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是一個食物含量很高的節日,昂貴的傳統的新潮的平日里吃不到的食物都會在春節期間不斷地被塞入口中。我們生活在一個食物豐盛且獲取便利的社會階段,春節更是其夸張的展示臺。但你是否發現,我們與食物的關系也變得疏遠了,我們不再留意食物是怎么來的,或者提供食物的勞動者過著怎樣的生活……
今天單讀分享一篇講述雁南村代耕瓜農勞動與生活的文章。
西瓜甜甜的滋味是夏天必不可少的,它在中國有龐大的消費市場,因而也吸引了許多人入局。種西瓜的有進行成百上千畝的規?;N植的“大戶”,也有像今天文章的主人公這樣以“夫妻檔”為主的瓜農。
這些瓜農來自臺州,到位于江蘇南部的雁南村種植西瓜。他們為了配合西瓜的特性,不僅“住在土地上”,還要在不同土地間輾轉騰挪。本文將詳細展開他們如何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摸索出種植西瓜的方法和自己的經營模式,并在流動中建立起自己的生活。
本作品獲食通社聯禾創作計劃的支持。
甜蜜背后:代耕瓜農的勞動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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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顏和????
引言?
七月的一天,凌晨四點,我從市區乘車一個小時抵達雁南村。村莊看起來尚在沉睡之中,東方的天空自上而下呈現出從灰藍到粉紫再到橙黃的漸變。昏暗的晨光下,一排排白色的西瓜大棚安靜佇立在土地上,遠遠望去整齊劃一。當我走近才發現,有些大棚不種西瓜,而是瓜農的“家”。暖黃色的燈光下,有床、桌椅與灶臺,早早醒來的瓜農們忙碌準備著,要趕在氣溫升高前進入瓜棚采摘。
(攝/顏和,如無特別說明,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瓜農的家,外觀與西瓜大棚別無兩樣,鋼管為骨架,塑料膜為外墻,卻包容著整個家庭的生活起居。然而,到了十月初,西瓜銷售接近尾聲時,瓜農們卻會把家與瓜棚全部拆掉?;卣憬霞倚菹⒁粋€多月后,他們會再回到雁南村,重新把大棚搭建起來。自從二十年前,第一戶瓜農從浙江來到這個位于江蘇南部的村莊落腳,拆與建的循環每年都會上演。
在全世界,中國人吃掉的西瓜最多,近十年來,中國每年種出西瓜超過六千萬噸,約占全球六成,還要從國外大量進口。西瓜的市場需求如此之多,再加上利潤空間大,吸引了不少“大戶”入局,進行成百上千畝的規?;N植。相比之下,雁南村的瓜農則顯得有些特別,他們大多以“夫妻檔”形式,經營著各自的生意。
在看似不穩定的流動之中,在看似單打獨斗的經營模式之下,瓜農們如何構筑起他們的勞動與生活?甜蜜的背后,一個跨越邊界的瓜農社區正向我敞開。
“住在土地上”:大棚之下的勞動和生活
初次來到雁南村時,我被它的優美景致所震驚。一條清澈的小河東西舒展,河兩岸皆是整齊的江南民居,大理石圍墻與金屬柵欄圈出開闊的院落,里面佇立著兩或三層的獨棟小樓,以紅白灰為主色調,有村民在自家院中栽樹種花,還有的立起雕塑,看起來優雅而氣派。這與不遠處連綿成片的白色塑料大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雁南村的民居
“是瓜農們看著我長大的?!敝芘问艢q,是雁南村土生土長的女兒,從她記事起,浙江人就在村子里了。他們勤勞能干,也很熱情好客,見到她就會笑瞇瞇地招呼。但在她印象中,瓜農并不經常與本地村民打照面,因為他們“住在土地上”。
所謂“住在土地上”,是這些瓜農與糧農、菜農和大多數果農都十分不同的一點:以大棚為家。
家,從外觀上來看,跟種瓜的大棚沒什么兩樣:以鋼管為骨架,支起圓拱形的頂,骨架外緊縛厚厚的塑料膜。內部則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兼具客廳、臥室、餐廳、廚房與倉庫的功能。從大棚的前門走十幾步就到后門,有限的空間卻容納著整個家庭的衣食起居。
瓜農的家
為什么瓜農們住在大棚里,而不在當地租房或買房居住?
