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與出租屋的關系背后,是他們“離巢”后在城市生活的得失和維系親緣關系的取舍間,艱難維持平衡。掙扎過后,每一只遷徙的候鳥終將建立生活的自主性,筑起安放自我情感與精神的“巢”。」
春節過后,返鄉的年輕人陸續回到工作地,話題#當你過完年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登上社交平臺熱榜,引發網友討論。
(#當你過完年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高贊視頻)
對于部分網友而言,年后回到出租屋意味著告別家里熟悉而舒適的沙發與小床,告別家人做出的美味飯菜,告別熱鬧溫馨的團圓氛圍。喜慶盛大的節日以獨自一人回到工作地、打開出租屋的門畫上句點,迎面而來的是出租屋內的寂靜。對另一部分網友而言,年后回到出租屋并不伴隨著消極情緒,相反,意味著重歸自己的小小世界的安心與愜意。
(網友年后回到出租屋的不同感受)
從家到出租屋,年輕人如同遷徙的候鳥,在特定時間點和空間的轉換中訴說不同的心境起伏。而年輕人與出租屋的關系背后,是他們“離巢”后在城市生活的得失以及維系親緣關系的取舍間,艱難維持平衡。掙扎過后,每一只遷徙的候鳥終將建立生活的自主性,筑起安放自我情感與精神的“巢”。
01
離開家的烏托邦,回歸現實的復雜性
回到出租屋的失落,是空間和環境變化帶來的心理落差。
“過年回家”已成為許多年輕人逃離生活種種、得到短暫而溫暖的庇護的烏托邦。人們對于充滿安全感的環境有更強的依賴感,依戀慣性也放大了脫離熟悉環境時心理上的掙扎與不適。每到過年后,#春節戒斷反應#總會成為各大社交平臺的熱門話題。“戒斷”的原因,在于家的溫馨與出租屋的冷清形成鮮明對比,回到出租屋代表著回到沒那么美好的現實世界。
(網友分享“春節戒斷反應”感受)
人與空間的關系,塑造了人對空間的感知與情感。在網絡熱門“出租屋文學”中,逼仄的空間氤氳著主人公之間無限大的夢想和滿溢的愛,卻總是伴隨著一抹冰冷和不安的底色。對大城市里謀生的年輕人來說,“出租屋”更多與直面現實及產生的種種情緒相關。
(網友分享“出租屋文學”靈感來源)
鋼筋水泥筑起的叢林里,一間間出租屋是城市化的產物,以空間尺度劃分生命軌跡。 它見證人們的歡聚與離別,也見證夢想的萌芽與破碎;匯集了人們對愛與希望的渴望,以及那些握緊手卻抓不住的人生體驗。出租屋是一個容器,人們棲身于此,也把自己的愛與欲望裝了進去,在城市生活的“擁有”和“失去”之間艱難維持平衡。
(音樂劇《吉屋出租》)
一間間或大或小的出租屋,上演著各式各樣的酸甜苦辣,也不斷咽下人們對生活的啜泣與長吁。城市生活中,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卷無止境”的競爭壓力使年輕人焦慮、不安和疲憊,折射出城市化關于“更加便捷、舒適、充滿機遇”的童話逐漸變成泡沫的現實。年輕人雖然得到了更多工作和接觸廣闊世界的機會,但也逐漸失去了對生活的掌控感。過年后回到出租屋的失落,實際上是對無法避免城市生活得失的抵觸,這一感知就此與“出租屋”空間緊密相聯—— 打開門的瞬間,聽見屋里回蕩著自己無數次抗下生活重擔時,渴望喘息的無聲吶喊。
(劇集《我的解放日志》)
02
在親緣關系的親疏間,找尋獨立空間
人與某一空間的關系,實則講述著人與人之間的故事。如果承受城市生活的得失是年后回到出租屋的第一道難關,過年時和家人相處的感受,或許是更深層的羈絆。
空間的舒適度之爭,是年輕人對親緣關系不同的親疏判斷與選擇。 對于年后回到出租屋感到非常失落的人來說,家是充滿愛與陪伴的港灣,給予自己支持與安全感;而對于特別想回到出租屋的人而言,家可能包含著成長過程中經歷的不快甚至陰影,回家如同一點一點撕下傷口結的疤,新肉雖長,疼痛難免。
(網友分享自己為什么更喜歡出租屋)
過年“闔家團圓”的特殊時間點,讓年輕人不得不在生活中的眾多人際關系里,將親情置于視線正中央,思 考自己與家人 的關系,直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有的親戚關系不熟,卻對他人的生活指指點點,沖著別人生活中的難處“隨地大小‘爹’”; 有的家人不尊重他人的隱私和邊界,或明知邊界仍肆意越界,造成相處中的不適與沖突。更嚴重的,是家庭暴力,對親人造成永遠無法恢復的身心創傷。
近幾年,越來越多年輕人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春節期間不愿走親戚或回家。親緣關系中的“緣”附有人情倫理的命定必然性,但當親緣關系成為帶刺的愛、難以掙脫的結,越來越多人對“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遠離你就遠離了幸福”產生共鳴,決定放棄忍耐、擺脫束縛。
