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臨近除夕,在大恒星工作的姜妍要通過“隱喻之橋”回地球過年。隱喻之橋多年前突然出現,連通了地球與無數外星球,只有橋兩端的星球存在共性知識,用雙方都能理解的隱喻作為“咒語”,才能過橋。為了回家見媽媽,她絞盡腦汁尋找合適的詞語,卻因地球與大恒星交流減少、共通隱喻稀缺而困難重重。
今年,擅長語言學科幻的晝溫再次擴充她的“星門宇宙”,在個體與世界之間架起一座語言之橋。它不僅是文化與知識、新世界與舊世界的紐帶,更是母女之間跨越宇宙的心心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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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喻之橋
作者|晝溫
科幻作家,曾獲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華語科幻星云獎中篇小說金獎、澳門國際科幻獎最佳中篇科幻文學獎、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最佳短篇小說獎等。作品多以語言學為主題,創造鮮活女性角色,多次被譯為英語、日語在海外發表,于2021年獲得日本星云獎提名。著有長篇《致命失言》。出版中文個人選集《偷走人生的少女》《星星是如何相連的》。
全文約14600字,預計閱讀時間29分鐘
世界以語言相連。只要人們還有相似之處,就永遠不會丟失理解彼此的可能。
第一章 喻體
什么是隱喻?
一個好的隱喻應該能夠傳達非相似性事物之間所存在的直覺感知的相似性。
——亞里士多德
用一種方式來表示兩種理念。
——塞繆爾·約翰遜
即使一眨眼就能到達,姜妍回家的次數還是越來越少。
名為“大恒星”的繁華行星,在兩顆恒星之間游蕩,歷法跟家鄉很不一樣。她不得不小心保存一份發黃的紙農歷,找到對應日子的地球公歷,再上系統里進行復雜的換算,才能搞清春節是哪個星時開始,哪個星時結束。
或者,每次姜妍隱隱感到胃里不舒服時,就是臨近下一個春節了。這感覺從未失誤過,就像有些人出色的方向感一樣,印刻在她的身體里。
這回本該如此,只是激烈的工作壓抑了她對身體的感知。等她從住處的共享存儲室里把萬年歷拽出來,發現距離蛇年除夕只有7.5個星時了。
而她還沒有準備好一條隱喻。
“山腰?山腳?首腦?門面?”
“妍妍,頭啊、臉啊、腳啊,這些跟身體有關的隱喻早都已經沒法用了。”
“杯弓蛇影,畫蛇添足,牛鬼蛇神?”
“妍妍,我知道你要過蛇年,這里可從來沒有過一條蛇,行不通的。”
“我再想想……”
嘗試了幾百個句子后,原本應該開啟的隱喻之橋還只是一堵黑色的磨砂水晶墻。守橋人陳夢婷坐在一邊,一次又一次駁回姜妍的請求。
“這簡直是大海撈針。”姜妍一把合上已經快被翻爛的地球現代漢語詞典,系統顯示她的HRV心率變異率正在急速下降,進入壓力過載狀態。她深吸幾口氣,得小心對待這具租來的身體。
“不行,也沒通過,這里的人沒見過針。”
“我說這事兒就是大海撈針!”姜妍一巴掌拍在水晶墻上,對方危險地晃動起來,姜妍趕緊收手。
“你最好小心一點,”陳夢婷懶洋洋地說,“這段時間都沒有人通過,橋快塌了。”
“陳姐姐,你是守橋人,你該給我一些提示的,”姜妍按下怦怦跳動的心臟,“橋塌了,你的工作也沒了。”
“沒了最好,”陳夢婷不為所動,“我已經拿到這邊的身份了。最好趕緊把我開除,守著這些老舊的詞匯,我的思維都臟了。你知道嗎?每次我的口中蹦出地球隱喻,同事都用什么樣的眼神看我?要塌趕緊塌。”
“姐姐,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家了嗎?”姜妍覺得不可思議,她們還是老鄉,父母在老家都認識。
“這才是我的家,管好你自己吧。”陳夢婷挑了下眉,“想好過橋隱喻了沒有?”
姜妍沒話講了。她一時想象不出,還有什么兩邊都能理解的隱喻,可以幫她打開通向地球的神秘“橋梁”。往年她都會提前準備,花幾個月的時間在這里尋找跟地球相似的概念:查找資料,出入各種場所和當地人溝通,倍速吸收這邊最火熱的流行語。
而在一些交通發達的星球之間,有專門的語言學家調研并提供可用的隱喻,來為往來旅客提供開啟隱喻之橋的“鑰匙”。實際上,那些星球之間共通的隱喻也會隨著雙方交流的增加而變多,隱喻之橋幾乎沒有關閉的時候。
地球的情況則正好相反:隨著雙方溝通變少,共通的隱喻呈斷崖式下跌,這進一步阻礙了交流。不過,出來的人也很少愿意回到經濟和政治地位都日薄西山的古舊“家園”了。
“‘火熱’‘斷崖式’‘日薄西山’‘家園’,對了,我記得‘溝通’是指開溝以使兩水相通,也是一種隱喻!”
“用過了;用過了;這里對方位的理解跟地球不同,不能用;用過了。至于最后一個,你覺得這里的人還會自己挖水溝嗎?”
看到姜妍眼淚都快出來了,陳夢婷的心似乎也軟了下來。“妍妍,你就這么想回家嗎?”
姜妍點點頭,“我答應過媽媽的,她現在肯定正在給我準備最愛的疙瘩湯。”
“如果,你回家以后,就回不來了,該怎么辦?現在通往地球的隱喻之橋真的很不穩定。”
“不會吧,就算星際社會如此發達,所有人也都是從地球出發的,我相信,總會有相通的隱喻。”
“希望如此,”陳夢婷嘆了口氣,“我這里還存著一個隱喻,你拿去用吧。”
“謝謝姐姐!”姜妍開心極了,“那我就在那邊,等姐姐回來一起過年!”
