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研究,是一個既老又新的學術課題。上世紀50年代末,先輩學者如一粟先生編集的《紅樓夢書錄》就收錄了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者十余家,繼之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又將其增擴至24人①,占其中《紅樓夢》詩詞題詠收錄總人數的近三分之一,為這一課題的開展提供了文獻支撐。
《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
研究方面,先后有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之《買櫝還珠可勝慨——女詩人的題紅篇》、付天《詠紅詩略談》、林冠夫《紅樓詩話》之《女性詩人的詠紅詩》、詹頌《論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劉舒曼《應是紅樓夢里人—清代閨閣對〈紅樓夢〉的閱讀》、鐘雪梅《清代〈紅樓夢〉批評研究》之《女性題“紅”詩》等②,通過專文專章對此均有不同程度的討論。
這些研究所采資料大都在一粟所錄范圍之內,研究理路上以作者時代先后,或側重女性題詠之于《紅樓夢》研究的價值,或聚焦題詠作品文學水準的高低評判,為我們認知清代女性的《紅樓夢》接受及文學書寫提供了有益借鑒。
說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研究又是一個常新的話題,是因對這一課題認識的深入,總是與新材料的發現是同步的。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之作往往散見于各種別集、筆記或附麗于家刻之中,收集過程有如滄海拾貝,難免會有遺珠。
本文論述新增材料,是近年來在中國古代戲曲研究及資料翻檢過程中,適當擴大了資料搜集邊界的點滴積累。截止目前,在一粟所錄及前人專論所補的基礎上,新增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者30余家③。當然,這類資料既然是散見的,就不可能做到竭澤而漁。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現有文獻重點擬從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的基本內容、寫作主體考察及多重價值三個層面對此課題做一些新的補充和討論,限于篇幅,文獻征引大多采用摘句形式,力求簡潔,所引文獻重出者不再做注。論述不周之處,尚祈學界同行予以批評。
《歷代婦女著作考》
一、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的基本內容
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是指閨閣作家以詩詞為主體,圍繞《紅樓夢》或者與之直接相關的其他藝術形式展開的文學創作和評論。
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下文有些地方在談到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時,用前人“詠紅”或“題紅”等概念替代),從內容上來看雖有互見之處,但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幾類。
其一,對女性人物命運的關懷。
清代女性評紅詩中占絕對主體的內容,是對《紅樓夢》女性人物的重視與評價,其中尤以林黛玉為著。
具體來看,以“葬花詩”或“葬花圖”為題者如王素襟《題葬花圖二首》、熊璉《題顧茝亭葬花圖》兩首、歸懋儀《鳳凰臺上憶吹簫·題瘞花圖》、李佩金《瀟湘夜雨·題葬花圖》、顧翎《金縷曲·葬花》《江城梅花引·題葬花圖》、楊蕓《蘇幕遮·紉蘭以葬花圖屬題》以及程芙亭《林黛玉葬花賦》等。另如曹慎儀、季蘭韻、沈善寶、江瑛、張秀端、扈斯哈里氏、江瑛等也有同題之作④。
這些題詠大都能夠結合《葬花吟》體物抒情與落花自喻的特征,借助詠物實現“葬花亦是葬顰卿”的情感表達,風格上總體呈現出感傷與悲憫基調。
《紅樓夢資料匯編》
以“黛玉”或雅號為題者如錢守璞《閱石頭記詠瀟湘妃子》、周綺《紅樓夢題詞》之《黛玉焚詩》、范薇《余偶閱紅樓夢傳奇見黛玉之癡湘云之憨為之失笑遂選其優詠得數首非敢云詩聊以供一時消遣耳》之《黛玉》、慶鳳暉《詠黛玉四態》四首、徐紹熙《詠黛玉》、呂采芝《觀紅樓夢說部悼顰兒》四首、劉玉華《花朝讀紅樓夢說部感林黛玉而作》。以瀟湘館為題者如吳瓊仙《題瀟湘館圖》兩首、葛蕙生《念奴嬌·瀟湘侍立圖》。
另外,從詩題上看雖然題詠《紅樓夢》,實則以寫黛玉或寶黛愛情為主者有戴澈《題紅樓夢畫扇》兩首及《菩薩蠻·題紅樓夢畫扇》、丁采芝《夏夜閱紅樓夢偶作》、孫蓀意《賀新郎·題紅樓夢傳奇》、吳藻《乳燕飛·讀紅樓夢》、錢令芬《紅樓夢圖》、汪淑娟《沁園春·題石頭記》、聶有儀《題紅樓夢冊后》其三、徐紹熙《閱紅樓夢偶成》兩首及《前詩意有未盡續題一律》、王紉佩《閱讀紅樓夢傳奇有作》三首以及徐蕙《讀紅樓夢傳奇感而有作》等。
上述題詠內容涉及廣泛,或詠嘆其身世凄涼,或感慨其多愁多病,或稱賞其敏慧才思,或同情其婚姻不幸,也大都是站在同情、理解與感悼的立場上來寫的。
