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總結:人生最鐵的朋友是這幾類人:一起“同過窗”(同學)、一起“下過鄉”(知青)、一起“扛過槍”(當兵戰友)。我與胡濱占了其中兩個。我們是高中同學,又一起下鄉當知青。胡濱的離世,讓我生出一種無名的悲傷。
聽到胡濱去世的消息,是2025年3月11日下午5時,高中同學汪興芝,給我發微信:“深痛訃告:胡濱老師因病今天上午離世,愿胡老師一路走好,在天堂沒有病痛!”
胡濱老師
胡濱退休前,是湖北三峽大學生物與制藥學院的一名老師。而我認識胡濱,則是1973年初。距今已有整整52年。
在鄂西長陽土家族自治縣西部大山深處,有一個被稱為“宜昌新疆”的區域:榔坪。是宜昌地區版圖面積最大的鄉鎮。
當年,我父親劉定煥,為躲”紅衛兵“糾纏,自愿請調到長陽最偏遠的榔坪工作,任榔坪區委副書記兼樂園公社書記。我則從都鎮灣區古坪中小學,轉學到樂園公社響潭元中小學讀書。
1972年,正值鄧公出山教育“回潮”季,學校開始抓教學質量,我們的初中,多讀了半年,初中升高中,也由完全的貧下中農推薦,變成了推薦加考試結合。
1973年初,我以樂園公社正取第一名,進入了“長陽十中”(榔坪中學)上高中。這年的高中,原計劃的是招三個班,為抓質量,降為一個班,于是乎,我們這屆同學人數最少,只有55人。
僅從受教育角度講,我們的運氣非常好。當年,有一批右派分子“流放”到“宜昌新疆”榔坪教書,這些右派分子,都是教育界大才,記得在長陽十中任教的”右派“有吳新祥、鄭修梓、康保民等,康保民老師,就是胡濱的父親,教物理,胡濱的母親胡紫玲,教俄語,胡濱隨母姓。
當年,一對夫妻,同在一所學校教書的人很少。傳得最神的,是康保民老師與胡紫玲老師若發生家庭爭吵,他們都不會用中文,而是用俄語。因而,爭吵的是一些什么內容,大家都聽不懂,也就沒有人知道。
我還聽說,胡濱出生在哈爾濱,而取名胡濱。我們同學時,他用的名字則是胡斌,可能是寄托著父母對胡濱的期待吧。
就這樣,我與胡濱成為榔坪75屆高中班同學。
他戴一副近視眼鏡,高挑身材,白凈臉,寬額頭,全班只有他一個人戴眼鏡,真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他的學習成績,綜合排名一直是全班第一名。
高中兩年轉眼結束。當年,高中畢業后,城市非農戶口的學生,都要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時,我父親劉定煥已升任榔坪區委書記,他在離開樂園公社時,專程到了全國農村合作醫療創始人覃祥官的家,商議把榔坪中學三名非農子弟送到覃祥官這個生產隊下鄉。
花圈。汪興芝攝
三名非農戶口子弟除我外,還有我的表哥曾愛群,再就是胡斌。也算是我父親為政數十年唯一的一次“謀私”吧。
覃祥官所在的生產隊,是樂園(元)公社條件最好的生產小隊,每個工分的分值,可達到3角到4角,也就是說,一個強勞力,如果勞動一天掙12分,最多一天就能掙到4塊多錢,在大集體年代,這樣的分值,已是相當高的了。
覃祥官家這個組,位于樂園公社杜家村大隊4組(竹園荒),這里海拔高度在1000米至1500米之間,是一個坡形地帶,有旱地也有水田。
1975年9月,我們三個男知青落戶到了竹園荒,住進了小隊保管室的一間側屋里。樓下做飯,樓上住宿。這里海拔高,天氣冷,晚上,冷風從瓦片縫隙中直往屋里貫,呼嘯的風聲,有時也讓人膽寒。
我們下鄉,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做飯。表哥曾愛群大我半歲,胡濱大我一個月。我們商議,三人輪流上灶一周,上灶人負責洗菜、切菜、炒菜;不上灶的人,則負責挑水、打柴、燃火。