(網友分享自己和家庭的關系)
但對許多年輕人來說,與有毒的親緣關系完全“割席”,是決絕而困難的;而擁有親緣支持的代價,代表著舍棄個人自由空間,和放棄選擇有利自己的關系的主動權。年輕人嘗試與親人保持距離甚至斷絕聯絡的“斷親”行為背后,是一架“維系親緣關系”的取舍天平,兩頭是真正擁有的自由和正在失去的“愛”。因此,當年輕人從家回到出租屋、在他鄉的獨立空間審視親緣關系時,出租屋承載了他們的糾結與掙扎,以及艱難維持平衡的壓力。
而正是出租屋的獨立性,讓年輕人“斷親”的選擇得到了寄托——年輕人在獨立生活中做出忠于自我的選擇,找到或奪回人生的主體性。在出租屋里,年輕人獨立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房間,可以決定自己每頓飯吃什么,睡到自然醒、深夜點外賣也不會被指責。周末或節假日時,既可以一個人窩在沙發上追劇,也可以和朋友們在家中小聚,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享受片刻卻純粹的休閑與愉悅。原來世界上有一個空間,在那里可以找自己、做自己。
(劇集《酒鬼都市女人們》)
03
遷徙的候鳥,以主體性筑起自己的“巢”
對親緣祛魅后,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思考如何將自我與原生家庭課題分離,并向外探索自我生長的空間。當“家”不再是尋求愛與支持的首選項,在外生活的“出租屋”,成為許多年輕人建立并延展自己的生活與人際關系坐標軸的原點。
在劇集《大樓里只有謀殺》中,三位主角住在同一幢大樓內,是鄰居,也是陌生人。但對于偵探推理的喜好讓三人相識,他們一起解決了大樓里發生的謀殺案謎團,成為了朋友,在巨大的都市中建立起了抵抗孤獨、幫助自己在生活中繼續前行的積極聯結。
(劇集《大樓里只有謀殺》)
年輕人以出租屋為原點,生活中的人際關系為半徑,畫出一圈圈與周邊建立起聯結的同心圓。或許年輕人們仍和同住一棟樓的鄰居不熟,但學習或工作中認識的朋友也能陪伴左右,成為對抗如同“土撥鼠之日”枯燥疲憊的生活的同伴,用愛與支持澆灌纏繞在一起的生命枝椏。出租屋是推翻親緣關系的不容置疑、開啟人生新篇章的起點,也是捍衛這些聯結帶來的意義的小小堡壘。
除了人際上的聯結,主體性還在于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何以為家”的問題,找到扎根的土壤。
近年來,許多年輕人放下了在大城市里找到安全感與歸屬感的執念,而是另尋別處——返鄉改造農屋。雖然農屋改造工程量巨大,耗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財力,但年輕人們并不后悔和埋怨,而是在這一過程中找到了“累并快樂”的工作反饋,重獲“有機生活”。一方面,他們不僅重構了“家”的物理空間,更重塑了自己的生活節奏,擺脫生活和工作的“無意義”和“低效能”;另一方面,創造性勞動帶來的滿足感,讓他們在“新家”中一磚一瓦地壘起城市生活所欠缺的歸屬感,看見被從前的忙碌和疲憊蒙蔽已久的自我認同。
(網友分享農屋改造視頻)
遷徙的候鳥,終要尋找棲息之地。從出租屋“筑巢”到返鄉蓋“新屋”,本質上是年輕人不再單純依賴傳統意義上的“家庭”或連帶的“社會結構”來定義自己的棲身之處,而是建立起更具主體性的歸屬觀念——“家”不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而是一個可以不斷被創造和重塑的空間;它不止是身體的居所,也是精神和情感的寄托。
(節目《100個中國女孩的家》)
年輕人們身處發展瞬息萬變的社會中,努力抵抗著迷失感。無論是家鄉的家,還是城里的出租屋,只要找到建立主體性的空間,便可筑起屬于自己的“巢”。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文獻:
1. 閻云翔 & 康嵐. (2025). 當親緣被祛魅:“斷親”背后的個體選擇與家之存在意義的變遷. 當代青年研究, 1, 1–24.
2. 張坤 & 向德平. (2023). 返鄉青年改造農屋的微觀實踐與行動意義. 青年研究, 5, 69–81,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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