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枬子 畫|馬桶

這天，我和老李在廣州他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喝茶，老李著一件中式對襟唐裝，下頦蓄著短須，手腕上戴著一串佛珠，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熟練地擺弄著那套據說價值上萬的茶具給我沏上茶，又扔給我一根“和天下”，自己點上一根“癆白沙”，說：“還是我們長沙煙廠的煙好抽。抽了幾十年的白沙，口味硬是改不過來噠。”

我看老李的辦公室擺設有些奇怪，沙發旁邊掛著個葫蘆，辦公桌上擺個銅牛，就問他這是什么意思。

老李頓時來了精神，侃侃而談道：“這葫蘆因其諧音‘護祿’‘福祿’，形狀象征和諧美滿，而備受人們喜愛，自古以來就是最常見的吉祥物之一。這葫蘆掛在床頭、沙發兩側等人們常坐臥的地方，以吸取人身上的晦氣，提升運勢。牛是旺財的神獸，有著‘牛氣沖天’的寓意，放在風水財星之位上有旺財化煞的功能。牛寓意霸氣，有韌性，能吃苦，尤其我是命中以土為財星的人，所以用牛來旺財聚財最為理想。”

“老李，你還是這么相信風水啊？”

“你忘了？當年我在三角花園是怎么賺錢的？”

時間回到四十年前，那時候的老李還只是小李，比我大幾歲，就住在我家隔壁，人長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肉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小鮮肉一枚。加之嘴巴子又會扯，很受女人歡迎，尤其是逗少婦喜歡。

小李的工作是在中山路百貨大樓綢布柜賣布料。

中山路百貨大樓以前叫國貨陳列館，聽說現在又改回來叫國貨陳列館了，是1980年代最“拽味”的商店，友誼商店、阿波羅那都是后來的事了。那個年代要是有親戚朋友在中山路百貨大樓上班，就牛氣得不得了，因為里面有很多其他商場看都看不到的商品。

▲國貨陳列館始建于1932年 圖片來源：《瀟湘晨報》

我小時候逛中山路百貨大樓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頭頂上那些鐵絲，上面有票夾子飛來飛去。收銀臺在店中央，通過好多根粗鐵絲接往各個柜臺，顧客挑好貨后，售貨員就會開好票，把開票單和錢掛在票夾上，“簌”的一聲往收銀臺飛去。收銀員收錢后將找零和蓋好章的單據夾好，再“簌”的一聲飛回柜臺。

小李賣綢布自然是天天跟一群堂客們打交道，從早到晚被策得腦殼發暈。正好這時三角花園服裝市場崛起，他看賣衣服的生意不曉得幾好，就動了心思，辭職去賣衣服。

1980年代初期，還沒有金蘋果大市場，長沙最熱鬧最新潮的買衣服的地方就是中山路百貨大樓對面的三角花園。

這三角花園以前確實是一個小公園，北面正對中山路，東、西各一條小路，恰是一個標準的三角形。

那時還沒有五一商圈、黃興路步行街等，長沙市最繁華的地方就數中山路了，這里有最威武的中山路百貨大樓，紅色劇院也是當年長沙最好的電影院，往西走一點有細伢子最喜歡去玩的地方青少年宮，青少年宮對面就是高檔酒樓“又一村”。

▲1980年代的又一村飯店 圖源：《湖南老街》

三角花園的個體服裝市場，讓這片區域更火了。

那正是計劃經濟時代向商品經濟時代過渡的時候，大商場還都是國營，經營理念跟不上，年輕滿哥和妹坨們想穿得時尚點就只有去三角花園。像什么流行的喇叭褲、蘿卜褲什么的，在三角花園都買得到。

小李說干就干，從辭職、租門面、裝修、到廣州進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小店就開業了。

小李的門面賣的是男裝，什么蒙特嬌的T恤、喜來登的夾克等等。不知為何，生意做了十幾天，卻是很清淡。

小李很苦惱，一天晚上拖著我去長沙啤酒廠門口宵夜，正值盛夏，夜宵攤子生意好得嚇人。長沙滿哥們最喜歡在這里搞幾盤涼菜，再來兩壺廠里剛出的新鮮散裝啤酒。小李一口干完一大杯啤酒，一臉郁悶地跟我說：“利屄（音bie6，粗痞話），不曉得何解，實在我店里賣的東西跟別家差不多，那些顧客硬是不進我的門。”

我遞給他一根白沙，安慰他說：“才開張，生意不好正常，慢慢就會好的。”

小李嘆口氣說：“冇想得通，三角花園箇好的生意，我還虧本。”

就聽旁邊有人冷冷地說了句：“三角花園那號地方，風水太差，虧本正常，就算是那些現在賺噠錢的老板，我看他們的錢也留不住。”

