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春雨來得急,明黃宮燈在朱紅宮墻上投下搖晃的光暈。十八歲的昭明帝趙景珩第三次將奏折摔在龍案上,金絲楠木案角磕出個米粒大的缺口。
"陛下,禮部又遞了折子..."大太監王德全捧著鎏金托盤的手微微發抖。
"選秀選秀,他們當朕是配種的騾子么?"少年天子扯開繡著十二章紋的領口,忽聽得檐角鐵馬叮咚作響,雨絲裹著玉蘭花香撲進宣政殿。他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喉結動了動:"更衣,朕要出宮。"
子時的虹橋碼頭仍飄著酒旗,趙景珩踩著桐油靴踏進春水巷時,正遇著穿綠羅裙的姑娘往青石板潑水。水花濺上他滾著銀邊的衣擺,倒惹得那姑娘笑出聲來:"郎君莫怪,我們攬月閣的洗腳水都比別處香呢。"
閣內飄出縷縷沉水香,與別處脂粉氣大不相同。趙景珩剛要邁步,忽見二樓軒窗挑起半幅青紗,露出幅未干的山水圖。筆鋒遒勁處似懷素狂草,皴擦點染間又有李思訓遺韻,驚得他踩空半步臺階。
"客官當心。"龜公要來攙扶,卻被個梳雙鬟的小丫頭攔住:"我們姑娘說了,能看懂墻上題詩者方可登樓。"
趙景珩抬眼望去,粉壁上墨跡淋漓寫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心頭一震,這分明是杜工部詩句,卻將原句"朱門酒肉臭"與"路有凍死骨"并作一聯,字字力透紙背。再細看落款——沈秋棠。
"好字!好膽!"他抽出折扇敲打掌心,"勞煩通傳,就說黃七公子求教'安得廣廈千萬間'的下文。"
竹簾卷起時,趙景珩聞見松煙墨混著佛手柑的清氣。屏風后轉出個素衣女子,月白衫子系著艾綠絲絳,倒像翰林院新科的女學士。唯有鬢邊金步搖隨著研墨的動作輕顫,才顯出幾分風月場的韻致。
"公子覺得這畫如何?"沈秋棠將未完的《汴梁百業圖》往前推了推。趙景珩湊近細看,城郊田壟上老農脊背彎成蝦米,腳邊木桶里飄著榆錢;東華門外挑夫扁擔壓得打顫,腰間別著半塊黢黑的炊餅。
他指尖撫過宣紙褶皺:"姑娘畫舫輕歌夜宴,筆下倒是市井蒼生。"
"公子看這處。"羊毫筆尖點向畫中酒肆,穿綾羅的商賈正往乞丐碗里扔銅錢,"前日米價又漲三成,這位善人施舍的銅錢,轉眼又流回自家糧鋪。"
趙景珩猛地抬頭,撞進一雙含笑的杏眼。他忽然想起今晨戶部奏報江淮糧荒,那些工整楷書寫的"市價平穩",竟不及這青樓女子筆下一撇一捺來得真切。
窗外更鼓驟響,沈秋棠忽然擱筆:"公子可知'黃七'二字犯諱?當今天子行七,龍潛時便用此化名。"她蔥白手指拂過趙景珩腰間玉佩,那螭龍紋在燭火下泛著血痕——正是內務府特供的雞血沁。
"姑娘說笑了。"趙景珩按住狂跳的太陽穴,"在下..."
"噓——"冰涼的指尖突然抵住他唇瓣,"民女只知今夜與知音論畫,其他事嘛..."她轉身從多寶格取出一卷畫軸,"公子可敢將此畫呈予貴人?"
展開的剎那,趙景珩瞳孔驟縮。畫中老嫗跪在藥鋪前,懷里小兒面色青紫,匾額上"仁濟堂"三字刺得他眼眶發酸——那正是太醫院院士家開的藥鋪。
五更天,紫宸殿。趙景珩抖開《病嬰圖》擲在群臣面前:"朕竟不知,太醫院的俸祿要靠盤剝百姓來添補!"
三日后,攬月閣來了位戴帷帽的婦人。沈秋棠正教小丫頭臨《靈飛經》,忽聽得熟悉的清朗嗓音:"沈姑娘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沈秋棠擅繪事,通民生,特擢為翰林院待詔,賜居澄心堂..."趙景珩念到一半自己先笑出聲,掀開帷帽露出狡黠神色,"朕想著,總得給你個能隨時進宮的身份。"
沈秋棠屈膝要拜,卻被穩穩托住手臂。"那日姑娘說'安得廣廈千萬間',朕添兩句可好?"他蘸墨揮毫,雪浪紙上落下十六個字:
筆墨能載道,市井有經綸。
誰說風月場,不出濟世人。
檐角鐵馬又響,這次帶著槐花香。沈秋棠望著硯臺中晃動的金輝,忽然覺得這九重宮闕,也許真能容下一縷來自民間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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