姜妍的身影消失后,隱喻之橋的入口抖動了一下,好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在咳嗽,又好像即將失活的血管在抽搐。
陳夢婷又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在守橋系統里輸入了幾個字符,四周的燈光全部暗了下來。
她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章 本體
隱喻為什么重要?
隱喻不是一個簡單的替代游戲,而是一個創造性的游戲,其中兩個不相干的術語通過相互作用,可能會產生深刻的洞察力,揭示出深藏于文化體系中的重要思想。
——戴維·薩皮爾
回家了。
姜妍深吸一口氣,就好像游泳了很久、突然從水里鉆出來一樣:熟悉的味道、溫度、重力、壓力和光線,一下子緊緊抱住了她。撐開沉重的眼皮,她的意識已經穿越了遙遠的空間,回到了保存在家鄉的肉體里。
她操縱自己原裝的身體,從狹小的隔間里走出來。長長的走廊,每一個隔間都裝著一具還未返鄉的身體。有些人的身體已經過了保質期,更多的人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回來。不少隔間門口,放著鮮花和紙錢。
隱喻之橋配套的意識轉移室。步入式衣帽間。公墓。幾個詞從姜妍的腦海中閃過。
不再重要了。她還有家要回。
幾步走出室外,紅彤彤的一顆夕陽正掛在遙遠的天邊,為曠野鍍上一層溫柔。黑夜正從東方慢慢收緊,粉紫交融的晚霞緩慢變換色彩,戀戀不舍隨著恒星下落。
遠遠望去,隱喻之橋正鑲嵌在這巨大而莊嚴的“墓地”中間,前面是花崗巖鋪就的廣場。可見當初人們修建它時,是如此用心和重視。在大恒星,通向地球的隱喻之橋幾乎是地洞里的一塊碎石。再走幾步,就是當年專門為這座星際之“橋”修建的柏油路,還有早已經沒有人煙的小村莊。
一陣風吹過,姜妍不由打了個寒顫。她已經忘記山東的冬天有這么冷了,身上什么也沒有,只是上次擠進小隔間時穿的薄外套。在大恒星用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生活用品和衣服,全都帶不過來。
“妍妍!你回來了!”
是媽媽的聲音,姜妍嚇了一跳。她并沒有告訴家里人,自己什么時候要回來——往地球傳遞信息也需要消耗隱喻,哪怕只是簡單的數字隱喻。她沒有這個庫存。
回過頭,她看見媽媽從自家的小面包車里鉆出來,抱著一件黑色的大羽絨服,晃晃悠悠朝她走來。穿上能把她從頭裹到腳的羽絨服、坐進充滿飯味的自家面包車,姜妍眼睛一熱:媽媽肯定是在這附近住了一段時間來等她。當年姜妍在考研班里時,媽媽就住在面包車里給她做飯。
如果自己這次沒有回來,媽媽會等到什么時候呢?也許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才會失望地把車開走吧。
“妍妍,你終于回來了,在大恒星還順利嗎?”
“嗯,挺順利的。”大恒星的工作和生活都太復雜了,沒有一個詞是媽媽能聽懂的,更無法用“順利”或“不順利”來概括。那些獨在異星打拼時流下的淚水,自己咽下就好了。
媽媽一路哼著歌,車轉眼就開到了城區。由于人口銳減,省會居民逐漸集中到了一起。路過空無一人的小區、商場、景點,靠近聚集點時,姜妍終于看到了些年味兒:紅色的中國結,貼滿櫥窗的福字,提著大包小包年貨的一家人。跟去年的景象幾乎是一樣的,只是龍的圖樣和裝飾都變成了蛇。大恒星的發展日新月異,幾乎每天都有新的“生活方式”被創造出來,家鄉卻仿佛停留在了原點,是姜妍記憶里一次又一次相似的春節。
熟悉,溫暖,粘稠。
“看看誰來了?”
走進家門,姜妍的出現引起一陣小小的歡呼。客廳里擺著一張過年才會拿出來的拼裝大圓桌,除了父親和親戚,還有五六個鄰居也來了。桌子上的飯菜跟去年也沒什么差別,熱氣騰騰的,都是地球土生土長的原始食材。小時候,姜妍每次吃年夜飯,胃里都會不舒服。到了大恒星以后,才知道自己是對哪幾樣分子式過敏。家鄉沒有人管這些。
脫下羽絨服,坐在桌邊的折疊硬木凳上,姜妍才發現自己是在場唯一一個30歲以下的人。
“小妍啊,工作什么樣?聽說又去了好幾個星球出差啊。”陳夢婷的父親據說有個官職,每次聚會都坐在主座的位置,往往也是話題的主導者。姜妍特別不愿跟他說話。
“嗯,領導帶去的。”
“誒呀,我年輕時,也經常跟領導出去出差。這時候呢,你就得有點兒眼力見,啊,幫領導提提行李、帶個茶水什么的,可千萬別搞什么,領導夾菜,你擱這兒轉桌,這種事,啊!”男人同時用眼睛示意自己眼前的空酒杯,似乎在暗示讓姜妍這個年齡最小的女輩為大家端茶倒水。
姜妍拼命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當大恒星還有這種落后的轉盤餐桌呢?
“好了好了,妍妍工作也辛苦了,讓她先歇著。不知道你家夢婷還回來過年嗎?畢竟是咱們這里第一個考上隱喻專業的高材生,得讓妍妍跟夢婷姐姐好好學學。”
“她啊,在大恒星忙呢,聽說快升副科了。”男人點上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他的妻子倒是羨慕地看著姜妍母女。
姜妍聽了覺得好笑,大恒星可沒有“副科”這種職位,不知道陳姐姐都跟家里說了什么。肯定沒說過,自己一輩子都不想回來吧?