除以黛玉為主要題詠對象之外,清代女性也將關注點投射到其他紅樓裙釵的命運及韻事上,但大多是用組詩方式呈現的,如周綺的《紅樓夢》題詠十首以事命題,除《黛玉焚詩》之外,還涉及香菱、史湘云、晴雯、李紈、紫鵑、尤二姐、平兒、妙玉和鴛鴦九人情節。
上述所引范薇除詠嘆黛玉之外,還依次將元春、迎春、惜春、湘云、寶釵與寶琴六人作為題寫對象。
王璋《偶閱紅樓夢有詠》四首除黛玉外,還包括薛寶釵、晴雯與鴛鴦三人。
張秀端《紅樓四詠》亦屬以事命題,除《黛玉葬花》外,還有《寶釵撲蝶》《湘云臥茵》與《晴雯補裘》。
《清代女性別集敘錄》
王素琴《讀友蘭姊題紅樓夢傳奇詩偶成》四首除黛玉外,還涉及鶯兒與香菱事等。
另外程芙亭《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和郭潤玉《史湘云醉花裀》則單詠晴雯和史湘云,這些題詠也主要表現出兩個方面的特征:
一是哀婉,在紅樓女性主要行事及悲劇命運的勾勒中表達惋惜與感悼;二是稱賞,對紅樓女性身上的癡情、純真與灑脫予以贊美和欽羨。這兩類特征也可以在題詠數量僅次于黛玉的晴雯和史湘云身上得到印證。
其二,《紅樓夢》詩賦的擬作與唱和。
紅樓女性于大觀園結社及文學創作的精彩描寫,既是對清代女性文學生態的現實反映,又是對裙釵才情、個性與命運的藝術化表達,自然會引起女性作家的廣泛關注與共鳴。
其中,和“海棠詩”者有王南城與周瑞玉、周韞玉母女三人的《和<石頭記>白海棠步其原韻》四首。
如賈寶玉所說,“這‘盆’‘門’兩個字本就不大好作”,該組詩總體上均以歌詠白海棠來表現個人情思、品格與審美追求。
構思方面以花喻人,“門”字韻所在句點明空間,“盆”字韻所在句突出海棠花盆栽之喻體,“魂”字韻與“痕”字韻所在聯重點詠花色花魂,“昏”字韻所在聯重點用“黃昏”時間意象進一步寫花之神態。
《紅樓夢與清代女性文化》
將三人之作與海棠詩社成員所作比較,煉句方面王南城一首與賈寶玉多有相同之處,周瑞玉兩首又與探春、寶釵二人相似;周韞玉的一首“瓊枝合在廣寒門,誰向階前種一盆。淡到梨花堪作骨,瘦來梅萼定為魂。霜華冉冉應無跡,露濕盈盈若有痕。為愛冰姿吟未倦,不知已是近黃昏?!痹诮Y句上則相對較為精巧,風格上顯得更加含蓄渾成。⑤
此外,謝慧貞一首《題素心蘭拈石頭記白海棠韻》則擬海棠韻而詠蘭花,較之“海棠詩”構思相通而喻體不同,突出的是蘭花“品貴堪徵”和“香清欲襲”的品性。⑥
清代閨閣圈對數題分詠的“菊花詩”則表現出更為濃厚的興趣,如歸懋儀、惲珠、屠鏡心、孫采芙、胡慧珠(孫采芙長女)、胡瑞珠(孫采芙次女)、趙智珠(孫采芙長媳)、趙韻清等均有唱和擬作,她們或深閨獨和,或家庭分題吟詠,或依舊題而換新體,充分體現了女性對《紅樓夢》文本的深度接受,對此胡健《清代女性詩人對〈紅樓夢〉“菊花詩”的接受》一文有較為詳備地論述,在此不予展開。⑦
僅以此文未曾涉及的陳友琴《擬<紅樓夢>菊花七題》再做簡要補充。陳氏所擬七題依次是《種菊》《憶菊》《訪菊》《菊夢》《菊影》《畫菊》《殘菊》,在擬題順序上并未嚴格遵循寶釵的設計初衷進行。如《種菊》詩為“愛與西風結素緣,自將幽梗種籬邊。移來甘谷秋心瘦,分得陶家晚節堅。仔細扶持堆潔土,殷勤灌溉汲清泉。荷鋤歸去還相囑,為我先開數萼鮮。”⑧
《清代閨閣詩集萃編》
與怡紅公子《種菊》主寫因愛菊而種菊,花不負人而帶霜怒放,人不負花而愈加呵護的內容也基本一致,在審美旨趣上突出人與花的精神互賞。再如《畫菊》詩中間兩聯布局也與蘅蕪君所作相同,主寫畫技之精巧與畫意之高超。
破題與薛寶釵菊花詩不同的是,在畫菊之緣起上則說“賞罷東籬意不忘,丹青猶可慰思量”,賞菊意猶未盡,進而畫菊以慰思量;結句“他時風雨凋零候,聊作遺真掛夕陽”在命意上則又與寶釵詩相似。
擬林黛玉《秋窗雨夕詞》者有王帉的《擬絳珠秋窗風雨夕詞》,盡管在煉字和整體意蘊方面不如林作,但在“迢迢秋夜漏初長”“那覺孤吟怯夜涼”“棖觸幽懷靜掩門”“疏窗獨坐轉寂寥”與“天涯游子幾時歸”等詩句構建的情境中,能夠深刻感知到空閨女子無法排遣的滿懷愁緒,同樣能夠以情打動人。⑨
具有模擬意味的還有程芙亭據《芙蓉女兒誄》創作的《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以寶玉祭奠晴雯的內容表達對美人不壽的悲悼之情。
《清代閨秀集叢刊》
其中寫美人薄命者如“黃土壟中,卿何薄命”;追憶二人相處的美好過往者如“當夫渡傳桃葉,棹鼓蘭橈。字頻錦寄,心向琴挑……最憐公子多情,青衫酒染;贏得佳人新寵,紅袖香燒”。痛恨晴雯遭離間,受讒言者如“樊鼓蠅讒,媒求鴆毒。簾押則阻同千里,閨怨纏綿;刀環則望斷三生,離愁悵觸”;寫于孤獨中死去的凄涼況味者如“半夜秋墳之鬼,怨粉啼珠;一場春夢之婆,埋香葬玉”;贊頌晴雯人品高潔者如“辭篇怨寄,瓜果庭陳。彩云作幔,芳草成茵”等⑩,程芙亭所作在構思與內容上對《芙蓉女兒誄》依傍頗深,卻能自出新意,體現了作者對此篇及人物形象的深刻理解。
其三,從哲理視角闡發《紅樓夢》命意與主旨。
作為閱讀體驗的一個重要環節,清代女性還從小說人物及自身遭際出發,對小說主旨及命意有一定程度的概括。
她們大多認為《紅樓夢》主要寫的是紅樓女性及其悲劇命運,其中泛說者如陳謙淑“一篇風月寫婷娉,情?;貫懟糜耢`。莫笑紅樓渾是夢,世間能得幾人醒”,徐紹熙“奧旨金釵諸冊偈,大都薄命誤聰明”,王猗琴“分明一管生花筆,幻出群芳卅六人”,扈斯哈里氏“十二金釵今已杳,幾堆白骨掩香塵”等?。
在評價《紅樓夢》時自然聚焦于黛玉及其愛情者,如莫惟賢“紅樓一部特言情”,慶鳳暉“騷壇一管生花筆,寫出顰卿事事幽”,錢令芬“誰料曇花空一現,珠沉玉碎不堪悲”,吳藻“騃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丁采芝“瀟湘館閣悲妃子,金玉因緣誤石頭”,汪淑娟“算瀟湘一夢,了完公案;袈裟半襲,救了神瑛”等。?
