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不得已

黎荔

如果你看見生活的真實，而且真正做到眾生平等，那么你就會看見，無論貴賤、不分貧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茍且，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不得已”的意思是面對違背自己本意之事，當事人無可奈何，不得不如此去做。我們的那些“不得已”，有的是貧窮、老病，有的是工作的壓力，有的是家庭的矛盾，有的是人際關系的困擾，有的是生離死別的不得已，“子欲養而親不在”，萬里回首，故人長絕。

還有的是生活不易，為了生存我們常常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歡但又不得不為之的事，比如為了勾兌資源或者求人辦事，和自認為有點兒權勢的人坐到一個酒桌上，各種逢迎巴結，倒酒、敬酒、勸酒、灌酒、陪酒，喝得爛醉如泥、嘔吐不已，還要強撐著表演那些酒桌禮儀的話語話術。很多酒局已經逐漸變成了一種服從性的測試，酒局其實就是一個權力場，一群站在權力頂層的人，渴望通過所謂的“酒局文化”來獲得一種征服感和滿足感。那些被眾星捧月的上位者，他們的話語方式是如此程式化，幽默感是如此貧乏，主人翁的姿態是如此自在，其背后潛藏的靈魂又是如此平庸和自鳴得意。但作為下位者的你，還是得卑微地端著酒杯，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這正是你不得不硬起頭皮去應付的生活真相的縮影。

生活沒有那么多的隨心所欲，一切的選擇都有因果和利益。人往往違背自己的意愿生活著，每天做著不得已的工作，接觸不得已的人，過著不得已的生活。所謂不得已，就是我們所心有不甘的。拋卻一切現實的拖累，誰不愿成為理想中的那個“我”呢？

“不得已”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人生困境。面對不得已之生命困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應對之策。“不得已”的核心在于無可選擇的被動性。這種復雜的人類情緒，常常出現在“客觀環境壓迫”（如經濟困頓、制度限制）與“主觀判斷受限”（如認知偏差、情感牽絆）的雙重擠壓下。這種狀態下，人們可能做出違背本心的決定，比如為生存典當財產，996工作制下熬夜加班，妻子為維系婚姻關系放棄自身前程，父母為子女需求犧牲個人計劃……成語“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精準捕捉了這種被動性。

在世俗世界中，“不得已”是一種被動的狀態。但在莊子的觀念中，“不得已”是理固如此，須要順理而為。我發現在《莊子》書中“不得已”共出現了15次，不論是在《莊子》內篇中，還是在其外雜篇中，“不得已”都是一個值得我們特別予以關注的哲學概念。在莊子看來，“不得已”乃是一種人生的困境，不論在什么時代，不論是什么人，都會遇到不得已之事，甚至連天地在運行過程中也存在著不得已的狀態。人生天地之間，任你是圣人真人，誰也擺脫不了“不得已”之事。莊子在繼承老子“不得已”思想的基礎上，拓展了“不得已”思想的內涵，將揭示人生一般生存困境的“不得已”，上升成為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

在《人間世》中，莊子提出了“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的重要觀念。這一觀念在莊子處世哲學中占有核心地位。“托不得已”的“托”通常翻譯為寄，其中包含著寄托、寄寓的意思。“托不得已”的意思，不是要求個人去對抗“不得已”之事，甚至不要求個人與“不得已”之事發生正面沖突，而是要承認“不得已”，接納“不得已”，與此同時，利用“不得已”、憑借“不得已”去實現精神世界中的“養中”目標，也就是通過“不得已”去實現更高的心靈境界的逍遙，沉浸在逍遙游的境界中去養中和之心。莊子的“不得已”，是承認事物的固然之理和必然之命，接受事物的固然之理和必然之命，但又要求我們借助“不得已”去完成游心和養中之事，這時的“不得已”轉成登上更高人生境界的一個踏板。莊子哲學將“不得已”升華為處世智慧，將“不得已”轉化為養心契機，通過“托不得已以養中”以實現心靈自由。

“不得已”作為人類的一種復雜情緒，既體現了現實困境中的無奈妥協，也蘊含著文化哲學中的深層智慧。從辯證思考的角度，如果一個人過度強調“不得已”，可能導致責任逃避，而完全否認自由意志的合理性，又會陷入道德絕對主義。健康的態度應該是：承認現實局限，即“月有陰晴圓缺”的客觀規律，保持主體清醒，在妥協中守護“說不”的權利，同時尋找超越的路徑，如莊子所言“托不得已以養中”。我理解莊子的“不得已”智慧，即接納過去已然發生的所有遭遇，也包含了活在當下的順其自然，以及對未來任何境遇的從容。

“不得已”這種情緒揭示著人類生存的根本困境——在自由意志與客觀限制的永恒張力中，我們既需要作出妥協，又要不斷探尋超越的可能性。正如清代詞人況周頤在《蕙風詞話》所言：“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詞心也”。風雨江山之外，總有你無法把控的事情和情緒，無法超越的現實和理想，你萬不得已，只能訴諸山水，訴諸詩詞。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我們自以為是生命的主人，殊不知只是天地的過客，從夢覺到死生，都由不得自己。人生而有限，俯仰天地，由內心醞釀而出的情緒，萬言千語已是多余。這就是風雨江山之外，萬不得已之情。尋尋覓覓，欲說還休，欲罷不能。

風雨江山本是“無情”的存在，偏偏人有情：春去秋來時光易逝，自己無能無力，無法釋懷；風雨交加江山動蕩，自己萬分心憂，無法釋懷；人聚人散相思成疾，自己所愛流離，無法釋懷……這悟不干凈的情感，明知徒勞仍要去愛的勇氣，對注定會消逝的瞬間的執著，正是人性之閃光啊！人類為何甘愿承受這么多脆弱與麻煩，非要活成一種“不得已”的生物？“風雨江山外的萬不得已”，或許正是人性深度與精神韌性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