另外幾個男人也抽起了煙,室內空氣很快變得嗆人。姜妍吃了幾口疙瘩湯,就找借口回了房間。
媽媽把房間保持得很干凈,她坐在床上,輕輕撫摸著書桌的邊角。那里的防撞裝置是橡膠的,每一年回來都會老化一點,是這仿佛已經凝固在時空里的房間里,唯一還在“前進”的物品。
每次都是這樣,熟悉的空間、親人和食物撫慰人心,但老家的太多東西,讓她的肺部、胃部、心臟和精神都承受不了太久。她真的有一天甘心回到這里嗎?還是咬咬牙,負債留在大恒星?
這時,她感覺手腕震動了一下。抬起來一看,一條信息出現在皮膚中間:尊敬的大恒星工作簽證持有者,大恒星與地球之間的隱喻之橋連接不穩定,預計將在3星時后完全斷聯,恢復時間不確定。請您合理安排您的旅程。
煙味兒從房門的縫隙里飄進來,姜妍的大腦轟地一聲炸了,剛才內心淺淺的疑問立刻有了答案:她必須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第三章 限制
隱喻具有變革性,它們在不停地改變著人類對自身和周圍環境的理解。
“真是的,一頓飯還沒吃完,這就要走了。”
姜妍假裝沒有聽出來媽媽話里的哭腔,跑去自己的臥室把存在這里的漢語字典翻出來。她必須在路上想出一個能夠連接兩顆星球的隱喻,不然兩個鐘頭后隱喻之橋斷裂了,臨時工簽被吊銷,她真的就再也無法回到大恒星了。
媽媽雖然難過,還是開上小面包車,載上剛見了不到半天的女兒,把她往通向幾十個光年外的“橋”那里拉。
與來時不同,這回車里擠滿了人。父親,陳夢婷的父母,來串門的遠親。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輩兒則在后面那輛面包車里坐著。
當時姜妍急著出門,都沒意識到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似乎大家都想再見識一下隱喻之橋的傳送。
大年夜,三輛面包車就這樣往城外趕去。
“妍妍啊,這橋剛出現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陳叔叔的嘴沒有停下過,“可把大家伙給嚇壞了。我一個工友出于好奇還進去過,結果不知道跑到哪個星球去了,到現在還沒找著,身子都給火化了。那時候橋又多,趕去探險的人也多,可不像現在還搞個簽證……誒,你看那里就是一個。”
姜妍望過去,一塊開裂的黑色水晶石碑從車窗外劃過。那是已經坍塌的隱喻之橋,通向早已與地球斷聯的星球。消息上說,通往大恒星的隱喻之橋一旦坍塌,重新建聯的時間未知,那只是一個委婉的說法——橋不可能復原了。
從沒有一座坍塌的橋復原過。因為那意味著,沒有任何一個隱喻能夠被橋兩端的文化所共同理解。人類駐足的星球太多了,不同的地理甚至是物理環境,讓社會和文化千姿百態。姜妍常把那些遙遠的星球想象成一根根橡皮筋連接的彈珠,被一個孩子捏起一端瘋狂旋轉。隱喻之橋就是那根細細的皮筋。
而人員、貨物和信息的傳輸一旦中斷,各自發展的世界只會向兩個方向猛沖,再也不會有一點兒“共同語言”了。
再次回到破敗的廣場,一群人圍在了黑色的石碑前。姜妍在最前面,額頭抵在石頭上。寒風吹動她在缺席歲月里長長的頭發,隱喻之前的表面如微燒的額頭一樣溫暖。媽媽在她身后,推著一個輪椅。
“針頭,床腳,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姜妍閉眼默念。
黑水晶不為所動。
不行,陳姐姐說過,身體部位相關的隱喻早就被用光了,有些甚至變成了丟失的隱喻,也就是說,有些詞和詞組的比喻意義還在使用,但其最初的本意已經隨著時間和時代的演進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殆盡了。
“杯弓蛇影,蛇口佛心,打蛇打七寸。”
黑水晶沉默不語。
唉,忘記大恒星的人根本沒有見過蛇了。
“世界是一張臺球桌,溫室效應,貿易戰,雙刃劍。”
黑水晶毫無變化。
看來上學那會兒學的國際政治術語,在星際政治的語境下,也全都失效了。
又到了大海撈針的時候。時間一點點過去,姜妍的嘴唇發抖了。
見小輩如此著急,陳叔叔咳嗽一聲,示意姜妍退后。
“我來——打好組合拳,對齊顆粒度,閉環產業鏈。誒?怎么沒反應?”
“叔叔,這都是您年輕時候用的詞,現在地球上都沒人說了。”
“豬鼻子插蔥,裝蒜;大明湖里的蛤蟆,干鼓肚;小刀拉屁股,開了眼了。”
“奶奶,這些歇后語太土了!”
“德國骨科,白嫖,DNA動了。”
“姥爺,這梗也太老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it’s a catch-22; six of one; in for a penny, in for a pound……”
“大姨,大恒星的人是說漢語的,你這些隱喻可以在去Serendipity Star旅游時用。”
大家輪番上陣,黑水晶一點反應也沒有。時間一點點過去,夜色早已極深,三臺車燈照著這個小小的群體。遠處,新年的煙花在空寂的城市上空綻放,無人機擺出蛇的形狀。
“來不及了,隱喻之橋,已經開始坍塌了。”黑色的水晶出現了裂痕,又一個星球將脫離它母星帶來的任何束縛,要遠遠跑開了。
“妍妍,你說,這么麻煩,夢婷會不會,回不來了。”陳叔叔把煙屁股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兩下,借此低下頭,不讓別人看見他的眼睛。“她喜歡的話劇又來巡演了,小時候我騎著自行車載她去看……”
姜妍沒有接話。她的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轉。為什么偏偏是今天?如果她在大恒星的時候,隱喻之橋坍塌,她的工簽會因為這“不可抗力”自動轉長期。她之前聽說過,有一些跨越星球的勞工為了鉆制度的漏洞,會故意通過扭曲和消滅共通隱喻的方式來破壞隱喻之橋。
但這可是地球啊,所有的人,不都是從地球出發的嗎?