《清代閨秀集叢刊續編》
沈善寶的概括則更為具體,她在《〈紅樓夢影〉序》中說:《紅樓夢》一書“本名《石頭記》,所記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托生人世,以淚償之。此極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獨有千古……咸知絳珠有償淚之愿,無終身之約,淚盡歸仙,再難留戀人間;神瑛無木石之緣,有金石之訂,理當涉世,以了應為之事。此《紅樓夢》始終之大旨也?!?其中“極奇幻之事,而至理深情獨有千古”的理解還是深得小說之奧的。
基于對小說中裙釵大都薄命的認知,不少女性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愁”書,也是一部如“淚”書,如聶有儀“每倚寒窗一批讀,人天無處不離愁”,李嬽“挑燈看盡《紅樓夢》,淚濕羅巾不忍題”,金逸“待爾未來拋夢起,遣愁無計借書看。情惟一往深如許,魂不勝銷死也拚”等?。
正因靈心慧性的紅樓裙釵大都歸于離恨天與薄命司,令清代女性不由哲思性地發出“自古繁華皆是夢,何須惆悵說紅樓”(丁采芝《夏夜閱〈紅樓夢〉偶作》)、“境辟太虛原是幻,傷心人尚夢紅樓”(王紉佩《閱讀〈紅樓夢〉傳奇有作》)的深沉感慨與人生體悟。盡管這種感慨多是人生如夢,色空情幻的陳詞,內容也局限于兒女之情范圍,但仍然還是值得肯定的。
其四,對《紅樓夢》悲劇意蘊的探討。
除了檃括小說主旨,清代閨閣對《紅樓夢》的悲劇意蘊也有所涉及。
《清代閨秀詩話叢刊》
慨嘆黛玉人物悲劇及寶黛愛情悲劇者如孫蓀意“情到深于此。竟甘心,為他腸斷,為他身死。夢醒紅樓人不見,簾影搖風驚起”?、吳藻“騃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汪淑娟“堪傷處,是絳珠有淚,頑石無靈。秋窗風雨凄清,問絮果蘭因是怎生”、扈斯哈里氏“絳珠有草隨緣化,離恨天中不了愁”等,這些感傷之作大都是從人物主體性或西方悲劇所說的自由意志層面來談悲劇的,并且因融入了作者自身的情深情苦而顯得更加真切。
另如宋鳴瓊“罡風不顧癡兒女,吹向空花水月邊”、任崧珠“一種幽懷付阿誰,花殘月落總堪悲。紅顏盡與優曇似,合倩才人一悼之”等?,則從“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視角揭示紅樓女兒的命運悲劇。
在《紅樓夢》悲劇性理解方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范淑的《題直侯所評紅樓夢傳奇》?,因其兄長范元亨的《紅樓夢評批》稿本已佚,范淑對《紅樓夢》悲劇性的理解是否受到了范元亨評批的直接影響,已不得而知。
但她對《紅樓夢》悲劇意蘊的理解還是較為深厚的,如“別抒悲憤入稗官,先生熱淚無傾處”是從作者層面談;“瀟湘水上發蘅蕪,香草情懷屈大夫”是從寓意層面談;“繁華馨艷傳千載,買櫝還珠可勝慨。作者當年具苦心,那知竟有知音在”則是對那些從“繁華馨艷”視角評價《紅樓夢》之人的迎面斥責,“說部可憐誰敢伍,莊騷左史同千古”更是從文學史或學術史的角度探討其價值。
上述評價雖然限于文體篇幅未能充分展開,但點出了《紅樓夢》有著多層次深沉的悲劇意蘊,這對于一介女子來講實屬難能可貴。
《國朝閨秀詩柳絮集校補》
二、評紅活動的發生及主體性考察
作為一種文學活動,我們發現: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常常是在如下幾種社會關系中產生的。其中產生于母女之間唱和者如張問端與丁采芝,王南城與周韞玉,孫采芙與其兩女及長媳之間的詠紅即屬此類。
其中丁采芝就小說中寶黛愛情悲劇的不同理解著筆,其《夏夜閱紅樓夢偶作》云“焚香開卷月波流,替爾酸心不自由?;甑诫y消空灑淚,情原無種卻生愁。瀟湘館閣悲妃子,金玉因緣誤石頭。自古繁華皆是夢,何須惆悵說紅樓?!?/p>
詩作從惋惜小說中主人公愛情的無法實現,進而引發出對自身境遇的悲劇性審視,意在突出情的重要性以及對自我價值的肯定。
而其母張問端《和次女采芝閱紅樓夢偶作韻》中的“色界原空終有盡,情魔不著本無愁”與“夢短夢長渾是夢,幾人如此讀紅樓”則明顯帶有閨訓與母教意味,勸誡女兒“色界原空”“情魔不著”。
《江南女性別集》
王南城與周韞玉母女以海棠詩的擬寫為內容,詩題分別為《和<石頭記>白海棠步其原韻》《和母氏和<石頭記>白海棠即步原韻》,較之張問端與丁采芝重于“情”的探討,王氏母女的同題唱和則更側重于藝的切磋,與之相類者還有孫采芙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擬紅,她們因園中菊花之景而擬《紅樓夢》之題,由母親發起,內部成員唱和,以賞菊為契機來實現“把酒持螯向花前一醉”閨門雅事?,客觀上反映了此著在閨閣圈中的巨大影響力。