首先與西瓜的特性有關。西瓜不適合連作,也就是在同一塊地上重復種植。這樣容易導致病原菌的累積、病蟲害的發生,難以根治。此外,西瓜對灌溉的需求量很大,并且糖分的積累往往以對土壤營養的索取為代價,常年種植西瓜之后,土壤肥力會迅速下降,甚至出現沙化、板結等問題。
再加上“守住 18 億畝耕地紅線”、制止耕地“非農化”、防止耕地“非糧化”的政策壓力,自上而下地疊加到基層人員身上,多地出臺禁止種植大棚西瓜的規定,或者要求通過輪作的方式,保證每一塊土地每年至少能收獲一季糧食作物。雁南村所在的 T 市也不例外。從業十余年的瓜販李哥告訴我,T 市以前“遍地都是大棚”,后來由于“國家不允許”,范圍慢慢收縮到雁南村所在的鎮。
面對自然與政策的兩重約束,瓜農往往有兩種應對方式。一種是嫁接,那些固定地點、成規模種植的西瓜,往往就是采取了嫁接的方式,如北京大興龐各莊的一些西瓜園,將西瓜苗嫁接在南瓜苗上,既利用后者旺盛的根系吸收養分,又能抗枯萎病。
但雁南村的瓜農有著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嫁接的瓜不好吃”,因此選擇的是另一種方式,種子繁殖。以這種方式種西瓜,需要配合土地輪作,也就是說,一塊土地只能種一年西瓜,之后就要改種糧食作物,五到七年后才能再次種植西瓜,以此來保證土壤的健康與西瓜的品質。這樣的種植傳統,造成了瓜農們“住在土地上”,并且年年都要在不同土地之間輾轉騰挪。
因為衣服和鞋子很容易穿壞,瓜農江福買了很多雙一模一樣的鞋
住在大棚中,也是出于提高效率和節省成本的考慮。走出“家門”便是瓜田,使得瓜農們的生活與勞動“無縫銜接”。以萬方一家為例,七月底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凌晨四點半,昏暗的天色剛有破曉之意,萬方醒來,盡量不吵醒熟睡的小兒子,走出鐵皮屋臥室的門,走進大棚搭起的屋子里。母親在廚房中做了簡單的早飯,妻子張靜在她用簾子圍出來的洗漱間里洗漱。父親和大兒子已經騎電動三輪去了七公里之外的鎮農貿市場,在早市上將頭一晚采摘的幾筐西瓜零售。
五點不到,萬方就和張靜、母親一起走進西瓜大棚,開始了一天的勞作。采瓜的過程往往是安靜的,三個人都以彎腰俯身的姿態默契行進,萬方手持剪刀走在前面,撥開秧葉,找到成熟的西瓜,剪斷瓜藤,把瓜放在大棚中軸線的窄道上,張靜與母親隨后將瓜拾進筐里。
太小的、曬蔫的、熟過頭裂了縫的瓜被篩出,個頭相仿的瓜被拾進同一個筐里,以滿足不同瓜販的需要。筐沿上打了四個均勻分布的孔,兩根繩子交叉著穿孔而過、打結固定,一根扁擔(對半劈開的毛竹)從繩下穿過,兩人一前一后地將扁擔兩頭架在各自肩上,齊力將西瓜挑往路邊。裝滿一筐的西瓜有八十到一百公斤,兩個小時的時間里,路邊已經排了十筐瓜,超過一千公斤。
對于規模有限的個體瓜農來說,大型商超并非他們考慮的合作對象。這些瓜部分被中間商(瓜農們稱之為“瓜販子”)收走,再供給下游;部分直接供應給臨近的小型零售商。萬方和張靜協力將五筐西瓜抬到瓜販車上,剩余五筐抬到自家的電動三輪車上,準備送到鎮農貿市場,那里有幾位超市店主與水果攤販是萬方多年的老客戶了,前一天晚上就已經把需求量發到他微信上。
到了農貿市場,萬方連瓜帶筐一起卸下,和攤主熟稔地閑聊幾句,就繼續前往下一家,整個過程中沒有人談論價格、斤兩,等萬方回家后把賬單發給對方,錢就直接打過來。“都十幾年了,也就跟我們浙江人才能這樣(信任),跟別的地方就不行?!碑斔屯曦浕氐郊抑行菹r,村莊的其他部分才從睡夢中蘇醒,漸漸喧囂起來。