黑水晶的裂痕越來越多,姜妍的心也一起碎了。
難道她,真的要被永遠困在這里了嗎?
至少跟媽媽在一起,也不錯吧。
第四章 交叉
隱喻和現實的關系是什么?
由文化所定義的社會現實影響著對物質現實的理解。……由于我們對社會現實的理解大多是通過隱喻性表達來獲得,再加之對物質世界的概念化一部分也是隱喻性的,因此隱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我們所認為的現實到底是什么。
——拉科夫和約翰遜
“妍妍,別放棄,試試這個。”
媽媽不知道何時來到了姜妍身邊。她塞給姜妍一個厚厚的筆記本。
“什么?”
“萬元戶。”媽媽走到水晶旁,聲音輕而堅定。
“媽,這個詞也很老了,奶奶那一輩都沒人用了,大恒星的人不可能——怎么會?”
話音未落,水晶突然動了起來。緊接著,中間部分變成了純絕的黑色,比水晶、比夜色還要濃上百倍。這是隱喻之橋的入口。
“快去吧。”
“可是,”姜妍覺得自己的雙腳有千斤重。可是,如果在那邊,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隱喻,再也回不來了怎么辦?
手腕上的系統提示嘀嘀響起來,是隱喻之橋坍塌的倒計時。
“去吧,妍妍,去追你的夢吧。”媽媽幫姜妍把包背好。里面沉甸甸的,肯定又是放滿了家鄉的燒餅和饅頭。
姜妍點點頭,心里默念著隱喻,將額頭貼上石碑。
這時,媽媽突然想起女兒沒法把東西帶走,又手忙腳亂地把萊蕪燒餅掏出來,掰下來往姜妍嘴里塞,“上次你說這個好吃,這回還沒吃一口——”
姜妍的身子軟了下來。大伯趕忙用輪椅接住她,燒餅和筆記本一起掉在地上。
還沒睜開眼,姜妍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知道自己又回到大恒星了。每次來都是這樣。這里租借的身體是由她的基因生成的,盡管依照這邊的物理環境進行了改造,意識返回前還需要適應一番。姜妍總是想起陳姐姐小時候帶她在老家打的古舊游戲,每次切地圖時,需要讀一會兒進度條。
總算適應了些,她才注意到手腕兒上的提示:母親筆記本里的信息被一同傳送來了。這很少見,要么是開啟這座橋的隱喻足夠強大,給了其他信息一些空間,要么是這些信息被大恒星視為“有用”。就像她這樣年輕有活力又有超強可塑性的意識,才能被這個神秘的星際通道所接收。
轉過身,黑色水晶靜靜立在那里,上面有三道深深的裂痕。她這才意識到,通往家鄉的隱喻之橋已經坍塌了。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數萬光年之外,意識到這無法跨越的距離時,姜妍的眼淚涌了出來。
還沒哭幾秒,姜妍的手腕又是一陣震動。她抹了把眼淚細看,原來是移民局的通知,需要她盡快去市政廳,去辦長期簽證手續。
終于要拿到大恒星身份,媽媽也會為我驕傲吧。
姜妍活動活動身體,回復了一下回地球期間收到的幾百條工作信息,然后遞交了長期簽證申請。很快,一臺無人機就飛過來接她。
登上無人機,大恒星光怪陸離的城景在她腳下掠過。即使在整個宇宙文明的圖景下,大恒星也是極其繁華和多元的。不同質感的建筑,在獨特的物理環境下煥發出幾百種顏色的光彩。當然也有暗淡或純白的地段,那說明設計師選擇的顏色已經超出了姜妍的視覺范圍之外。由這些“不存在”的顏色所生成的隱喻,她又怎么可能會理解呢?
目的地很快到了。“市政廳”只是姜妍自己的理解,實際上這里的行政區劃用的漢字是“排碧階”。好像跟地球的地層年表有關。姜妍有時會聯想起York和New York,以及Mexico和Nuevo Mexico:探險家來到新的地方,難免從自己的文化和認知中借詞。只是,地層年表聽上去是有歷史縱深的垂直概念,被拿來給平面上的行政區劃命名,總感覺進一步丟失了詞語的過往。不過,地球的地質信息,在這里確實也沒什么用了。
很快辦理完長期簽證,姜妍松了一口氣,開始接受自己要留在這里的事實。接著,她看到了陳姐姐。大恒星離黑洞距離較近,時間的流逝是不均勻的,她這次回家,大恒星上已經過了好久,陳姐姐的發型都變了。她正挽著伴侶從遠處走來,滿臉喜色、容光煥發。姜妍曾見過一次那位來自其他星球的“人”:通體透綠,背上有鰭、脖子上有腮。
“陳姐姐,你怎么在這里?也在辦長期簽證?”