評紅活動發生于夫妻之間互賞者如金逸《寒夜待竹士不歸讀紅樓夢傳奇有作》、周之锳《寒夜待紫巢不歸展讀瘦吟樓稿即和其題紅樓夢傳奇韻》、周綺《紅樓夢題詞》以及王璋《偶閱紅樓夢有詠》等。
從詩題來看,金逸與周之锳的評紅均屬“寒夜待丈夫不歸”的“遣愁無計”之作(金逸詩中有“待爾未來拋夢起,遣愁無計借書看”兩句),不同的時空背景,二人卻有著相似乃至完全相同的生活情境。即繡余課余,在缺失丈夫陪伴的深閨中,只有通過閱讀排遣孤獨。
此外,這二人的評紅亦有內在相關性,周之锳詩題中提到的《瘦吟樓稿》正為金逸所著,二人的評紅詩用韻亦同。
詩題相似的背后,是兩位女性評紅活動發生動機的相同,以及情感精神訴求的相通。
周綺《紅樓夢題詞》十首亦與丈夫王希廉所評的《石頭記》直接相關,在自序中她交待道“余偶沾小恙,寂處小樓,苦無消遣計。適案頭有王雪香夫子所評《石頭記》,略翻數卷,不禁詫異。蓋將人情世態,盡寓于粉跡脂痕……然個中情事,淋漓盡致者迻多,而未盡善者亦復不少。戲擬十律,再廣其意”?,與王希廉評《石頭記》“蓋將人情世態,盡寓于粉跡脂痕”不同的是,周綺別開生面,以詩詠事,“以香艷纏綿之筆,作銷魂動魄之言”。
《國朝閨秀正始集》
從《紅樓夢題詞》所詠十個典型事件來看的話,當是熟讀《石頭記》的結果,并不是率意之作。
另有王璋《偶閱紅樓夢有詠》存者四首,在丈夫邱煒萲所著的《菽園贅談》中亦可窺得寫作緣起,“歸余后,授以唐宋詩詞,漸獲妙悟,燈下觀余作韻語,輒戲為之”?,王氏所題大抵也是夫妻閨房韻事的產物。
清代女性的評紅活動還經常發生于姐妹之間(這里的姐妹,包含文友、姻親及妻妾等關系類型)。
如何承徽《君玉以讀紅樓夢葬花詞有感二絕見寄即和》,李佩金(字紉蘭)《瀟湘夜雨·題葬花圖》與楊蕓的《蘇幕遮·紉蘭以葬花圖屬題》(李、楊二人為中表姐妹),郭潤玉與郭漱玉同題《紅樓夢》,以及西園主人《紅樓夢本事詩》后附刻的王素琴、謝桐仙、莫惟賢、姜云裳、王猗琴、胡壽萱六人共計22首題紅詩等。
《傳統內外:清代閨秀詩詞研究》
其中能看出詠紅發生及社會關系的詩題有:王素琴《讀友蘭姊題<紅樓夢>傳奇詩偶成》(王猗琴字友蘭)、謝桐仙《讀紅樓夢傳奇漫成七絕六首并柬呈猗琴姊妹霞裳壽萱兩女史》、姜云裳《偶讀紅樓夢傳奇并孟徽叔芳仲嘉季英四小姑題詞率成四絕以博一笑》、上述六人中,王猗琴與莫惟賢乃西園主人原配及續弦,王素琴乃王猗琴之妹,姜云裳與莫惟賢為姑嫂,謝桐仙與王氏姐妹及胡壽萱乃詩友。
另從姜云裳詩題中可以看出,上述六人包括莫惟賢三個妹妹叔芳、仲嘉與季英,這九人的題紅詩事實上為展現閨中韻事的連和之作,也可視作為一次完整的結社活動。
另外,評紅活動還產生與兄妹之間者如范淑《題直侯所評紅樓夢傳奇》;抑或溢出于家族關系,來源于師生之間者如葛蕙生為其師鄒弢(號“瀟湘館侍者”)所題的《念奴嬌·瀟湘侍立圖》,來源于更廣層面的結社者如胡相端《紅樓夢傳奇載林顰卿花朝生日海上喬鷺洲茂才戲于斯辰招同社諸君以酒果祀花即為顰卿壽作征詩小引和者如云為賦四絕》等?,都為女性詠紅的發生提供了契機。
如果說上述幾組關系的相互作用是清代女性《紅樓夢》評論得以發生的“誘因”。那么,在紅樓女性命運的關注與角色認同中寄寓自身的生存處境,“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才是評紅行為得以發生的根本“動因”。
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帶有濃郁的自我抒情色彩。吳藻在《乳燕飛·讀<紅樓夢>》中有這樣的描寫:“欲補天何用?盡銷魂,紅樓深處,翠圍香擁。騃女癡兒愁不醒,日日苦將情種。問誰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只蠶絲、燭淚三生共。勾卻了,太虛夢?!翁幍?、埋香故冢?花落花開人不見,哭春風、有淚和花慟?;ú徽Z,淚如涌?!?/p>
《跨越閨門:明清女性作家論》
語面上在表達對寶、黛姻緣破滅的同情與哀悼,以及對于“真情種”的求之不得所表現出來的幻滅與悲愴。靈心敏慧而嫁作商人婦的吳藻,才高命薄與不幸婚姻帶來的精神苦悶,是其文學創作中的兩個主要內容,這些都為我們所熟知。
吳藻在詞中對理想愛情渴望的描寫,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不僅在悲悼木石前盟,也是投注了自身不幸的剖心之作。
李佩金的《瀟湘夜雨·題葬花圖》則以表達孤獨與幽怨為內容,如“閑凝盼,底事纏綿。埋愁地,掃將舊恨,付與啼鵑”與“判幾許、淚珠緘裹,知多少、綠怨紅殘。游絲裊,韶華難綰,幽思上眉彎。”?