胡濱青年照
大約在保管室住了半年多,政府撥了600元現金,在生產隊長劉維能屋后,為我們知青組起了一棟三正一偏的土木結構瓦屋。搬進新屋,我們可以住在樓下,不再覺得冷了。
第二關,是過勞動關,曾愛群、胡斌都比我壯實,他們都順利成為硬勞力,每天可掙12分,我是弱勞力,每天只能掙11分,與婦女強勞力一樣。
下鄉大半年后,曾愛群被抽調到民工隊當隊長(團長),參加公社組織的修路、坡改梯、建橋等施工建設,竹園荒知青小組,就只留下我與胡斌兩人常年住守。
胡斌與我很快熟悉了農村生活,一日三餐,白天勞動,自己做飯、洗衣、打柴、挑水。農村也沒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一些蘿卜白菜、茄子廣椒,平時都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
怕我們營養太差,生產隊長劉維能和覃祥官,以及鄰居,偶爾也送些臘肉給我們,那年月,感到吃什么都香。
為了改善生活,這年下半年,我們還養了一頭豬。農村集體勞動,沒有星期天,一年365天,只有春節期間放幾天假,下雨天是自然放假,一年到頭,都得出集體工。
由于忙碌勞累,我們養的一頭豬,饑一頓飽一頓,隨著豬的長大,豬圈的圍欄已加到1.7米高,我們養的豬,還能從欄圈里跳出圈外,成為一頭會跳高的“野豬”,我們知道,它是被餓得沒辦法。
生產隊長劉維能的妻子覃春祥,是個善良的大姐。她見我們把豬養了“野豬”,便要我們把這頭野豬關到他們家的牛欄中養。
實際上,是覃春祥大姐在替我們養著。她用紅苕、野草和雜糧,把”野豬“養大,臨近春節時,這頭豬還殺了120斤肉。
當年,農村殺豬,要“購半留半”,半邊豬肉,要賣給國家,一半留給自食。留下自食的肉,多一個豬頭和幾副內臟。
我們欠鄉親們的人情太多,我便請劉維能的妻子覃春祥、覃祥官的妻子劉維菊等人幫忙,做了一一次年豬飯,我們三個知青,分頭請生產隊的每戶當家人來吃了一餐,也借機還一次人情。這一次年豬宴,我們養的半邊豬,一次就吃得差不多了。
臨近春節,生產隊每家每戶在殺年豬,到我們家吃年豬飯,是每家派一個代表,農民請我們吃年豬飯,則是把我們是三個知青都請去。喝烤罐茶,吃蒸格子,天天吃得滿口流油,真是個爽啊,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胡斌雖然智商很高,從來不動歪心思,是為人特別忠厚老實那種,加之,我與曾愛群也是老實忠厚之輩,我們三個男青年,在竹園荒下鄉兩年多,竟然沒有鬧過一次矛盾,沒有吵過一次嘴。
我們知青小組,可能是因我父親的原因,樂園公社指定我為知青小組長。因這個官不是當眾宣布的,我便轉手就把這個“官”讓給了表哥曾愛群,他的年齡最大,也比我們成熟。
1976年春,村里還是讓我當上了一個組官,成為生產隊的民兵排長,大隊民兵連,還給我發了一支步槍。因在高中進行過軍事訓練,我槍法還可以。
一天上午,我見到一只斑鳩落在門前約50米的小路上,我端起步槍,開了一槍,將這只斑鳩擊中。一個斑鳩四兩肉,我準備還打一只,改善一下我與胡斌的生活(曾愛群在外工地)。
我把斑鳩放在稻場邊的一塊石頭上。胡斌在一個多月前,從榔坪帶回一條半大的麻灰色兒狼狗,這條狗特別聰明,也成為我們的好伙伴。
小狼狗搖著尾巴,走近斑鳩,它先是聞了聞,后是?了?,再猛地幾口,便把這只斑鳩給吃了,只留下一嘴羽毛。
生產隊長劉維能家,放養了一群雞,剛好,有一只母雞,帶著20多只小雞。小雞都長到近一斤重了,與斑鳩大小差不多。