陳夢婷點點頭,張開嘴向伴侶說了什么,只是沒有發出聲音。姜妍記得她們平常用超聲語言交流。
“怎么會,姐姐不是說已經有身份了嗎?還需要這個長期簽證?啊,也是,姐姐提醒過我,隱喻之橋要塌了。畢竟姐姐是隱喻專業出身……”
“跟專業沒關系,是你太不敏感了,也不愿意多學學這里的語言,”陳夢婷換回了姜妍能聽見的頻率,“從你所謂的隱喻之橋出現的那一刻,它的名字演變就體現了人們對它的態度。一開始,這種能夠星際穿梭的存在,被人們稱之為‘蟲洞’,有種神秘之感。后來,人們發現彼岸都是地理條件優越的類地行星,便將它稱之為連接兩地的‘橋’。” 陳夢婷今天狀態很好,話多了不少。也許是姜妍離開的這些日子,她很久沒有說過地球的語言了。
“是,我們不是一直這么叫它嗎?隱喻之橋……”姜妍努力跟上她的思路。
陳夢婷搖搖頭。“現在,大多數人叫它‘隱喻門禁’,認為一端有能力控制另一端的進出權限。或者叫‘一方通行’‘單行道’,認為這只是弱勢一方向強勢一方輸送資源的渠道。”
“可這些都不符合現實啊,它就是可以雙向通行的,我可以來這里工作,然后回家,直到——”
“那橋的隱喻就符合現實嗎?有橋墩,有橋面嗎?”陳夢婷尖銳地指出,“只有地球上的人還這么講,堅信它是兩頭暢通的存在。”
“那它到底是什么啊……”
“這重要嗎?反正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名字的隱喻,放大了它的一部分特質,這也是大多人對它的認知和態度。”
“但這也不應該影響客觀存在本身……”
“隱喻都是偏頗的,但真理又在何處存在?”陳夢婷被同鄉幼稚的觀點氣笑了,“你知道嗎,我這個專業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研究語言如何影響現實。就像尼古拉斯·奧努夫說的:隱喻總會引導我們將自己懷疑的東西理解為我們有把握的現實。在地球時代,這種事就不少見,比如用‘疾病’隱喻敵人,直到真的消滅他們;用‘黑暗’隱喻還未入侵的土地,然后驅動兵馬入境;用輕描淡寫的詞匯形容應該被引起重視的事情,然后把本可以解決的小問題拖成大禍。當然,也有‘地球村’這樣美好的隱喻,‘粒子動物園’這種中性隱喻……有力量的隱喻影響了大部分人的認知,最終改變了社會——畢竟society一詞來源于印歐語系的sek,就是‘追隨’一人或多人的隱喻含義——也改變了我們所活在其中的現實。”
“姐姐,你到底想說什么?”
“來都來了,”陳夢婷嘆了口氣,“在這里,迎接你的新生活吧。”
她的伴侶有一雙粉紅色的眼睛,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聽不懂,或根本聽不見她們的談話。
第五章 新喻體
現實和語言密不可分,兩者之間的區別難以覓蹤。
——卡斯滕·哈里斯
“迎接新生活。”
這句話,姜妍聽了無數遍。到北京上學時,去新加坡交換時,拿到大恒星的offer時,第一次穿越隱喻之橋時。但她的內心從來沒有真正地“迎接”了新的生活。在異鄉想家鄉,在家鄉想異鄉,生活被遙遠的旅途切割成畫風迥異的片段,兩個世界的語言和記憶都狠狠牽絆著她、拉扯著她:她從未在某地,真正地生活過。
陳夢婷帶她來到了一個毛絨質感的建筑,說里面正在舉辦一場“婚喪嫁”,就是派對的意思。姜妍可以先進去消費,然后在“十三點三個字”后“還錢”,就是13大恒星時15分后結賬。姜妍有一個吳語區的姨奶奶,因此她很難在聽到“十三點”時不笑出聲來,而這在大恒星被視為冒犯。
有時候,她會羨慕去了更遙遠星球的朋友,極端迥異的物理環境和語言,讓大腦幾乎必須切換人格才能適應。至少,每一個人格都舒適地落在一個世界里。說英語時大方活潑,說漢語時沉靜內斂,說日語時禮貌拘謹,說Ocean Language時……她不知道,她從沒去過Ocean Star,那里租借的身體有一套海洋生物的呼吸系統。
派對布置看上去是中式葬禮和日式婚禮的結合,嗩吶音調的交響樂在大堂里回響。這音樂斷斷續續的,不時超出姜妍聽力的上下限。她在這里沒有一首喜歡的歌。大恒星的居民和移民在這低重力的空間里漂浮、起舞,時不時有人飄過來跟她搭話,問她來自“火星”“半人馬”還是“希爾”,然后在她報出地球人身份后,說她這么“喚睜”,不像地球人。她毫不掩飾地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反正在這里會被解讀為感謝。然后對話就結束了,她和對方都不愿意深談。
對她來說,家鄉、北京、新加坡、大恒星,都在說漢語。卻又是完全不同的漢語。同樣的漢字組成了完全不同的語法和說話方式。即使有大量相似的詞匯,也只剩字音和字形的軀殼,含義早已千變萬化,背后更是琢磨不透的隱喻。
剛來大恒星時,她經常面對“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卻完全無法理解”的情況。這樣的語言恐怖谷,讓她想到夢里越努力越看不清的日記,想到初代AI生成的、類似文字的圖畫,想到一個老舊的2D視頻剪輯,里面字正腔圓地喊著“意大利面就應該拌42號混凝土”。而大恒星的人,就是這樣交流的。
同樣的字詞,她必須牢牢記住兩種含義,而母語的引力總是巨大的,這也讓她在大恒星的職場過得舉步維艱。
“迎接新生活”,真正的含義,也許就是徹底擁抱這里的語言,認可新的隱喻,不再回頭吧。
她漂浮到禮堂的邊緣,一位侍者拿著花圈向她飄來,她趕緊逃走,差點兒撞上就餐區。她捂住嘴,不讓奇形怪狀的食物飄進口腔里一點兒,否則會喉頭水腫而死。租借的身體來自她的基因,所以她只能吃專門給地球旅人準備的、去除所有可能過敏原的“食物”。這讓她在每個當地聚會中都是異類。