碧云女史在《生香館詞序》中評價李佩金詞是“衛女思國,常感念于淇泉;班姬悲秋,益唏噓于紈扇”,漂泊之思與棄婦之怨成為李佩金詞作的兩個主題。
再來看她具有自我總結意味的題跋詞《金縷曲·自題生香館詞集后并寄林風畹蘭》,開句便說“往事思量遍。鏡臺前、雙眉青斗,幾時曾展?”理解了李佩金的遭際與文學書寫主題,我們也自然相信她的題紅并不是單純形似層面上的詠物之作。
《明清時代的女性與文學》
同樣是婚姻不幸,熊璉的遭遇似乎比常人更加迥異,有著更加難以想象和承受的痛苦。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她的丈夫屬于“非解事者”,可見對于熊璉來講,連作為正常女性所向往的婚姻中基本的精神交流也付之闕如,真是“黃土香埋又一春”“賞花難得惜花人”(《題顧茝亭葬花圖》)。
這種巨大的生活缺憾不免使人壓抑,姑舅下世,無計存活的熊璉又返其娘家,以閨塾自給,以此結束了慘淡的一生。
其《題顧茝亭葬花圖》中所言“蘭閨畫里感流年,淚灑西風幾悵然。指點落紅悟身世,前身合是蕊宮仙?!爆F實的缺憾無法彌補,作者也只有通過“指點落紅悟身世,前身合是蕊宮仙”的方式解脫了。所以,她的《題顧茝亭葬花圖》兩首是在感悼薄命的黛玉,又未嘗不是在打開心扉訴說自己。
程芙亭的評紅作品有《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林黛玉葬花賦》兩篇,為何選擇黛玉與晴雯作為賦題,無論從小說還是程芙亭生活經歷來講,都有著不小的關聯性。
程芙亭與丈夫徐虔復酬唱相得,傳為一時佳話,余承普《綠云館遺集序》曰“畫屏中雀,為城北之徐公;錦瑟調弦,作盧家之少婦……香夢方回,同譜鴛之曲”?。
然舉子不育,染病臥榻成了程芙亭的重大人生轉折點。身心的雙重打擊,再遇上讒言相加,這讓程芙亭的生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催生了她的悲劇命運?。
《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與《林黛玉葬花賦》兩篇作品均表達了盛景不再,美人薄命的悲慨之情。
《女性詞史》
更需注意的是,程芙亭將晴雯與黛玉的死牽系了起來,如《林黛玉葬花賦》雖為悼挽黛玉,但卻用了《芙蓉女兒誄》中的表述,“莫待西風古寺,青冢蕭條;休教落日飛燐,紅顏播棄”顯然就化自“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之句;賦中“則有瀟湘仙子,袖倚茜窗……恨煞無情赤隴,麗質長埋;遂教有例蒼天,美人難壽”亦可看作是誄文“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注腳。
詠黛玉而聯系晴雯,這其實是對“晴為黛影”的具體闡釋,體現了程芙亭對《紅樓夢》有著深刻領悟的同時。賈寶玉寫《芙蓉女兒誄》祭奠晴雯,實則暗伏了黛玉命運走向,程芙亭的兩篇賦文一定程度上也成了自身悲劇的“讖語”。
如果從宏觀上審視清代女性的詠紅之作,除卻那些作為閨中韻事的唱和遣興與帶有某種衛道意味的作品,相當詠紅之作背后大都散發著千絲萬縷的自憐與幽怨氣息。
閨閣女性為何將目光大都聚焦于黛玉身上,歸根還緣于角色認同,這種認同既有因為情境相同而產生的共鳴,也有因現實苦悶無法解脫而通過文學形象借以自慰的精神償補。
她們詠嘆黛玉,更多的是對其個性的認同,和對那些女性最為珍視的對象容易失去的哀憐?!氨∶薄般俱病薄帮h零”“自憐”“暗啼”“幽恨”與“彩云易散”等成為詠嘆黛玉作品中頻率最高的語匯。
《清代婦女文學史》
基于此,我們能夠真切感知到創作主體身上大多易感易悲的特征,以及更加強化了的生命惆悵,抑郁與哀傷。在文學經典的玩味中完成“游于藝”的才思展現,尤其在與紅樓世界人物的精神交流中完成自我際遇和情感世界的寄托,才是清代女性題紅詩寫作的最大沖動。
三、清代女性《紅樓夢》題詠的價值
作為《紅樓夢》題詠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清代女性的題紅因性別與生存環境的差異而呈現出了獨有的魅力,成為《紅樓夢》研究史上一抹最為靚麗的風景,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首先,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富含著多方面的史料價值。
先談在《紅樓夢》版本及文本形態研究方面的價值,如已被前人注意的惲珠《分和大觀園蘭社詩四首》,就目前所見版本而言,《紅樓夢》中并無蘭花詩的唱和活動。
那么惲珠“分和”的這組詩作何解釋,周汝昌先生依據小說第四十八回賈寶玉言及結社詩作外傳的內證,惲珠另仿照林黛玉《五美吟》創作的《美人雜詠》四首旁證,進而認為惲珠所作蘭花詩既有可能來自于小說內容,也有可能來自于單獨刊行的曹家詩作。
值得一提的是,惲珠之子麟慶與高鶚為忘年之交,高鶚與其女高儀鳳均為惲珠《紅香館詩集》作序題詞,兩家私交淵源頗深。那么惲珠因此閱讀過早期的《紅樓夢》文本,并根據早期版本中未刪減的蘭花詩予以唱和,也并不是沒有可能。
《女性詩學教育》,王昊、祝福主編,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6月
當然,既說“分和”,是否亦有可能是分離于小說文本而獨立存在的曹家女子唱和集,也并不是不符合邏輯。但無論哪種假設,這組蘭花詩都為我們提供了探求小說版本及流播情況的重要參證。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其文獻價值是大于文學價值的。
