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春,清晨,當涂縣城內的青石板路上彌漫著潮濕的霧氣。商會會長熊保安此刻正站在自家的綢緞莊門前,望著街角那隊荷槍實彈的水警士兵,眉頭緊鎖。自打去年縣衙的提督署改成了“水上警察師”,這位新上任的師長便成了懸在商賈們頭頂的一把刀。
師長姓陳,名彪,原是皖北一帶的土匪頭子。早年盤踞老鴉山時,此人便以心狠手辣聞名,綁票、撕票從不過夜,滿臉橫肉,左頰一道刀疤斜貫至耳根,說話時總愛用拇指摩挲腰間的駁殼槍,仿佛隨時要拔槍立威,連官府的剿匪隊也奈何他不得。直到前清覆滅,北洋軍南下招安,陳彪隨即帶著百來號人下山歸順,竟搖身一變成了“剿匪功臣”。
這日晌午,他帶著幾名副官闖進商會,張口便要三萬大洋“軍餉”。
熊保安無奈,只好拱手賠笑:“師長,商會去年剛捐過兩萬,眼下春荒未過,實在湊不出……”話音未落,陳彪一腳踹翻茶幾,瓷盞碎了一地:“熊會長,別給臉不要臉!三天后拿不出錢,你這綢緞莊就改姓陳!”
熊保安回到家,癱坐在太師椅上。
妻子林氏端來熱茶,他擺手推開,長嘆一聲:“這錢若給了,往后便是無底洞;若不給……”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驚得檐下麻雀撲棱棱飛散。他猛地起身,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
第三日黃昏,殘陽如血。綢緞莊內,眾商賈枯坐在堂廳之內,一籌莫展,不多時,陳彪便帶兵圍了商會,士兵們的皮靴聲震得樓板嗡嗡作響,屋內眾人頓時變了顏色。
門被轟然推開,熊保安站起身,無奈地攤了攤手,半帶哀求地說道:“師長大人,今日就是殺了我,整個商會也變不出三萬大洋!”陳彪冷笑一聲,擺了擺手,旁邊的士兵抬起槍,槍口對準了熊保安。
“砰”地一聲,槍聲炸響的剎那,熊保安捂住胸口踉蹌倒地,鮮血順著指縫汩汩涌出,在青磚地上洇成一灘暗紅。
滿堂商賈噤若寒蟬,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陳彪上來就這么霸道,直接要人性命。角落里,綢緞莊的伙計阿福死死咬住袖口,眼淚混著冷汗砸在賬本上。
消息傳開,當涂城一片嘩然。熊家連夜搭起靈堂,白幡如雪,香燭長明。城中百姓自發聚集在熊府外,哭聲震天。賣豆腐的老劉頭蹲在墻根抹淚:“熊會長去年還給我賒過三斗米啊……”熊保安的棺木是上等楠木所制,棺頭刻著“義貫商海”四個鎏金大字——這是他二十年前資助饑民時,鄉老們送他的匾額。
吊唁者中,有位清瘦的老者格外引人注目。他一身青布長衫,須發皆白,正是當涂名士朱含章。此人是光緒年間的拔貢,早年因抨擊時政被革去功名,從此隱居城南草廬,以教書為生。雖無功名,卻以詩文聞名江淮,連省城的文人都慕名來求墨寶。
只見他提筆蘸墨,在素絹上揮就一副挽聯:
問水巡何事野蠻?匪未亂,盜去生,叛黨未臨,居然索餉開槍,敢傷商家巨子;
恨地方太無實力,兵不強,財不富,團結不固,只得忍氣吞聲,竟成海底奇冤。
字跡遒勁如刀,墨色淋漓欲滴。旁人低聲議論:“朱先生這聯……怕是要惹禍啊!”他卻將挽聯親手懸于靈堂正中,轉身對熊家長子道:“令尊之死,非一人之冤,乃一城之恥。”
當夜,商會副會長周秉仁悄悄找到朱含章:“先生高義,但陳彪耳目眾多,您還是避避風頭吧!”朱含章捻須一笑:“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還怕他個土匪?”
七日后,安徽督軍王鐸的馬車碾過當涂城外的黃土道。此人出身保定軍校,素以鐵腕治軍著稱。陳彪率眾相迎,滿臉堆笑:“督軍舟車勞頓,屬下已備好酒席……”王鐸卻抬手打斷:“聽說本地出了樁命案?”
一行人徑直走向靈堂。王鐸盯著那副挽聯良久,突然厲喝:“陳師長,你好大的膽子!”陳彪冷汗涔涔,強辯道:“熊保安抗捐謀逆,屬下是依軍法處置!”王鐸冷笑,一把扯下挽聯甩在他臉上:“‘匪未亂,盜去生’——你這土匪出身的,倒學會賊喊捉賊了?”
三日后,下浮橋口的河灘上圍滿了百姓。陳彪被反綁雙手跪在淺水中,劊子手的大刀落下時,河面泛起一團猩紅。有人看見朱含章站在橋頭,將一疊紙錢撒入江中,輕聲道:“熊兄,公道來了。”
后來,那副挽聯被收入《當涂縣志》,旁多了一行小注:“民國二年,士紳以筆為劍,誅暴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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