是啊,語言只是第一步,還得改造耳朵、骨骼和腸道菌群,才能聽懂(見)這里的音樂,適應(承受)這里多變的重力,享受(吃下)這里的美食。
她看見陳夢婷和伴侶正在不遠處起舞,肆意把看起來極其危險的東西往嘴里放,不知道已經改造到哪一步了。陳夢婷在哭,但她不確定這個表情該用地球還是大恒星的方式來解讀。不對,隱喻之橋關閉以后,也只能用大恒星的標準了吧。
她深吸一口氣,口中默念自己在曾經努力背誦的大恒星社交開場白(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國時到處問“how are you”時的樣子),調整臉上的表情,撈過一個花圈戴在脖子上,準備一頭扎進這個混亂的婚葬結合禮中。
第六章 嘗試
除了隱喻之外,沒有真正的知識。
“萬謝——(超聲波語言)——幫襯——(次聲波語言)——大善人——”
似乎有主持人一樣的角色在講話,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把頭轉向了綴滿白色和黃色小蟲子的禮堂上方。似乎在介紹這場“婚喪嫁”的贊助商。正好不用硬著頭皮社交,姜妍退到禮堂邊緣,轉頭尋找地球人能吃的食物。
“x*&……%¥——#¥%……&——萬元戶——!@#¥%”
姜妍一愣。她在這些話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詞語,就好像“Gregory's Dog”那個認知心理學實驗:Gregory'在非洲給一個從未接觸過現代文明的部落成員放映一部電影,當放映結束后,研究人員詢問部落成員看到了什么,他們只提到了一只狗從畫面的一邊跑到另一邊。
她在一串異星語言中,注意到了那條狗。
長得像海象的人出現在禮堂最上方,所有人都在沖他歡呼。看起來這個“萬元戶”就是派對的贊助者,是一個極其富有的人。
姜妍才意識到,“元”在大恒星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計數單位,“萬元”的擁有者在大恒星算是入門級的富人。“萬元戶”作為在財富和社會地位上的一種象征,確實跟在地球的用法有些相近。只是她過去在大恒星收入很低,年收入也只有零點幾毫,因此幾乎對這里的“元”沒有概念。
可是,媽媽是怎么知道這個說法的?她一輩子都在地球的小城生活,怎么會知道,遙遠的大恒星的“萬元戶”,是有錢人的代名詞?這不是一個典型的隱喻,但也足夠讓她的女兒穿過嚴格的隱喻之橋,去往數光年之外……
姜妍退到一個小小的房間,從手腕里調出媽媽筆記本的信息,里面都是熟悉而溫暖的字跡。
看起來,媽媽一直在用地球上有限的材料,研究大恒星和地球的共通隱喻。這很困難,因為信息的傳輸同樣要消耗隱喻,大恒星傳回來的東西很少。
這沒有難倒媽媽。從目錄開始,她就用年輕時流行的MECE分析法,嘗試窮盡所有隱喻類型,然后按照自己過去走南闖北的經驗,去找最容易出現共通隱喻的門類。
數學、物理和身體,與這些相關的隱喻,相對不容易改變……
數字領域,財富相關的表述,極可能有共通的地方,人性會追求更高的財富……但財富也有狡猾之處,匯率不同,書寫習慣不同,各個國家對數字的概念也會不同……
面對菜單標價1.000元的表述:印尼人會認知為1000元,因為“.”是他們的千分位,且由于印尼盾數額通常較大,幾乎沒有小數點的概念;阿曼人會很自然認知為1元,阿曼里亞爾兌人民幣接近1:20,因此菜單上的標價幾乎都會標到小數點三位以上……
根據大恒星的貨幣價值體系,“萬元”的價值跟過去某段時間的“萬元”很相似,因此可能出現用“萬元”形容有錢人的隱喻……“萬元戶”?
這三個字,被媽媽用鉛筆重重畫了好幾圈。
姜妍差點兒忘了,媽媽當年也是一個有闖勁兒的姑娘,去過地球上20幾個國家。只是后來隱喻之橋出現,人類的發展重點挪到了星際,地球的高鐵、飛機幾乎都停運了,去另一個城市比去另一個星球還難。當然,去好的星球更難,她的年齡幾乎無法申請任何一個簽證。
如今,在地球新春之際,她用自己半輩子經歷凝結成的筆記,把女兒送上了無法回頭的旅程。
第七章 家
你的太姥姥從小山溝里走到了鎮里,你的姥姥從小鎮走到了省會城市,你媽媽從小城出發,游遍了地球各個大洲……從那個洞出現起,我就一直相信,群星才是你的歸宿。去吧,別害怕。
——媽媽
“陳姐姐,我想回家。”
“#¥%……&?”陳夢婷清了清嗓子,“你說什么?”
“我想回家過年!”
“你瘋了?”陳夢婷轉頭跟伴侶說了什么,拉著姜妍去了小屋。“隱喻之橋已經毀了!”
“隱喻之橋不會毀壞,只要有合適的隱喻,一定可以重新開啟,”姜妍把媽媽筆記本上的信息展示給陳夢婷看,“還有那么多可以用的隱喻,尤其是物理和數學層面的。你看這里,數字詞匯是對數量的隱喻——這里寫著,在沒有數字詞匯的社會中,兒童仍然能夠數數。計算能力和讀寫能力是不同的心理活動,大腦的語言功能使用隱喻來表示大腦理解數量的方式……大爆炸是隱喻,宇宙本身也是隱喻。都是使用漢字的文明,只要用心找,不可能一個共同的隱喻都找不到。除非有人故意搞破壞,用特殊的算法喂隱喻之橋。從一數到無窮大,所有的組合都窮盡,才能把能用的隱喻都用——啊。”
看到陳夢婷的表情,姜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守橋人不應該這么干的。”
“如果不干預,你知道要多久,我才能排上這里的身份嗎?”