當天長三角多地發布高溫黃色預警,最高溫度逼近四十攝氏度,而棚內溫度則要再高上五度左右。當我走在田埂上時,兩側大棚如同巨獸張開大口吐出熱氣。這也是為何萬方一家必須趕在七點前采瓜,再晚些,大棚將變成烤爐。天氣越熱,起得越早,最忙的時期,凌晨兩點就得戴著頭燈在田間摸索。傍晚,待氣溫漸漸降下去,他們會開始又一輪的采瓜。
一位瓜農戴著頭燈在田間忙碌,他在把水帶的閥門打開,好讓肥料輸送到地里
跨越邊界的社區:臺州瓜農創業史
二十年前,萬方和妻子張靜都還在家鄉浙江臺州打工。萬方是家電廠里做注塑機的修理工,張靜在一家服裝廠里,用手搖橫機做羊毛衫。萬方每月能拿到兩三千塊的工資,在當時已是不菲的待遇,代價是每天兩班倒,一班要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以及忍受老板的刁難。
張靜懷上第一個孩子后,家庭經濟壓力一下子增大,正好當時萬方的妹妹一家率先跟隨老鄉去江蘇種瓜,妹妹返鄉時告訴萬方,廠里上班攢不下錢,要是在土地上勤勞肯干,一年能攢下三五萬,家人還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顧。
萬方心動了,他想,種個三五年試試吧,不行就回老家繼續打工。兒子滿月后,萬方辭掉工作,和父親一起來到了雁南村。老瓜農先是分一個瓜棚,手把手教他們從零開始學習種瓜,等他們學成后“另立門戶”,也去承包土地,開始經營自己的一攤生意。后來張靜抱著孩子和婆婆一起搬到了雁南村,一家五口人團聚。
萬方的經歷并非個例,瓜農的創業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松動了農民安土重遷的傳統,離鄉去異地尋求生計的現象越來越多,根據學者馮婷的研究,1983 年,臺州黃巖區茅畬鄉富有種瓜經驗的五名農民,去往上海的部隊農場種植露天西瓜,取得了不錯的經濟效益,此舉開啟了臺州人外出租地種瓜的先河。如今僅黃巖區的外出瓜農就達到 4.3 萬人,更不用說整個臺州市。
“云南、海南、廣東、山東、江西、河南……全國各地,哪里有土地,哪里就有我們臺州人種瓜?!闭劶芭_州人的創業史時,瓜農江福頗為自豪。年近六十的江福夫婦在上海、無錫、舟山等地都種過西瓜,直到 2005 年來到雁南村,才告別了頻繁遷移的生活,一待就是二十年。
如今,雁南村的臺州瓜農逐漸穩定在二十戶左右。他們既不同于受雇于農業大戶的雇農,也不同于流向第二、第三產業的農民工,而更像人類學家項飆筆下的“浙江村”中一個個充滿創業精神的“小老板”,主動向外開拓,尋求更好的生計。一些獨特的經營智慧,也通過老鄉網絡一年一年地傳承下來。
身為外來者,又需要年年輪作,“找地”對瓜農來說成了關鍵。但各自找地的成本高,且充滿不確定性,于是瓜農中漸漸出現了經驗豐富的帶頭人,代表大家去跟村委溝通土地承包的價格、規模與選址,再逐戶分配下去,還會協調水電住用等事宜,讓瓜農們得以在一個個大棚之家中安居。
不過,瓜農之間雖然互幫互助,但也默契地保持著邊界,經營著各自的生意。搶人客戶是大忌,曾有一個瓜農攔住過路瓜販,企圖以低價將自家西瓜兜售出去,而那位瓜販本是另一位瓜農的老主顧。此事傳開之后,那位瓜農受到了老鄉們強烈的譴責。