在這些女性評紅作品中,還有相當數量的“紅樓畫”作,其中以“葬花圖”為最。另外還有歸真道人《題畫扇》、熊璉《滿庭芳·題十二金釵圖》、鄭蘭孫《減字木蘭花·宗友石囑題其友人畫紅樓夢歌伶紈扇》以及戴澈《題紅樓夢畫扇》《菩薩蠻·題紅樓夢畫扇》等,這些“紅樓”題畫詩在《紅樓夢》繪畫史研究方面同樣具有重要的價值。
從如上分析可以看出,清代女性不僅閱讀《紅樓夢》小說,還賞玩“紅樓畫”作、聽評“紅樓”戲曲,反映了小說在當時傳播的多元性,連同詠紅詩作本身也成為探究《紅樓夢》傳播史的珍貴資料。
其次,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具有鮮明的文學闡釋價值。
作為文學評論的一種重要形式,以詩詞為主的題詠類批評形式本不擅長于闡釋。但相對來說,透過女性的評紅之作,更加能夠讓我們感知到《紅樓夢》是一部寫“情”的書,是一部寫女性的書。
《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
這里我們采用比較視角,先列舉一些較有代表性的男性詠紅之作,來審視他們是如何評價《紅樓夢》,尤其是小說中的女性的。
如目前所見較早的明義《題紅樓夢》二十首,大抵內容無外乎描繪紅樓富家女的珠圍翠繞與“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舒元炳《沁園春》詞著眼的也是《紅樓夢》中“貴族豪華,公子風流,綺羅爭艷”,并對“兩美難并”表示遺憾;沈謙《紅樓夢賦》洋洋二十篇,狀寫女性大都是“香汗淋淋,春波脈脈,杏子衫輕,桃花扇窄”以及“燕妒鶯慚,珠圍翠疊,狂或引蜂,慵真化蝶”之類佳麗的嬌姿艷體;行文思想亦可用“有緣皆幻,無色不空。風愁月恨,都在夢中”足括之。
以數量取勝的凌承樞《紅樓夢百詠詞》內容也都是對兒女情事的淺層描述,思想卑陋(上述所引均來自一粟所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不注)。
當然,上述所引并不能代表清代男性詠紅之作的全貌,但在題詠中隨意曲解文本,甚而“言之彬彬,行仍昧昧”,帶著輕佻乃至猥褻的態度予以評價《紅樓夢》及其女性的現象確是大為普遍的。
相反,或許正是抱著“嗟余同薄命”的同理心,女性的題詠則大都能夠結合自己的身世,對《紅樓夢》作為“情書”的一面大加闡發,這種“情”是“靜處幽閨每自持”與“瀟湘幽館泥春晝”的生命幽獨之情;是“短柳奈何春”“催送韶華去似流”與“紅顏盡與優曇似”的青春難挽之情;也包括“木石姻緣本無分,意中人是鏡中人”、“流盡淚珠人各散,千秋一對可憐蟲”“暗啼都為玉,幽恨總因釵”與“斷送顰卿身去后,何曾金玉是良緣”等對愛情破滅的悲慨之情?。
《中國女性文學史》
這些閨閣對于“情”的廣泛理解,既立足《紅樓夢》,又深植于對自我生存境遇的思索。她們在評論視角上更多表現出對女性人物命運的感同身受,在品評的動機上往往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在情感上更多報之以同情理解的態度。
另外,相較于男性群體中更為熱衷的是“擁林”還是“擁薛”,甚至拳腳相加的話題,女性詠紅作品中則幾乎呈現出“擁林”一邊倒的態勢。這種“選擇”就其本質,是對愛情的歌頌,以及對女性自身美好品質與人生價值的肯定。也正是這種感同身受,賦予女性詠紅詩以廣泛而深刻的意義。
再次,清代女性的《紅樓夢》題詠,是審視女性文化的一個重要參照系。
正如通過《紅樓夢》女性的文學創作,能夠窺見出她們的生活狀態與精神世界一樣。大量閨閣女性的題紅作品,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審視清代女性文化的生動圖景。
《清代閨秀文學的建構》
她們有的在題詠中傳達與鞏固著“尤物從來為禍水,名花畢竟要傾城”“色界原空終有盡,情魔不著本無愁”的陳舊思想和女教觀念;有的在狹小的生存空間中,或通過互題與唱和交流彼此心得,或結社來表達不同的識見,抑或在缺失丈夫陪伴的冷清中依此消解內心的苦悶與孤獨;有的欽羨于小說中的優秀詩詞,用模擬唱和的方式傳達著對《紅樓夢》的熱愛;有的一生鐘情于《紅樓夢》,如沈善寶最早的《題葬花圖》寫于19歲,30歲時又以同題創作了一首,其間20歲時寫了《讀〈紅樓夢〉戲作》一首,37歲在觀《葬花》劇時又題詩一首,直至晚年,她還在關注顧春《紅樓夢影》的創作情況,并為其題序,可謂一生鐘愛獨在《紅樓》。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們在《紅樓夢》題詠中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自我意識?!扒榈缴钣诖恕>垢市?,為他腸斷,為他身死”(孫蓀意)、“情惟一往深如許,魂不勝銷死也拚”(金逸),這是對至死不渝,純潔愛情的禮贊?!皢栒l個、是真情種。頑石有靈仙有恨,只蠶絲、燭淚三生共”(吳藻),她們追求的是像“春蠶到死”與“蠟炬成灰”一樣纏綿深沉的愛情,呼喚的是“真情種”。
“作者當年具苦心,那知竟有知音在”(范淑)、“薄幸更誰憐薄命,斷魂沉魄泣瀟湘”(呂采芝)、“憔悴憐同病,飄零慣惹愁。情癡人自笑,春去客難留”(慶鳳暉),她們在與紅樓女兒的同病相憐中,尋求著知音,思索著自我。
事實證明,自湯顯祖《牡丹亭》之后,還沒有哪部作品能如《紅樓夢》一般,在閨閣之中引起如此巨大與持久的思想滌蕩。
