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黑龍江五線小城生活,最大的“福利”應該就是那種按部就班的寧靜。
這里交通不太便利,一到冬天還時不時地暴雪,阻礙著外界與我們唯一的交通,高速公路。邀請外地朋友來玩,還得稍上句:后面別安排事兒,萬一下雪封路,你可能要至少多待兩三天。
所以當電視上報道南方小土豆攻占哈爾濱,東北迎來冰雪經濟新機遇,我只是磕著瓜子看個樂,打心底覺得這事兒跟我們沒有太大關系 —— 直到年前,領導一通電話,把我從被窩里叫醒。
“今天上面領導組織了南方旅行團過來考察,你和小王去跟一下。”
南方?旅行團?大冬天的,不選沈陽哈爾濱,千里迢迢來我們這偏遠小縣城?他們能來玩啥呀?我滿腦袋問號。文旅局內卷的風,這是卷進東北縣城了么?
真要說平日周末休閑我們會玩什么,那我們縣以及附近的幾個縣還是有的。
冰雪游樂場,每個縣就都有。就像再偏僻的南方城市,也會有個兒童樂園,東北縣城里的游樂場,比較流行的是使用汽車輪胎形狀的雪圈滑冰滑梯,一個人坐到雪圈的凹槽里,另一個人從后面猛地一推,雪圈順勢滑下去。不過作為本地人,我們真要玩一般也不專門去游樂場,找個不太危險的陡坡,隨便一滑,或者大人們接送幼小兒童上下學,爸爸媽媽拉著自家簡易雪圈,孩子們一溜神氣地坐在里面,就是百玩不膩的冰雪滑梯項目。
另一個我喜歡的,是冬天的霧凇以及絕美落日。每個不想起床不愛上班的早晨拉開窗簾,樓下的松杉目樹種染上白色,仿佛預祝圣誕節的到來。還有落日——紅色、金色、粉色、很多顏色的漸變色,會鋪滿下班時西面的一整面天空。
還有地道的東北農家菜!農戶小菜園的白菜、蘿卜、土豆、自己腌漬的酸菜,食材品質有保證,且保留著隱秘小眾的吃法,盡管照實在不怎么討人喜歡,我平時也很少發朋友圈展示撈出剛缸的生酸菜蘸大醬,但只有非常有底氣的酸菜才可以這么吃。
只不過,這些在我看來,都是普通老百姓聊勝于無的消遣,大城市沈陽、哈爾濱,可以玩的可比我們這兒的更多更時髦。正當我困惑著,是不是我的老家還有沒被我發現的好玩的地方,我和小王看見了旅行公司為此趟旅程精心設計的第一個項目:
領棉襖。
一件紅綠配的大花襖,一頂防獸皮帽子。古早年代,這種帽子一般用狗皮或者狼皮做成,因為一到冬天這里的室外就零下二三十度,動物的毛皮貼到臉上異常保暖。只不過現如今,幾乎已經很少有60歲以下的人,會選擇平日這么穿著。
看著導游車后備箱里疊的整整齊齊的大花襖,小王跟我默默的對視吐了吐舌頭——這也行?敢情這是帶游客們穿越呢。別說我,就連我家爸媽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已經不這么穿了。
但這批剛從大巴上下來的南方客人,似乎不太知道這個情況。看到紅綠搭配的大花襖、仿獸皮帽子送上,他們笑開了花,爭相把大花襖穿在身上。也是,這大概倒是符合了他們對于東北的認知。我用力裹了裹自己身上的羽絨服,本想提醒他們看看:喏,你們旁邊就有個真實的東北人,我們平日真不這樣穿。那花襖,壓壓風可以,但真不夠設計得利落颯爽的羽絨保暖。
小王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拉著我說:旅行嘛,從心理學角度就是一場沉浸式游戲。游戲就要有角色扮演,這大花襖一套上,才是電視劇電影里的地道東北人,就是東北人在冬天做的事。
我看著那堆換上花棉襖的游客群,一路跟這片土地打著招呼喊好冷好冷,一路興奮地朝冰天雪地走去,我和小王只有一種悵然,覺得自己在致敬二手玫瑰,睥睨蕭紅陀思妥耶夫斯基。
如我所料,縣城能玩的不多。那幾天,我們幾乎騎遍了每座冰雪樂園幾乎都有的雪地摩托、雪地自行車,抽了好幾圈冰嘎(木頭制的東北陀螺)。但也是有意外的:為了讓游客們感受到濃郁的東北風情,文旅局提前一天安排了破冰冬捕,在江畔支起火爐,熬起了魚湯。
導游悄悄跟我們說,團如果夠大夠重要,上面還會安排現場演繹冬捕場面,讓經驗豐富的漁民提前觀察冰面,選擇破冰點,捕魚用具冰镩、炸藥雙管齊下,打出冰眼打出,撒下漁網,把我們本地人也叫不出名的各色雜魚,帶著寒氣捕撈上來。
可惜這次團的規格不夠,我們面前只有大鐵鍋,已經下好雜魚在翻滾。柴火在江畔噼里啪啦地燒,不一會兒,熱氣上涌,就把人裹在了里面。
旅行團的客人排隊打魚湯,我和小王也跟了上去。盛湯器皿是塑料碗或一次性紙杯。因為抽冰嘎抽得有些發汗,大家此刻就像上世紀支援邊疆的建設者,開發北大荒的一員,闊別了一剪寒梅迎風綻放的故鄉,來到了祖國的最北部,剛剛駕駛拖拉機收割完黃豆,正準備排隊領飯。
“同志,魚湯喝得慣嗎?”