流動的不只是人,還有家鄉的資源。例如,我發現盛放西瓜的筐長得大同小異,筐身用仿皮材料制成,外面有粗鐵絲交叉定型,邊沿有彩色包邊。萬方告訴我,這些筐都是從老家帶來的,愛惜使用的話“用十年也不成問題”。
看起來“傷痕累累”的筐實際上相當耐用
浙江盛產的毛竹,也跟隨著人的流動一起跨越了地理的邊界。對半劈開,可被制成挑筐用的扁擔,既富彈性又有韌性,圓弧一面與肩膀接觸,空心朝上,可以挑起一百公斤的西瓜。
每戶瓜農租種的土地,從十四五畝到二三十畝不等,規模雖遠遠不及那些動轍承包百千畝地的種瓜大戶,但對于以五六十歲的“夫妻檔”為主的瓜農們來說,勞動量已經相當大。為此,他們往往會將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壓榨到極致。
例如,五月初,頭茬瓜剛上市時,需求量在短時間劇增,他們會從早到晚勞動十四個小時以上,除了中途匆匆吃口飯,幾乎沒有歇息的時刻,一天下來采的西瓜能達到七八千斤,裝滿兩輛貨車車廂。
由于勞作與起居都“圍著西瓜轉”,他們與這座城市的聯系幾乎僅限于土地。老鄉聚在一起打打麻將,偶爾去鄰近鎮上逛一逛、吃頓飯,是他們平日里為數不多的休閑。就連每年春節,他們都是“在地里過的”。
十月初到十一月中旬,是瓜農們的短暫假日。十月初,西瓜的銷售接近尾聲,他們會把西瓜大棚一個一個拆掉,最后一個拆掉的是他們的家。銀色的鋼管和黑色的水帶扎成一捆一捆,碼在路邊,貴重電器寄存在信賴的村民家里,其他家用物品能拆的拆,安置在空閑的土地上,用防水的塑料紙蓋起來。整個過程緊鑼密鼓,好騰出土地給雁南村播種冬小麥。待到十一月中旬,陸續歸來的瓜農在割完晚稻的土地上打下鋼管,開啟又一個循環。
扎成捆的鋼管
不安之夏:臺風、高溫與跌宕的價格
年復一年的循環中,一些變化在悄然發生。
“今年怪事特別多。” 2024 年九月底,萬方察覺到似乎少了什么東西。在雁南村的二十年里,一到農歷八月,到處都能聞到桂花的香氣,這年桂花卻遲遲未開。
西瓜行情也怪得很。五月和六月,瓜農們都被籠罩在焦慮不安之中,他們主要種的“8424”本是市場上的當紅產品,頭茬瓜在“五一”前夕上市,批發價從最開始的四塊一斤,瘋狂跳水至六毛錢一斤。
“早上還賣三塊八一斤,下午人家(批發商)就說三塊五,我不高興賣,過兩三天直接干到兩塊,你不賣也得賣。”萬方無奈道。江福則開始憂慮來年還要不要繼續這檔子生意,他一打開抖音,就會刷到瓜農貸款租下千畝土地,因承受不住價格狂跌而喝農藥自殺的短視頻。
正常情況下,不同地區西瓜的上市時間不同,構成了多元而交錯的市場供給:二月,海南、云南等低緯度省份的西瓜率先成熟上市,之后是三四月份華北大棚的早熟品種,“五一”前后,長三角的頭茬大棚西瓜上市,五六月份,各地露地西瓜才加入市場,六月開始,又有甘肅、寧夏、新疆等西北地區的西瓜陸續上市。
然而,去年二月異常的低溫天氣,使得早熟西瓜的開花和坐果期推遲,上市時間推遲到四月下旬甚至五月。到了五月,華北提前升溫入夏,又使得露地西瓜提前成熟,與長三角的大棚西瓜扎堆上市。西瓜一時間供大于求,導致多地出現了西瓜價格大跳水的現象,在山東、河南和江蘇北部,西瓜批發價甚至一度跌至兩三毛錢一斤。
去年 6 月初,合肥路邊的西瓜價格(網絡圖片)
去年 6 月底,上海某超市中 8424 的價格
萬方沒料到的是,七八月份,行情來了個大轉折,價格一下飆升至往年同期的兩倍。他猜測,這是因為近幾年有許多新人涌入種瓜行列,但五六月份的價格大跳水勸退了一批人,他們寧可拔掉瓜秧止損。與此同時,連續高溫天氣讓人們迫切渴望著西瓜帶來的清涼。雁南村的瓜農種植規模小卻穩定,恰好抓住了市場空檔。
