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寶玉一樣做過春夢?
在那奢侈的夢里,他遇到了一個兼釵黛之美的女孩。
那是寶玉的夢,也是許多男人的白日夢。
他們盼望著遇到一個完美女性,有寶姐姐的鮮艷嫵媚,又有林妹妹的裊娜風流;有寶姐姐的人間清醒,又有林妹妹的嬌俏風趣;該大度時端莊大氣,該撒嬌時柔情萬種。
男人們做夢,女人們也做著夢。
在夢中,她們活成了林妹妹的弱不禁風,又活成了寶姐姐的圓融通透。
《圍城》中入夢最深的大概是汪太太了。
01
汪太太是典型的病美人,“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
汪太太這弱,可以追溯到婚前。“她曾在大學讀過一年, 因貧血癥退學休養,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 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
汪太太嫁妝里代表文化的不只是中國畫和鋼琴,更重要的是那份病弱。
弱不勝衣,原是文人的審美理想。 魯迅曾嘲笑有人離奇的大愿是“ 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 ” 才子佳人的柔弱原只能吐半口血,多了便不美也不雅。
汪太太的病也是。
汪太太自謙畫藝和琴技,體弱不進益;待客不勤,體弱之故;鄉居無聊,拒絕高松年到學校做事的建議,大約也是因為弱。
汪先生因著太太的弱,由憐而怕。
汪太太那張金句頻出的嘴也神似林妹妹。
她點評趙辛楣與方鴻漸:“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 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 ”
風趣而犀利。
她嘲諷 韓學愈 :“ 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 。--- 我常說:有本事來當教授,沒有本事就滾蛋,別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 。”
辛辣而決絕。
對于道貌岸然的李梅亭,她也有絕招:“ 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么? ”
毫無心眼的方鴻漸忍不住叫痛快,具備政治家素養的趙辛楣為之傾心,至于高松年之流就更不必提。
02
汪太太的嘴固然讓人又愛又恨,可她那令男人著迷的還是那春風化雨般的小手段。
汪處厚嫌她不給面子,汪太太淡然:“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里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
汪太太并不推開站在身后的丈夫,只從粉盒子里取出絨粉拍,在鏡子里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言語中的嬌嗔,行動的孩子氣,汪處厚必定化怒為喜了吧?
校長高松年到汪家,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 。 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 “ 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 ” 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
親密家常里添幾分綺念。
高松年以校長的身份大談特談師生共同生活和道德榜樣的官樣文章,汪太太偏不耐煩。
“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暗懷色心的高松年聽得心顫身熱。
趙辛楣與汪太太散步時, 經不起鼓動和刺探, 把自己對蘇文紈的暗戀 愈講愈詳細。
汪太太道:“我倒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趙先生,我想勸告你一句話。”辛楣催她說,她不肯說,要打門進去,辛楣手攔住她,求她說。她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記著,切忌對一個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好--”辛楣頭腦像被打一下的發暈,只說出一聲“啊”!--“尤其當了我這樣一個脾氣壞、嘴快的人,稱贊你那位小姐如何溫柔,如何文靜--”辛楣嚷:“汪太太,你別多心!我全沒有這個意思。老實告訴你罷,我覺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開他攔著的手道:“胡說!胡說!誰都不會像我--”忽然人聲已近,兩人忙分開。
若是高松年和汪處厚不出現,會如何?趙辛楣已經越過的界還能收回嗎?
只怕不能。
感情這東西有時需要催化劑,汪太太大約是催化的小能手。
03
孫柔嘉曾給汪太太劃過一副提綱:“ 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 。”
孫柔嘉見汪太太次數不多,還是因為她的舍友范小姐一心崇拜汪太太,汪太太去過兩回她們的宿舍。
她們對彼此全無好感。這也不難理解。
柔嘉吸引鴻漸的亮點便是孩子氣和柔弱,汪太太的那一套對她來說并無秘密。至于裝扮,柔嘉自有一套。
她在鴻漸屋里哭泣補妝的那次:“ 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小姐隨身配備這樣完全,平常以為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
他們從三閭大學回上海時,途徑香港,柔嘉不愿赴辛楣的接風席,“到旅館來的時候,一路上看見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許多。我白皮鞋也沒有,這時候去買一雙,我又怕動,胃里還不舒服得很。”
她不喜歡辛楣是真的,發覺服裝跟不上時尚也是真的。
汪太太呢,自然也不喜歡孫柔嘉。
有時候人們最討厭的恰恰是那個最像你的人。
方鴻漸和趙辛楣猜測汪太太的過去時,曾“武斷她娘家窮”,這大約是不符合事實的。讀得起大學,給休學的女兒請家庭教師一請四五年的人家總不能說窮。
然而,汪太太嫁給年長二十歲的不般配丈夫是事實。
這婚姻選擇出于汪太太本人的理性權衡,還是為娘家所做的犧牲,亦或兩者模模糊糊都有點?
無論如何,曾經的婚姻選擇固然不滿意,但她并沒有失去對這段婚姻的掌控力。
汪太太和辛楣散步事發后,在一干表現各異的男人中,她是最鎮定的。
她嘲笑趙辛楣的小膽,揭破了高松年的不堪,對汪處厚的憤怒無動于衷,唯有 一陣陣神經失常的尖笑 張揚了痛苦。
然而,她依然是汪太太。
方鴻漸離開三閭大學時,據說她已經病好了。
他們的婚姻會到頭嗎?誰能說得準?
就像我們不知道她曾有過怎樣的夢,而今又是否醒來。
作者:劉洋風,浮生如夢,夢如浮生,一個醒著做夢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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