清人陳其元讀書杭州時,“聞有某賈人女,明艷工詩,以酷嗜《紅樓夢》致成瘵疾。當綿惙時,父母以是書貽禍,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燒殺我寶玉?’遂死?!?
《清代女性詩歌總集研究》
另如陳鏞《樗散軒叢談》記載道:“某姓一女子亦看《紅樓夢》,嘔血而死。”?這些女子與酷嗜《牡丹亭》腸斷而死的俞二娘,入戲太深、共情郁結而亡的女伶尚小玲何其相似。正因現實世界太少賈寶玉,書中如寶玉這樣的“真情種”才顯得彌足珍貴。
這種反應其實是對自我欲求無法實現最為激烈的回擊,焚毀《紅樓夢》,其實是在摧毀她們對愛情微茫的希望。此類抑制人性的行為不僅來自于家長,更強有力地來自于官方政策。
上文提到的賈人女嗜讀《紅樓夢》而亡事,陳其元其實是將其作為反面典型公之于眾的,他在列舉這一事例之前還說道:“淫書以《紅樓夢》為最……豐順丁雨生中丞,巡撫江蘇時,嚴行禁止,而卒不能絕,則以文人學士多好之故?!?
其實這樣的記載俯拾皆是,汪堃《寄蝸殘贅》亦記:“《紅樓夢》一書……宣淫縱欲,流毒無窮。至婦女中,因此喪行隳節者,亦復不少。雖屢經查禁,迄今終未絕跡。”?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盡管“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洪水猛獸”的《紅樓夢》仍然在閨閣圈中禁而不絕,深刻而廣泛地啟蒙著萬千女性。她們用心用情,用生命咀嚼玩味《紅樓夢》,每到情深處,或掩卷冥想,或仰天長嘆,或揮淚悲戚,或寢食并廢。
《清代女性詩學思想研究》
清代女性的《紅樓夢》接受及文學書寫,既昭示了《紅樓夢》在 閨閣之中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力,也成為清代女性文化研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p>
注釋:
①《紅樓夢書錄》因體例所限,僅收錄了《紅樓夢》題詠女性作家的詩題,這些女性按收錄順序依次為:張秀端、葛蕙生、周綺、扈斯哈里氏、王素琴、謝桐仙、莫惟賢、姜云裳、王猗琴、胡壽萱、王璋、徐畹蘭、孫蓀意?!都t樓夢資料匯編》除收錄了上述13人題詠作品之外,還增補了宋鳴瓊、熊璉、歸真道人、張問端、吳藻、汪淑娟、鄭蘭孫、李嬽、劉玉華、徐蕙、王紉佩的題詞,共計24人。本文在引用上述女性作品時,出處統一標注為《紅樓夢資料匯編》,重出者不再做注。
②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付天《詠紅詩略談》,《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四輯;林冠夫《紅樓詩話》,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詹頌《論清代女性的紅樓夢評論》,《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六輯;劉舒曼《應是紅樓夢里人—清代閨閣對〈紅樓夢〉的閱讀》,《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一輯;鐘雪梅《清代〈紅樓夢〉批評研究》,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
③除卻前人研究成果中對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增補,本文新增《紅樓夢》女性題詠者,大致按時代先后排序依次為:戴澈、王素襟、熊璉、歸懋儀、吳瓊仙、金逸、丁采芝、李佩金、顧翎、楊蕓、胡相端、季蘭韻、郭潤玉、郭漱玉、曹慎儀、江瑛、錢韞素、陳友琴、范薇、錢守璞、錢令芬、扈斯哈里氏、任崧珠、屠道珍、陳謙淑、慶鳳暉、何承徽、徐紹熙、王帉、謝慧貞、劉靜儀、呂采芝、周之锳、聶有儀、王南城、周韞玉、袁希謝,共計37人,其中熊璉《題顧茝亭葬花圖》與扈斯哈里氏《閱葬花詞有感》一粟未收錄,故置于增補之列。本文在引用上述女性作品時,重出者不再做注。
④曹慎儀《念奴嬌·題葬花圖》與江瑛《燭影搖紅·題葬花圖》見《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光緒二十一年(1895)刻本;沈善寶《題葬花圖》兩首及《觀雜劇取其對偶者各成一絕·葬花》,見珊丹校注《鴻雪樓詩詞集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81、274頁;張秀端《黛玉葬花》,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第373頁;扈斯哈里氏《閱葬花詞有感》,見《繡余小草》,光緒二十二年(1896)刊本;慶鳳暉《題林黛玉葬花圖四首》《題林黛玉葬花圖七律兩首》及《再題七絕一首》,見《桐華閣詩集》,民國初年(1912)刊本;何承徽《君玉以讀紅樓夢葬花詞有感二絕見寄即和》兩首、劉靜宜《葬花賦》,見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第58、3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489、192-193頁;袁希謝《葬花》兩首,見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初編》,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980頁;季蘭韻《佩珊夫人以瑯琊女史葬花詩見示命次原韻》四首,見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三編》,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965頁。