極端高溫天氣讓瓜農既歡喜又憂愁,雖說西瓜更好賣了,但也令大棚中的作業更加煎熬。過度暴曬會把西瓜曬壞,有些瓜農會多施肥使瓜蔓茂密,讓葉子成為西瓜的天然防曬衣,代價是瓜皮顏色會偏淺,糖分也會受損。在大自然的變化莫測面前,他們只能小心翼翼地尋求平衡,無法周全。
“怪事”還包括七十年不遇的強臺風?!柏惐碳巍痹谥星锴耙惶煸缟献陨虾5顷懞笠u向江蘇南部。瓜農們躲在家中,聽著外面的狂風暴雨持續了七八個小時,在傍晚才漸漸停息。不少大棚薄膜被掀翻,鋼管彎折,西瓜七零八落。
臺風后的瓜田(來自瓜農朋友圈)
沒有人能預想到,自己竟會遇上這場自 1949 年以來登陸上海的最強臺風。臺州山多地少,常有臺風,他們落腳在雁南村的原因之一,就是看中了這里穩定的氣候和平坦的土地。也因此,幾個月前村委出面向他們宣傳商業保險時,盡管政府補貼能達到 90%,部分瓜農也認為不值得購買。那些購買了保險的瓜農則長舒一口氣,根據受損情況,他們最終能夠得到每畝地數百元到兩千元不等的賠付。
這場臺風給瓜農帶來的損失有多大?萬方幫我算了一筆賬:每畝地大約需要九十對鋼管,一對二十元,再加上約一千元的薄膜,以及接頭扣等配件,每畝大棚成本共計三千元。按照平均二十畝來算的話,一戶瓜農僅在大棚上的損失最高就達到六萬元,而西瓜的市場價格和產量不穩定,損失難以估量。
一些不知源自何時的智慧流傳下來。一截中空鋼管用鐵絲固定在電動三輪車后斗的欄桿上,比大棚鋼管略粗,剛好可以使其穿過,萬方手握一頭使力,便可以將被臺風吹彎的鋼管稍稍扳回正常。他笑笑說:“不這么干就只能七毛錢一斤賣廢品了,能省一點是一點嘛?!?/p>
前路何在:瓜農老去之后
“我有三個家。”張靜坐在臥室的小窗子前對我說。
“你更喜歡哪個家?”
她想了一會兒?!班l下的房子寬敞,城里的樓房舒服。這個家,能一家人在一起?!?/p>
我們所在的臥室,其實是一個集裝箱式的鐵皮屋。內有可拆裝的木頭床與柜子,安了風扇與空調,開一扇小窗。平時是萬方的臥室,每逢寒暑假,張靜也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住進來。
從臥室的窗往外望,只看見白色的大棚和藍天
家,分成兩個部分。臥室一般獨立于作為主屋的大棚之外,容納著更為隱私的生活。大棚則相對公共,被隔斷成不同的區域:從前門進去是客廳,西瓜、農具與化肥堆放在此處,交易與會客也往往發生在這里;再往里走,左側是萬方父母的臥室,有單獨的一扇門,里面有床、柜子和一臺小電視;再往里是餐廳和廚房,磚頭墊起的灶臺上放著煤氣灶和電磁爐。
張靜憧憬更有品質的生活,客廳右側角落處,用簾子專門圍出一個洗漱間是她的主意,看不下去棚頂臟兮兮的塑料紙,她就再鋪一層新的。但每年拆遷又重建的家,讓一切似乎都是臨時的?!叭绻ゾW上買一些好的東西弄一下,一年之后又要搬了,弄那么好干嗎呢?如果能住個五六年,可以給它弄得好一點。一年搬一次,一晃一年就過去了。”
萬方還記得 2008 年那場連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積雪將大棚全部壓塌。就算是那般的絕望,一家人也咬牙堅持了下來,但最近幾年,他卻愈發感到迷茫,不知道干完一年,下一年還要不要繼續。
五年前的某個凌晨,他突然醒來,發現除了手和頭以外的身體其他部分都動彈不得。被送去醫院后,醫生叮囑他少干點活,他覺得好笑,“老百姓不干活干啥呢?”長期以彎腰半蹲的姿勢勞作,“瓜農沒有一個的腰是好的”。