我抬頭一看，說話的是炸臭豆腐的老左，這老左60多歲，住在我家后面的寶南街，我們經常在這宵夜，又住得不遠，自然認得。

說起來老左的爺老倌也算是個人物，民國時期是長沙有名的道士，“三反五反”運動的時候作為反動道門的一員被鎮壓了。老左從小耳渲目染，自然也懂得點看相之道。老左平素不喜與人打交道，不過與我爺老倌關系倒是不錯，經常來我家借書看。

小李很不服氣，說道：“左爹，你講三角花園風水不好，那何解那多做服裝生意的都發噠財咧？”

我想了下說：“小李屄，我倒是覺得左爹講的有點道理，好幾次我在晚上一個人路過三角公園的時候。路上鬼影子都冇一個。那微風一吹，周圍聲音簌簌的，真的讓人汗毛倒豎，頭皮發炸。”

“晚上九點鐘以后，服裝攤子下（ha5，意為“都”）關門噠，路燈又暗，你箇只屄膽子本來就小，當然怕不。”

老左說：“你們細伢子不曉得，去問那些老班子就清白，長沙風水最差的地方就是在三角花園那里了，那里是典型的路沖，還是三把刀沖。”

我好奇地問：“什么是路沖？”

“所謂路沖，就是講房子的背后或前面有直線的道路或河川朝房子直沖而來，無遮無擋，極其兇險。也易出現車禍。同時大路直沖不聚氣，人丁日少財運敗，家中男子身體差。古話講‘十個路沖九個兇’，路沖勢頭兇猛，一條直錢，容易給商鋪造成傷害。你看那三角花園，三條路像三把刀一樣圍著它，擋無可擋，所以叫三把刀沖。”

“照你箇樣講，好多地方不都是路沖？未必那些地方做生意的都不賺錢？”

老左一笑：“箇你就不懂噠，一個是路沖是可以化解的，另一個是有些人命硬，路沖都擋他不住，還有一個是財運不是一下子就斷，你們三角花園那些老板最終賺不賺得到錢，要十年以后才看得出。”

小李這下泄了氣：“那我的店何什搞啰？”

老左說：“也不能一概而論，路沖也是發財最快的一種格局，古語云：‘沖起樂宮無價寶，沖起衰宮萬般灰。’如果化解得當，發財迅速，且是大財。”

小李一聽來了精神，忙恭恭敬敬地遞了個煙給老左，打一拱手說：“左爹，那就麻煩你老人家抽個空到我店里看看，幫我化解一下。”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不用上課，就陪著老左去小李的店看看。小李的店在三角花園靠文運街的一頭。老左看完后說：“你這個店正在剪刀口（丫形路口），如一把剪刀要把本宅剪掉似的。主有破財、損丁或意外受傷等。氣動交沖，氣不聚，破財，血光，易有是非，意外兇災，火災，生病等。如果開理發店倒是個好地方。”

小李一聽又急了：“左爹，這可開不得玩笑，我是個賣服裝的啊。”

“莫急，莫急，我來教你怎么化解，首先你去刻石廠買個小的青石獅子來，我幫你以朱砂點睛后再擇吉日埋于門外地下。我再幫你去請一面陰陽八卦鏡來掛于店內，然后你去趟泰山，買一尊‘泰山石敢當’來砌在墻上就可以了。”

我問老左：“這‘泰山石敢當’是什么？”

“泰山為天下浩然正氣之所在，所以古時候帝王將相多喜歡在泰山祭拜。泰山的石頭是最有靈性的，古語講‘師猛虎，石敢當，所不侵，龍未央。’皇帝的金鑾殿都要用泰山石來鋪墊。就是一般的寺廟也要用泰山石鑲鎮四角。作為鎮宅之寶，只有泰山石才敢當此任。你去泰山，那里專門有人賣泰山石的，你買塊石碑，運回來，刻上‘泰山石敢當’幾個字就可以了。”

小李按老左的要求，專門跑了趟泰山，置齊一應物事后，生意是比以前要好些，卻也是不慍不火的。他又拉著我去找老左。

老左看看小李不疾不徐地說：“我看你的面相骨格清奇俊秀，皮膚白得像女人，所謂‘男生女相主富貴，女生男相多勞累’，慢慢來，你這生意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這學期正在學營銷管理，馬上想到教師剛剛講過的知識，忙勸小李改做女裝生意，“你箇屄嘴巴子會講，最會擇（音ce4，意為調侃）妹子噠，又長得逗堂客們喜歡，做女裝一定生意好。”

小李想想也有道理，就采納了我的意思，改為做女裝了，這一改果然生意火爆，店子也走上了正軌。

小李賣服裝不是說他的貨進得多么地與眾不同，其實也就是些大路貨，他生意好的關鍵就是一張嘴巴子會扯，也就是說話的技巧掌握得好。我經常在他店里，每次看他擇顧客我都想笑。舉幾個例子——

