響?
帕特里夏·艾爾斯:我從小就在教會學校學習,每周天都要去教堂做禮拜。學校的規定、家庭的管教都非常嚴格,這種約束從決定我的信仰開始,一直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此外,我從小也目睹了身為牧師的祖父和修女的祖母在神性的加持之下閃閃發光,也是從那時起,我幫著祖母一起設計衣服,培養了興趣。
但突然有一天,他們決定退教,我至今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么。但退教后,我能感受到我的祖父母活在了陰影和羞恥之中,以往的光陰不復存在。在之后的創作中,我都在試圖想象和靠近他們的感受,去體會這種不可言說的隱秘與隨之而來的恥感。
帕特里夏·艾爾斯,《23-21-12-6-19-20-1-14》,2024
橡膠、油漆、油墨、染料、鞋靴拋光劑、膏油、圣餐酒、粘稠物、碘、美國軍用橡膠、填充物、木材、水泥、懲教所油漆
114.3 x 30.5 x 25.4 cm
NOWNESS:作為一個在紐約的藝術家,這座城市對你的創作而言,意味著什么?
帕特里夏·艾爾斯:我其實就出生在紐約,對我來說,在一座城市生活最重要的是找到它的節奏,理解它的街頭、氣味甚至感覺,然后和它融為一體。例如,我覺得知道要去哪里理發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說到做藝術,在紐約最大的優勢就是資源。這種資源是各種各樣的,比如我在決定成為藝術家之后,就在紐約讀了藝術的研究學位,正式開啟了嘗試。緊接著,我就有機會參加群展,認識策展人,被更多人看到,機遇就像滾雪球,帶領我逐漸走向國際展覽。
NOWNESS:這是你第一次在中國舉辦個展,有什么感受嗎?
帕特里夏·艾爾斯:在中國展出有一種“再次錯位”的感受。這次展出的地方是以前中國被廢棄的油罐倉庫,在作品安裝的過程中,我漸漸感受到一個新的觀看作品的角度——這些脆弱的、扭曲的、粗糙的、殘余的作品與堅硬的、工業化的、光滑的、堅固的罐體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協調。
帕特里夏·艾爾斯,“未得回應的遺跡”展覽現場
NOWNESS:你希望中國的觀眾如何觀看這次的展出?
帕特里夏·艾爾斯:我相信觀者會將他們自身的生活經驗和個人歷史帶入作品中。我希望中國的觀眾在觀看時,能夠讓時間暫停片刻,讓想象力將他們帶到從未去過的地方,或者以某種方式激起他們的思考。
之前和一位觀眾聊天,她說走進展廳的時候就感受到了一種悲傷,這種悲傷也許來自于雕塑的形狀,也許是材質,甚至是污垢。我能和她感同身受,但我的作品并沒有對任何事情做出評判,我只是在拋出問題。
NOWNESS:這次在中國還有什么行程嗎?
帕特里夏·艾爾斯:這段時間在上海專心準備展覽,之后會坐動車去北京,去西安。我其實非常期待這次的中國之行,專門為此留出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可以好好逛逛。在紐約的時候,聽了很多大家對中國的看法,但我想百聞不如一見。在上海,我看到了這個國家發達的一面,遇到的人和團隊也對我很友好。之后,我想去看看它的歷史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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