為此,他們也發明了一些緩解腰腿勞損的辦法。比如這種可以“穿”在腿上的小凳子,里面是塑料泡沫,因此十分輕便。在田間作業時可以隨時就地坐下。
由于社保都在老家,平時頭痛腦熱的小病能扛就扛,大病就開車回臺州的醫院看。萬方父親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厲害,年輕時在礦山工作,讓他落下塵肺病。張靜就從老家醫院買了藥,寄到雁南村。這不僅是萬方一家的情況,相比于“離土又離鄉”的農民工群體,這些外出務農者(也被學者稱為“代耕農”或“農民農”)的醫療與養老困境更不可見。
盡管在雁南村待了二十年,萬方和張靜也沒想留下成為“新江蘇人”。為了把孩子送進好一點的學校,他們買了臺州縣城里的房子,因而張靜要在鄉下老家、縣城新家和雁南村這三個家之間奔走。
萬方總說著父母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說不定再種兩年就回老家了。但他也說不上來,如果不種瓜,將來能去做什么?萬方曾經引以為傲的技術早已更新換代,張靜熟練駕馭的手搖橫機也沒有服裝廠再使用了。
會希望孩子接班種瓜嗎?面對這個問題,萬方和張靜都堅定地搖搖頭。種瓜太苦太累,他們拼命攢錢,不僅是為了眼下的生活,也是為了孩子的將來做準備:老家的彩禮金額已經高漲到二十五萬,兩個兒子就是五十萬,還有車、房。他們盼望著大兒子從職校畢業后能找到一份工作,種瓜,是實在無路可走時的最后一個選擇。
十月初,我來到萬方和張靜位于臺州市鄉下的老家。村莊為山丘環繞,從張靜家南面的窗戶向外看去,一條細小的河流貫穿村子東西,河對面的綠草叢中散落著點點白色,是鄰居家養的羊。張靜帶我爬上村子北面的后山,山上種了些柑橘樹,但更多地方被高高的雜草覆蓋。
張靜告訴我,村里耕地很少,分到每個人頭上只有一兩畝,只能種少量的水稻和玉米。山上曾開墾梯田,有的種菜、有的種茶,一層一層,看起來整齊又漂亮,可惜后來漸漸都被荒廢。如今村里很少有人留在本地從事農耕了,要么去工廠打工或者做小生意,要么像他們一樣去外面找地種。
種瓜這些年來,每攢一點錢,萬方家就把房子整修一下,最初只有兩層的老房子如今已經修繕為寬敞明亮的四層小樓。然而他們在這棟房子里居住的時間,只有每年從十月初開始的短短一個半月的時間。無論大年三十、正月十五,還是端午與中秋,這些對中國人來說意義非凡的節日,他們都只能在異鄉的土地上度過。
國慶假期前一天晚上的雁南村,收音機的新聞廣播在大棚中回蕩:“國慶將至,五星紅旗在大街上迎風飄揚,各地張燈結彩,舉辦形式多樣的慶祝活動……”假期出行與他們無關,那正是他們忙碌搬家的時候。伴著廣播的聲音,昏黃的燈光下,萬方的母親在做飯,肉皮切成條,刺啦一聲落入油鍋,嗆人的油煙迅速在棚子里蔓延開來。父親坐在爐子前往里添柴,等待水被燒開。爐火的光映在屋門上,把福字映得通紅。
(萬方、張靜、江福、周盼為化名)
編輯:何珊珊
實習生:李天漪
參考文獻
馮婷,《“社會性市場”+數字化:一條共同致富的路徑——基于黃巖“瓜農天下”實踐的考察》,《浙江社會科學》2022 年第 5 期。
黃志輝,《無相支配:代耕農及其底層世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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