“只要回去一查——”
“你不會查的,”陳夢婷按住姜妍的手,“我是好心,才把你放過來。不然你在地球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提前運行程序,把你永遠留在那里。難道你想回去嗎?”
充滿煙味的房間。剃不掉過敏分子的食物。糟糕的空氣。衰落的經濟。
“我……”
“所以,沒人說,就不會有人查。現在,聽我的話,一起來享受新的生活吧。”
聽不懂的音樂,看不懂的藝術,扭曲母語的新語言。需要卸掉自己的一部分才能融入的世界。
“我不想永遠留在地球,”透過小小的門,姜妍望向光怪陸離的“舞會”,“但我更不想永遠無法說母語,永遠見不到媽媽。”
“人不能‘既要還要’,”陳夢婷的眼神充滿了憐憫。
“為什么不行?”姜妍鼓足勇氣,“如果兩邊有足夠的交流,遲早會創造新的隱喻,是你斷絕了這個可能性。當年有地球村,現在為什么不能有宇宙村呢?姐姐,媽媽總說,你是隱喻專業的高材生,你——”
“別提這個詞了好嗎?聽得我頭疼。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地球上最好的專業,不也只能來這里守大門嗎?”
“那你告訴我,還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回地球,”姜妍緊緊抓住陳夢婷的胳膊,“不然我一定會舉報你。”
“即使丟掉這里的身份?”
“即使丟掉這里的身份。”姜妍的右手攥緊了,媽媽的字跡在手腕上顫抖。
“好吧,”陳夢婷嘆了口氣,“讓我來告訴你,為什么隱喻之橋的關閉是永久性的。你知道,它為什么叫‘隱喻’之橋嗎?”
“因為必須用隱喻當口令,才能通過?”
“你看看,這就是語言的誤導性。當一個事物被語言呈現出來,就注定失去它的完整性。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橋’的運行機制是什么?難道它能讀一個星球上每個人的心,來判斷到底有沒有相通的‘隱喻’?其實按照老字典上的隱喻定義,好多口令都是降用、借代、比喻、擬人,根本不能算隱喻。”
“確實是這樣……那姐姐你說呢?”
“隱喻從根本上說,是思想之間的借用,語境之間的交易。大腦處理感官輸入時,會根據慣有的模式對其進行分類。隱喻為交叉引用存儲在大腦編目系統中的項目提供了捷徑,它們提供了一系列聯接,使大腦能夠依據先前遇到的現象對新信息進行解讀。”
姜妍盯著陳夢婷,她一點兒也沒聽懂。
“好吧,”陳夢婷又嘆氣,“一直很火熱的宇宙大腦說,你總聽過吧?”
“我知道,就是說星球都是神經元,被宇宙中的各種通道相連,而人和活動就是其中的遞質……什么的,”姜妍只知道這些了,“這是真的嗎?”
“是假說,但也沒有被證偽,”陳夢婷耐心地解釋,“有人說宇宙是一個生長中的鮮活大腦,隱喻之橋的出現就是一次生動的思考過程。星球其實是不同的語境,其中傳送的信息,就是知識的借用。”
姜妍又聽不懂了。
“好吧!我再說明白一點,”陳夢婷看上去要炸毛了,伴侶望向她的表情變化了,不知道是否在表示擔憂,“比如你不懂宇宙中突然出現的通道是怎么回事,別人告訴你,就像蘋果里蟲子咬穿的洞——蟲洞。你不懂宇宙學,但你見過蟲蛀的蘋果,兩者之間的共性,幫你理解了這種神秘現象,盡管十分片面。這就是知識的借用。”
“所以,隱喻之橋,其實是每個星球之間‘知識’相互借用的通道?”
“對,但只有存在共性的‘知識’,才能通過。如果兩個世界毫無共性,那意味著,兩邊沒有任何理解彼此的可能性,‘橋’也就不會立起來。新知識,共性,這兩點缺一不可。”
“所以,很多新的行星之間,并沒有隱喻之橋?”
“沒錯。”
“可地球是所有星球的母星,怎么可能失去全部共性?”
“丟失的隱喻。”
“什么?”
“隱喻丟失了。也就是說,有些詞和詞組的比喻意義還在使用,但其最初的本意已經隨著時間和時代的演進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殆盡了。”陳夢婷努力解釋,“就像你之前用過的‘溝通’,古時指開溝以使兩水相通,但現在即使是地球,也沒有人當它是隱喻了。”
姜妍一時沒說話。她在思考。
“姐姐,這不合理。那第一座隱喻之橋是如何出現的?那時所有的星球都荒無人煙,也不可能有共性……”
“信息的負壓,”陳夢婷立刻回答,“最開始,地球的信息很滿,所以信息能輕松通過。只是最早一批的探險者,意識直接消散在另一個星球了。是先把跟對方星球有相似元素的AI送了過去,用人的基因生成肉體作為載體,意識才能順利落地。幸運的是,很多星球跟大恒星一樣,時間的流逝速度和地球不同,也就造就了快速發展的可能。”
“可是還是沒法解釋,為什么隱喻之橋坍塌后,就再也不會重連。”
陳夢婷再次嘆氣,“你還不明白嗎?地球所有的‘知識’,都已經不再被大恒星需要,借用通道,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你想想你小時候,吃飯穿衣寫字得跟家長、老師學習,長大以后,你的知識遠遠超過了他們,還有必要再交流這些信息嗎——要我用多少隱喻你才懂?”
“姐姐,你的意思是,你的家人,也不再被你需要了嗎?”