狼狗真是太聰明了,它先是對灰色的小雞下口,因為這種雞有點像斑鳩。吃了一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狼狗可能發現白色小雞、黃色小雞一樣好吃,不幾天,便把這一群小雞給吃光了。
狼狗做這些錯事,我與胡斌并不知道,直到狼狗開始向大雞下嘴。劉維能的妻子覃春祥才對我們,她說:“你們養的狗不能放著了,我一窩小雞都給吃光了,它又在開始吃我的大雞。”
有個農民建議,把狗殺了,還可以吃好幾頓。胡斌是個仁慈的人,他不忍心,又不能讓狼狗繼續危害百姓的雞群。拴著養吧,可能又是饑一頓飽一頓,也許養不了多久,狗就會被餓死。
于是,他用繩子把狗拴著,拉到了15公里外的葉溪河。他怕狗狗聞氣味回來再找到他,于是,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牽著狗在葉溪河的流水中不斷地來回穿過,再把狗狗拴到一戶農家的門口,求別人收養。
他的這招真還真靈,狗狗再也找不回到竹園荒的路了。從此,竹園荒的雞們安全了。據鄉親們傳,這只狼狗,被農戶收養后,就放了繩子,葉溪河的雞們都成了這只狗的獵物,狗狗的下場也可想而知了。
在樂園下鄉與胡斌同住在一個房間共兩年多日子,沒有什么重要事情可記,只有一次懸崖上采草藥,可圈可點,這次采草藥,也見證了胡斌的智商,真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我們所在4生產隊(竹園荒),是合作醫療的始發地,杜家村大隊,每個生產小隊都有小藥房,每戶人家都有小藥箱。
我們竹園荒的小藥房,由生產隊會計黃學懷管理。他也是一個草藥醫生,能治一些常見小病。
1976年初夏的一天,黃學懷組織了六個人到下崖(葉溪河岸上懸崖)采挖草藥,其中,就有我與胡斌。我們上午8點出發,從杜家村大隊不遠的一個口山下崖。
山上雖有樹木,但是,懸崖絕壁真的是太陡了。我們雖都是年輕人,但還是覺得太難走了。我已18歲,身體也不差,但還是摔倒了好幾次,幸有樹木阻擋,才沒掉下懸崖。
我與胡斌都是第一次到深山峽谷采藥,跟著黃學懷采藥,一是辨認草藥,學點中草藥知識;二是熟悉地形,方便下次再來采挖。
生產小隊小藥房的中草藥,都靠農民自己采挖制作,每年,都要組織人到下崖或上崖采藥。
我們一行六人,在懸崖絕壁間穿行,采藥是沒有道路可行的,是一種盲目地尋找。在危險尋找采藥機會。在這次采藥中,我與胡斌認識了巖白菜、筋巴蔸等10多種中草藥。
我們在林中吃了帶的干糧,喝了點水,又繼續尋找草藥。突然,有人高聲叫了一聲:“拐噠”(要出事了)。
聲音是黃學懷發出的,他說:“快往回走,走上崖,我至少還要三小時,不到兩小時,天就會黑下來,夜里,在崖間找不到方向,困在林中,就危險了。”
這天,又是個陰天,真如黃學懷所料,我們奮力向崖上攀爬,不到兩小時,天空就黑得不見五指了。正在我們絕望之時,胡斌拿回一盒火柴,劃燃一根,大家趁著微弱亮光,向上猛攀幾步;一根火柴很快就息滅了,胡斌又劃燃一根火柴。
原來,胡斌并不抽煙,他聽說要下懸崖采藥,就做了應急準備,他悄悄拿了兩盒火柴,帶在身上,以防急時之用。
不多久,兩盒火柴,一根一根都燃完了,我們還是沒有到達山口。這時,已是深夜,生產隊長見下崖采藥的人還沒有回來,便組織人打著火把,往崖下接應。一邊走,一邊喊。
我們見到火把,我們也拼命呼喊,終于,我們采藥隊與救援的隊伍會合了,我們六人全部安全回家。從此,大家都對胡斌聰明刮目相看。
或許是我父親是基層領導的原因吧,下鄉知青兩年后的下半年,即1977年9月,我接到了到宜昌紅旗電纜廠當工人的招工通知。
我從小的理想是當兵,不想當工人,我便把這個指標讓給了胡斌。不知是什么原因,胡斌并沒有獲得到紅旗電纜廠上班的最終通知書。我則在這年底,接到了到長陽縣公安局上班的調令。
