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瑩瑩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今年過年聚餐時我終于又見到親戚小孩們了,由于我一直在學校,見面的時候不多,一年能見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次相聚,感覺小朋友們都長大了許多,去年還在蹣跚學步的小表弟已經能滿屋跑了,之前鬧著我要玩游戲機的小堂妹不知不覺都上小學了。廣東方言體系豐富,包括粵語、客家話、潮汕話、雷州話等,而我的家鄉是客家人廣泛分布的地區,因此我講的正是客家話。客家話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的發音和詞匯,因為客家人的祖先從中原地區多次南遷,將語言也帶到了南方。但作為從小到大的客家話使用者,慚愧的是,我和這些10后、20后小朋友使用的是普通話進行交流。按理說,我們都算客家人,在家里應該習慣使用客家話。
其實,作為00后的我確實從小到大和親朋好友都常用客家話溝通,比起用普通話更加順暢。但近年來我感覺到現在的小朋友們不愛講客家話,或者會聽不會說,甚至聽不懂。比如我六十幾歲的姨婆需要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和她的小孫女聊天,要知道小時候一些地道的客家諺語還是她教給我的;前幾天當我用客家話問堂妹要吃什么的時候,她用普通話回我“果凍”,在客家話里的“果凍”音似“jelly”,我一直覺得這個發音聽起來不僅形象且有趣,如果以后客家話消亡了,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所以為何客家話以及其它方言的“凋零”成為了一種現實的焦慮呢?
一、現實社會空間的變遷
傳統的廣東鄉土社會,非常符合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到的“熟人社會”特征。在村落和社區里,鄰里鄉親世代相熟,彼此知根知底。方言作為一種獨特的交流符號,是熟人之間情感聯結和身份認同的重要標志。人們在這種熟悉的環境中,憑借方言自如地交流,分享著家長里短,方言承載著鄉土社會的文化記憶和生活智慧。然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使廣東的城市涌入了大量外來人口,社會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逐漸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
客家圍屋是客家最具代表性的傳統民居建筑,為環形結構,圍屋是客家人世代生活的核心空間,見證了客家人以家族為單位的群居生活,家族成員們共同勞作、相互扶持,濃厚的親情和緊密的家族關系在這里孕育生長。圍屋不僅是居住的場所,更是客家語言和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但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遷,傳統的生活方式受到了沖擊。客家人逐漸搬離了圍屋,在城市化的浪潮下,年輕客家人懷揣著夢想從農村走進城市,去追尋新的生活機遇。
在城市的社區、學校、工作單位,人員構成變得復雜,有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地域差異使得彼此之間缺乏深厚的情感聯系和共同的生活背景。普通話作為標準化通用的交流語言,在公共場合和社交活動中占據了主導地位,成為了不同地域人群之間溝通的橋梁。在我小學的時候,班主任鼓勵我們課間用自己的家鄉話交流,因為我是在家鄉本地讀的小學,那時客家話在班上暢通無阻。到了初中,班上就有來自江西、廣西等不同地方的同學,無論在課堂還是課間休息,大家都只用普通話交流。現在我們家當地的小學,平均每個班有近三分之一的非本地學生,在這樣的環境中,方言不再是通用的交流工具,反而可能成為交流的障礙。孩子們為了融入集體、獲得認同,不得不選擇普通話進行交流。
除此以外,由于外來人口的融入,本地人與外地人的婚姻逐漸變得稀松平常。當夫妻雙方一方是本地人,另一方來自外地時,為了避免因方言造成的溝通不暢,普通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家庭交流的首選語言。而方言,由于難以滿足順暢溝通的需求,使用頻率越來越低。當下一輩誕生,他們從小生活在以普通話為主的家庭語言環境中,缺少接觸和學習方言的機會,自然就難以掌握和使用方言了。對于長輩來說,為了更好地溝通就會遷就晚輩,努力學習普通話,選擇與晚輩用普通話交流。這種代際溝通中的相互妥協,使得普通話在家庭交流中進一步占據主導地位。前文提到了我的姨婆需要用普通話和小孫女交流,就是因為她的兒媳婦不會講客家話,為了保證家庭的順暢溝通和情感連接,普通話替代了客家話,成為了他們家庭中的主導語言。
社會環境的改變,使得方言在當今社會中失去了原有的生存土壤,廣東小孩們在日常生活里接觸和使用方言的機會越來越少,方言傳承出現危機。
二、虛擬網絡空間的擠壓
現實社會空間的變遷影響著客家話的傳承和發展,虛擬網絡空間同樣也是導致方言傳承危機的重要因素。
在數字化浪潮席卷的當下,虛擬網絡空間已深度融入人們的生活,也成為青少年學習、生活、娛樂和社交的重要場域。據第5次全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調查報告,2022年我國未成年網民規模為1.93億,未成年人互聯網普及率為97.2%。在互聯網中,普通話相比方言占據著絕對主導的地位。僅從短視頻領域來看,從搞笑娛樂視頻到知識科普短視頻,普通話無處不在。除了短視頻,其它各類互聯網內容,如在線教育課程、網絡小說、電子游戲等,也都普遍使用普通話。報告進一步提出,未成年人用網低齡化趨勢明顯,學齡前觸網比例持續提升,出生時間越晚該比例就越高。隨著生活條件變好和科技發展,現在的小朋友們幾乎都擁有一部電話手表,甚至擁有屬于自己的平板,弟弟妹妹們擁有手機的年紀也比我早得多。而3-12歲正是兒童的語言習得關鍵期,多數時間浸泡在普通話環境中,普通話將替代方言成為孩子們的母語。
互聯網塑造的多元文化對廣東小孩的語言觀念也產生了深遠影響。之前,表弟告訴我,他有次和妹妹打游戲時用客家話進行語音交流,結果被隨機匹配的隊友評價“說的什么鳥語”。在網絡文化中,普通話與現代、時尚、流行緊密相連,而方言則被視為“老土”“過時”的象征。如今網絡上流行的文化元素,如流行歌曲、網絡熱詞、明星文化等,大多以普通話為傳播語言。孩子們熱衷于追逐這些流行文化,使用網絡熱詞進行交流,玩網絡熱梗,“抽象”“破防”等網絡熱詞在孩子們中間廣泛流傳,他們在日常生活和網絡交流中頻繁使用,進一步強化了普通話的主導地位。但廣西話的“老表”在互聯網上卻常被網友調侃,方言被迫與“土氣”“粗俗”掛鉤,容易讓人心中形成“方言羞恥”,孩子們在接觸大量普通話流行文化的同時,對方言文化的認同感逐漸降低,認為說方言不符合潮流,從而更不愿意在他人面前展示方言。受網絡虛擬空間的影響,10 后、20后已經潛移默化地將普通話作為最熟悉、最常用的語言,方言的生存空間被嚴重擠壓。
幸運的是,最近刷短視頻的時候,我看到有百萬博主向粉絲介紹客家人的語言和日常生活,有客家話版的搞笑短劇收獲了很大流量,天南海北的客家人在評論區用客家話進行互動。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心生感慨,在如今這個社會不斷變遷、互聯網高度發達的時代,方言的傳承和發展面臨著諸多挑戰,而這些內容的廣受關注,或許意味著客家話的傳承和發展存在新契機。也許通過互聯網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客家話能夠突破地域的限制,被更多人所知曉、了解和喜愛,從而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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