第八章 回家
世界以隱喻相連。
只要人們還有相似之處,就永遠不會丟失理解彼此的可能。
姜妍站在一塊藍色的水晶石碑前,什么行李都沒帶,因為她什么都無法帶走。
“你真的決定這么做嗎?”陳夢婷和伴侶在她身邊,這座隱喻之橋的守橋人遠遠看著她們。也許沒有看,守橋人的眼睛已經變成了裝飾,姜妍一直搞不清楚。
姜妍點點頭。“謝謝你,姐姐。要不是你,我永遠也搞不懂隱喻之橋的原理。我會一直以為它是靠神秘口令通行的,一座橋。”
“是我對不起你,綁架你做了選擇。”陳夢婷輕輕撫著姜妍的頭發。這個鄰居家的小妹妹,從小就認真又倔強。
“至少,我還有機會回去。”姜妍調出媽媽筆記本里的信息,她要努力把一切留在自己的意識里。
可是,這真的能成功嗎?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把握。
大恒星和地球的隱喻之橋坍塌了,其他隱喻之橋還在。即使與地球斷聯的世界越來越多,在無數行星上,在無數語境間,仍然有知識互通的需求。宇宙存在一張隱喻之網:只要找到兩兩星球的共同點,說出一個彼此都能理解的句子,總有那么一點可能性,能夠回到家鄉。
找到一顆喜歡蛇的星球,找到一顆有春天的星球,找到一顆有媽媽的星球。
“姐姐,既然每個星球所運行的時間區間不同,要是把握好了,也許我還能回去過蛇年春晚呢。”
“先把命保住再說吧。”陳夢婷的眼睛濕潤了。
大腦和身體的聯系,遠比一般人的想象要深刻:并不是一塊腦區負責思考、一塊腦區負責手腳,而是所有區域在復雜 的遞質傳輸過程中深度互聯,交響樂一般營造出獨屬于一人的清醒意識。軀體的缺損和增加,都會帶來意識的改變:盲人的夢里沒有色彩,獨臂的傷者幻肢疼痛,聾人的聽覺神經退化而軀體運動神經發達,如果給人裝上第六根手指,大腦久之也會分配一部分神經助其操縱。
而與身體相關的隱喻,也就隨之變化了。
家鄉的人首選來大恒星求職,跟這也有關系。除了隱喻之橋就佇立在省會附近,還因為大恒星的物理和地理環境跟地球相似,生成的臨時身體相對好適應:五官齊全,相似的消化系統,五個指頭。而其他星球的環境,有的極端高溫高壓,有的純為氣態,有的隱去所有光線,有的輻射程度爆表。在這些星球租借的身體,地球來的意識一時很難承受。
而這個從小追著她跑的小女孩,要不斷改造自己的意識、適應不同的身體,才能靠著神秘的星際通道,回到早已被宇宙拋之腦后的地球。
啊,自己剛才用了多少地球隱喻?妍妍走了以后,誰還能聽懂呢?小時候,地球各個城市之間的交通還算便利,爸爸總是帶她去北京看戲。她坐在爸爸的共享單車后座上,去天橋藝術中心看音樂劇,去中國話劇院看話劇,去歌劇院聽歌劇,去小劇場聽脫口秀,有時候還去去天津聽相聲。這些根植于地球文化和語言的藝術形式,在這里被視為落后和怪異。她的精神世界,也許久沒有被滋潤過了。
姜妍回過頭,脖子上新造的腮一鼓一鼓。這是神經系統的預演,為了幫助她的意識能盡快適應另一個星球的身體。
“姐姐,別擔心,我會回來的。我會在地球創建新的‘知識’,把隱喻之橋重新撐起來,這樣,你也能回家了。叔叔跟我說,北京的話劇團來家鄉巡演了。”
陳夢婷抱了抱她,轉頭用超聲語言囑咐伴侶,就算不能跟多遠,至少在下一個星球,照顧好家鄉的妹妹。
尾聲
東方已經泛出魚肚白,親戚都走了。
他們說,姜妍永遠不會回來了,就像陳夢婷,以及所有離家的孩子一樣。隱喻之橋所在的廣場,已經從最初象征高科技、象征榮耀的場所,變成了荒涼的墓地。
把姜妍的身體送回黑黢黢的小隔間后,管理員就把她請出了意識轉移室。來不及給孩子多加件衣服——萬一回來時,自己不在附近怎么辦?
坐在車里,望著不遠處斷裂的水晶,她久久不愿離開。是啊,所有人之中,她是最了解這個事實的人。橋斷了,就不會再重連。那老舊的筆記本已經寫滿了,全是對隱喻之橋的研究。
女兒只有一個辦法回來,就是通過其他的隱喻之橋,迂回來到地球。曾經有王老頭家的女兒回來過,只是那具老舊的地球身體,已經無法承受跨越過無數世界的意識。眼睛還沒睜開,人就走了。如果是那樣,她寧愿不要女兒回來。
突然,那塊水晶震動了一下,吐出一陣煙霧。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從車窗探出身:隱喻之橋管理員在遠遠地招她過去。
(完)
責編 水巢
題圖《瞬息全宇宙》
主視覺 巽
入手晝溫的“語言學科幻”
紅包 封面
明天還有!1.24~2.4 每天10:00
本公號推文內掉落
科幻春晚10周年主視覺
今年的主視覺依舊由巽老師操刀。設計師解讀:畫面中通過正負形結構形成多重的「10」,是一個循環嵌套結構。
人通過現實的垂直窄門,迎向全新的未知世界之門,此為第一層「10」;站立著的人的身體里,同樣是一個變幻不定的無有之境,萬物穿過它,萬物也在此生長,此為第二層「10」。以此推導,可以嵌套無窮多個「10」,就像我們所在的宇宙,以10年為一個周期,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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