“喝得慣。”
“有刺啊,小心魚刺。”
鍋里的魚肉多半煮爛,自己放上蔥花、香菜,戴著紅袖標維持秩序的大爺再次強調:“冷水魚,冷水魚可是好東西,擱別的地方你吃不到。”
這點大爺說得倒真沒錯,我們小城無污染的冷水魚,肉質鮮美、勁道,魚湯沒有大城市餐館鋪天蓋地的調料,不見一點腥。天寒地凍之下,你甚至會覺得這才是喝魚湯的正確方法,雖然我在這生活了三十多年,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置身地窖一般的江面,風在耳邊呼嘯,跺著腳呼著氣喝完一碗熱魚湯。
我們來到了一個我小學后就再沒來過的民俗景區,在縣城外的山林里。冰雪景觀周圍坐落著泥土房,房檐下掛著干辣椒,房子的門簾扯下了大花襖同款花布。屋里,一長串鐵皮爐筒透出火爐的光亮,旁邊是花生、橘子、一壺茶。原來是想讓大家圍爐煮茶。游客們摘下手套烤橘子,把加熱的茶水倒進自己的保溫杯。
“既然都來到了六七十年代的泥土房,別整茶,那時候就是熱水,哪有這么高級的茶。” 小王打趣道。
“這是照顧愛喝茶的南方游客。”工作人員認真地解釋。
“想要更東北,就用火爐烤土豆片” 我補充信息,“那時候冬天沒別的吃,就是土豆片,升級版是地瓜片,別切太薄也。別切太厚,放到爐面上烤出鼓包,等兩面都烤焦黃就差不多,趁熱吃特別香。”
我話音未落,游客們就立即開始詢問詢問附近有沒有蔬菜水果超市。得到的答案是沒有,這里是深山老林里。
誰料深山老林也會有“奇跡”。火爐烤得差不多,旅行團重新上路,雪地里徒步并不是個輕松的事兒,鞋子在雪地里“吱嘎吱嘎”作響,灌木叢里的枯葉時不時掉下來,麻雀的叫聲像雨點一樣密密麻麻。
“到下個景點還有多長時間?” 我問導游。得到的答復是,“馬上”。
不一會兒,一座類似農村辦酒席的大廳出現在我們面前,大門敞著,廳里放著長條木制桌椅,桌上擺著十幾只顏色古樸的大碗,與之配套的盤子盛滿剛炒出鍋的花生、瓜子,切成片的凍柿子、凍梨,貼著毛筆寫成福字的酒壇立在一側,一個穿著斜襟棉襖戴著貌似真·獸皮帽子的男人走了出來說了段貫口:
黑云散了是白云,黑云白云都是云
大門開了迎新客,不問內誰還是誰
大雪過了到冬至,冬至就要吃餃子
衣服脫了屋里請,對岸河邊一家人
這邊表演剛結束,旁邊幾個穿著大山寨子服的人上來倒滿酒碗,端上冒著熱氣的餃子,東北特色,酸菜豬肉餡。
“來來來,吃餃子。”導游把隊伍拉到桌邊。
游客們摘下帽子,紅撲撲的小臉愣了一下。我跟小王開玩笑,說按這氣勢,吃之前我們要不要接兩句“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臉紅什么,精神煥發” 什么的。小王堅定地認為,大哥表演的這不是威虎山,不可能被反問“怎么又黃了”。
說著,我們就聽到斜襟棉襖請大家喝酒。有人心動,又擔心酒勁兒太大,眼睛時不時瞟著酒壇。
“沒事兒。”斜襟棉襖壓低音量,小聲說道:“度數不高,兌過了。”
好像為了完成拍宣傳照的任務,導游又開始張羅:“快點快點,能喝的往前站,選出幾個代表替大家干了。”最終,幾個勇士臨危受命,走上前捧起了大酒碗。斜襟棉襖一抬手,喊著干完了面前的酒: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一杯入口,醉解千愁
咕咚咕咚。
“大家酒足飯飽上樓歇著!”
我們這才發現大廳的一側有樓梯,走上去,落地窗,畫著簡筆畫的小黑板,原木色條形桌搭配原木色扶手椅,原來是家中間帶環廊的咖啡館。站在咖啡館向下望,能看到樓下大廳。游客們迅速占領靠窗座位,排隊去買機器做出來的熱飲,我和小王也不例外,點完兩杯熱可可往角落里一靠,拿起杯子碰了碰。
“祝愿回到現代社會。”
說完,打了一個哈欠,成功入睡。
對于我一個本地人,這趟跟團的確是很新奇體驗,我們雖然很熟悉這片區域,但從未以游客的視角打量它們。跟著外地游客一起,才發現自己熟悉的小縣城,竟也變成了從沒見過的陌生模樣。
回來后,我和小王就反復琢磨“旅行的意義”,我猜評論區的你或許會貼上陳綺貞的歌詞,我卻想到一位朋友多年前從北京來此小住,在微博寫下的文字:
“黑龍江邊境小城,夜晚來得早,以為九十點,看表才七點。夜長真好。黑龍江的江邊干冷干冷,雪說落就落,很靜。”
“最近持續幾十分鐘的路途,視線里由近及遠只有三道景象無限綿延,密林、山嶺、藍天白云。”
“酸菜餡兒大包子,老香啦!”
我們這樣的小縣城,真的需要變成一個被復制粘貼的景區么?在我和小王看來,或許那個朋友在微博里描述的,那些沒被打擾過的,安靜的尋常,才是我們這里與別地最不同的地方。
那些東西,可能不需要穿著大紅襖,只要用心感受就好。
本期作者|A小姐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第二季、《沸騰的火鍋》、小紅書@長白山鄉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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