一個頭上吹著時髦的“一片云”發型，略有幾分姿色又打扮入時的妹子進來，在店里看來看去，小李也不急著去打招呼，她最后在一件連衣裙旁停下腳步：“老板，我試下這件衣服。”

等妹子試好衣服出來，小李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咿呀呀，小姐（那年月還不流行叫美女，小姐也不是今天的這個意思，稱呼小姐就相當于今天的美女），箇件衣服怕莫是跟你量身訂做的吧？好多人試噠都穿不出味，那硬是要有你箇號身材才穿得出去。”

小姐聽得心花怒放：“箇衣服是還不錯，好多錢啰？”

“本來咧，是要1280塊，小姐你要我就打個五折把你，只一個要求，你穿噠箇件衣服讓我照個相放在店里當廣告好不？”

小姐一聽心里很高興，不過很是裝出為難的樣子：“老板，你再便宜點噻。”

小李裝著忍痛一揮手：“那好吧，要麻煩你幫我當模特，箇件衣服我就不賺錢算噠，按成本價380塊把你。”

小姐掏了380塊，又搔首弄姿地讓小李用照相機照了幾張，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實際上呢，這件衣服進貨價60塊，平時都是做200塊左右賣的。這個妹子一看就是自以為身材好，長得漂亮，小李一頓夸，勾起她的自豪感，自然就忘記砍價了。

有個五十歲左右的堂客們本來是進來買健美褲的，被小李一頓擇：“大姐，你看啰，箇正是換季的時候，早晚溫差大，箇件針織的毛衣正好合用，箇樣的衣服百搭又實用，少不了。而且到了夏天還能披上防曬使用又方便。大姐你箇好的皮膚要注意防曬咧。還有箇件長袖T恤，純棉質的，穿噠舒服不走形，洗好多次都不會起球，正好跟健美褲配套。箇下雨天逛街，難得遇到一身都合適的，反正加一起也沒多貴就一次買噠噻，也省得再逛噠，我幫你多打點折就是的。”

最后這堂客們硬是被小李別策得買噠三件衣服。

小李的觀點是：這種年紀的堂客們都比較保守，比較注重實用，所以就要注意強調衣服的品質和多樣性。

如果顧客嫌衣服太大，小李別就講“穿噠寬松，舒服”，要不就是洗一洗會縮水等等。

如果顧客嫌衣服太小，小李別就講買小一號顯身材，或利于減肥。

另外小李還別出心裁，經常準備一些小玩意當贈品，哄得那些堂客們細妹子好開心。

小李的生意順風順水，幾年時間就積累了數百萬財富。不過風水輪流轉。隨著金蘋果服裝大市場的開業，以及五一路商圈、黃興路步行街的崛起，三角花園的生意慢慢差了，最后一紙拆遷令使得這個曾經的繁榮之地就此從地圖上消失了。

小李屬于腦殼比較靈泛，掉頭較快的那一類，幾年的服裝生意做下來，他痛感光做中低端批發、零售生意太小，不如開公司自己生產加工衣服做得大。在三角花園拆遷后，他沒有像其他老板那樣轉向金蘋果或金滿地繼續做服裝，而是選擇跟他學服裝設計的女朋友一起南下廣州，很快有了自己的公司和自己的服裝品牌。

我這次是趁著到廣州出差順便來看看老朋友的。我問老李以前在三角花園做生意的朋友都還好不，老李說，好的不多，他們大多都選擇轉戰金蘋果或金滿地，現在服裝零售生意沒以前好做了。網上的衣服都好便宜，互聯網給個體服裝這個行業帶來的最大的沖擊就是低價，好多顧客都是只看不買，有的還說在網上看到同款的，就試試尺碼大小，把店鋪當成是試衣間了，加上門面租金又貴，一個小店面，門面水電管理費加起來一年要十來萬。

我告辭的時候，發現辦公室邊還有一尊龍頭龜身的動物。就問：“老李，這又是什么動物？有什么講究？”

老李一笑，臉上居然有點羞澀：“這龍頭龜身的動物叫龍龜，是一種瑞獸，相傳它和貔貅一樣都是龍之子，在古代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夠讓龍頭龜馱碑的資格，龍龜是用來旺官運的。”

“老李，難道你這把年紀還想當官？”

“這龍龜可不是用來旺我的，我兒子是公務員，我是希望能旺旺他。”

離開老李的辦公室，我在想這風水是極樸素的自然科學，也是千古文化，它的存在自有一定道理。不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風水上，而不去努力，應該也管不了多少用吧。

作者——枬子

文革初期出生于長沙，做過工人、會計、財務總監。現為資深高級會計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