⑤周曾鏞、王南城、周韞玉撰《晚香集》,民國十七年(1928)排印本。
⑥⑧⑨?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續編》第18、25、30、16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第556-557、449-451、529-530、141-142頁。
⑦胡健《清代女性詩人對〈紅樓夢〉“菊花詩”的接受》,《紅樓夢學刊》2017年第6輯。
⑩????肖亞男編《清代閨秀集叢刊》第42冊、44冊、45冊、41冊、4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版,第267、237、485-487、5、230-231頁。
?陳謙淑《石頭記說部題后》、徐紹熙《閱紅樓夢偶成》,見肖亞男編《清代閨秀集叢刊續編》第10、62冊,第419、276頁;王猗琴《讀紅樓夢傳奇口占》、扈斯哈里氏《觀紅樓夢有感》,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第522、508頁。
?莫惟賢《讀紅樓夢傳奇偶感》、吳藻《乳燕飛·讀紅樓夢》、汪淑娟《沁園春·題石頭記》,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第524、460、507頁;慶鳳暉《題林黛玉葬花圖七律兩首》,見《桐華閣詩集》,民國初年(1912)刊本;錢令芬《紅樓夢圖》、丁采芝《夏夜閱紅樓夢偶作》,見肖亞男編《清代閨秀集叢刊》第51、24冊,第251、460頁。
?云槎外史撰《紅樓夢影》,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聶有儀《題紅樓夢冊后》,見《清水芙蓉集詩》,光緒五年(1879)刻本;李嬽《冬夜閱紅樓夢作》,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第512頁;金逸《寒夜待竹士不歸讀紅樓夢傳奇有作》,見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 五編》,第880-881頁。
??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34、396頁。
?宋鳴瓊《題紅樓夢》,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第427頁;任崧珠《書紅樓夢卷后次韻》,見肖亞男編《清代閨秀集叢刊》第32冊,第399頁。
?徐乃昌編《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1》,光緒二十一年(1895)刻本。
?關于程芙亭舉子不育和讒言相加事,丈夫徐虔復有《余抱鼓盆之戚已逾半年矣,前作落芙蓉曲意猶未盡,今更成十律以只悲消遣》詩十首,其第四首有“花謝宜男幽恨深,病容消瘦淚沾襟”之句,詩后有自注云:“婦歸余一載,舉子不育,分娩后,染腹疾,纏綿至死”(徐復虔《寄青齋遺集》,南京圖書館,光緒十三年1887刻本)。另外,程芙亭也有《舉子不育病重自悼念》四首為證。關于“讒言相加”事,徐虔復上述詩題第四首有“諱疾每妨鸚口妒,延醫時怯鴆媒侵”之句,余承普序亦有“更值青衫夫婿,凌云乖獻賦之緣;白發尊章,謠諑惑如簧之鼓。以故深閨寂寂,心含黃蘗以難甘;嬌唾沉沉,骨比香桃而更瘦”的表述。
?“靜處幽閨每自持”“瀟湘幽館泥春晝”(出自戴澈《題紅樓夢畫扇》《菩薩蠻·題紅樓夢畫扇》),“短柳奈何春”(出自顧翎《江城梅花引·題葬花圖》),“木石姻緣本無分,意中人是鏡中人”(出自呂采芝《觀紅樓夢說部悼顰兒》),見肖亞男《清代閨秀集叢刊續編》第10、23、43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第372、509、655、160頁;“斷送顰卿身去后,何曾金玉是良緣”語出自屠道珍《讀紅樓夢偶作》,光鐵夫編《安徽名媛詩詞征略》,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110頁?!按咚蜕厝A去似流”語出自袁希謝《葬花》;“紅顏盡與優曇似”語出自任崧珠《書紅樓夢卷后次韻》;“流盡淚珠人各散,千秋一對可憐蟲”語出自王紉佩《閱讀〈紅樓夢〉傳奇有作》;“暗啼都為玉,幽恨總因釵”語出自慶鳳暉《題林黛玉葬花圖四首》。
??陳其元撰《庸閑齋筆記》,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12頁。
??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4頁。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