1978年1月1日,我正式到長陽縣公安局報到,成為政保股民警。離開竹園荒時,曾愛群在工地,胡斌回了榔坪,我們算是不告而別。那時,又沒有手機,信息很封閉。
我到長陽公安局上班4個月后,表哥曾愛群,被招到長陽縣紙廠工作。而胡斌還留在竹園荒。直到1978年恢復高考,胡斌考上了大學,就讀于宜昌“高工班”(宜昌大學工業微生物專業),他是留在竹園荒時間最長的知青。
我們三個知青,是樂園公社第一批接待知青,也是最后一批知識青年。
胡斌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后雖通過關系聯系上了胡濱,但我們并沒有會過面,直到胡濱去世,我們已有48年沒有見面。
2025年3月14日下午,我們榔坪十中75班高中同學微信群發起,由秦立俊、汪興芝、王世金、秦文廣、盧萬年、史思棠、覃發珍,還有我,共8位同學,代表健在的44位同學,來到三峽大學胡濱老師的家中,為胡濱敬香燒紙,慰問家中親人。
秦立俊是領頭的,他口中念念有詞,先把他自己說出了眼淚,也把在場的親人的眼淚也講出了。他說的聲音很低沉,我又因聽力不太好,也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么話,讓人們動了悲情。
我因為與胡濱除有同學之誼外,還有一起下鄉的知青之誼。我們都是情商較低的厚道人,但在故友亡故后,悲傷是難免的,我想到了要寫一點關于胡濱的往事。
同學們離開胡濱老師家后,我留下來又與胡濱的家人說明了我與胡濱的關系,要胡濱的女兒胡喆為我提供一些胡濱老師在三峽大學的一些資料。
胡喆把單位草擬的悼詞電子文檔傳給了我,使我知道了胡濱的參加工作后的一些情況。
憑他的智商,他是一個非常有才的人。1981年7月“高工班”畢業后,胡濱相繼在原宜昌大學、湖北三峽學院、三峽大學工作,其中1984年3月至1985年2月,還在上海化工學院進過修。
1991年2月,他這個昔日“右派”的長子,還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2018年3月,胡斌從三峽大學生物與制藥學院退休。退休時,是副教授職稱。
2025年3月15日上午,宜昌城區的同學秦立俊、汪興芝、王世金、史思棠等代表75屆高中班學員參加了胡濱老師的追悼會。
悼詞中說,胡濱是一位有著42年工齡的好同志,桃李滿天下,是青年教師的楷模和好導師。
他勤于思考、善于研究,曾獨立研究開發甜菊糖甙的生產工藝,獨立設計生產工藝和生產設備以及生產車間,在全國高校首創精細化工廠,并擔任化工廠廠長。
甜菊糖項目,獲國家科委等五部委聯合頒發的“國家新科技產品”稱號,并榮獲國家輕工部“優質產品獎”,以及宜昌市“八五”星火攻關項目。
胡濱曾任三峽大學化生學院實驗中心主任,發表了多篇高水平論文,獲批發明專利十余項,主持了多項科研項目,并取得了突出成果。任三峽大學僑聯副主席多年,為團結歸僑僑眷和海外同胞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在胡濱去世的前10天,他母親胡紫玲老師剛剛去世。間隔了10天,胡濱又離開了人間,這種悲痛,怎么不讓人感傷呢。
胡濱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胡濱是一個為人忠厚老實的好同志!我為他的科研成果而驕傲,我為他的人品而驕傲。
(湖北宜昌怪奇公社劉洪進/文,文中圖片,由胡濱家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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