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來了”》跟《“圣武”》一樣,也是魯迅的一篇隨想,發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后來收入魯迅的《熱風》文集中。
《“圣武”》和《“來了”》這兩篇作品的內容是有密切聯系的,《“來了”》是開篇,而《“圣武”》幾乎是承接而來的,是《“來了”》的內容延伸和發揮。那么,《“來了”》到底說了一個什么故事。
魯迅在《“來了”》中構建了一幅極具荒誕性的社會圖景:當大革命勝利后這一歷史轉折點來臨時,小縣城民眾面對未知威脅的應激反應,呈現出比社會更迭更值得警惕的精神癱瘓。文中反復出現的“逃”字,恰似木偶劇場中被無形絲線牽動的傀儡群舞——鄉紳們丟棄體面赤腳狂奔,農婦們拋下田埂抱頭鼠竄,所有人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恐慌漩渦。這種“為逃而逃”的荒誕性,折射出專制社會千年馴化下形成的特殊生存本能。
魯迅刻意模糊“來了”的主體,讓威脅幻化為不可名狀的幽靈。這種敘事策略揭示出更深層的悲劇:民眾對暴力的認知已異化為條件反射,他們不再關心壓迫者的真實身份,只對“暴力即將降臨”的符號產生應激反應。
當恐懼本身成為恐懼的對象,專制統治就完成了對群體心理的終極控制。文中“白旗”與“逃難”的意象形成強烈反差,暗示所謂革命不過是暴力循環的裝飾品,真正的權力游戲規則從未改變。
這種集體癔癥背后,是根植于文化基因中的奴性密碼。魯迅用“想做奴隸而不得”的著名論斷,解構了民眾對穩定的病態渴望。當人們將“確定主子”視為最高生存智慧,把“服役納糧”當作安全保證時,專制統治就獲得了最穩固的合法性基礎。文中反復出現的“磕頭頌圣”儀式,不僅是權力規訓的產物,更是奴隸們自我確認存在價值的必要程序。這種雙向的精神互構,使得暴力統治與奴性心理形成完美的閉環。
專制社會的暴力美學與民眾的恐懼
在魯迅筆下的專制劇場里,統治者深諳恐懼藝術的精髓。他們像熟練的舞臺導演,將暴力演繹為震懾靈魂的恐怖美學。劊子手的鬼頭刀不僅要斬斷頭顱,更要斬碎反抗的意志;衙門的殺威棒不僅要擊打肉體,更要擊潰尊嚴的防線。這種暴力表演經過千年錘煉,已發展出完整的符號系統:染血的刑具是權力圖騰,游街的囚車是移動劇場,午門斬首是定期上演的恐怖盛宴。
這種暴力美學的高明之處,在于將隨機性恐懼轉化為制度性威懾。統治者刻意保留“莫須有”的治罪空間,讓每個子民都可能成為下一個受害者。正如魯迅在《小雜感》中所言:“奴隸看起來溫順,但不一定老實,暴力教育的結果,絕不限于使受害者變成順民。”當恐懼成為空氣中的塵埃,呼吸之間都在強化著權力的威嚴。衙門前的鳴冤鼓從來不是救濟通道,而是專制者精心設計的心理裝置——擊鼓者往往先于被告成為懲戒對象,這種逆向懲罰機制有效遏制了反抗沖動。
“來了”的恐慌傳播,暴露了專制社會特有的信息瘟疫。在真相荒漠中,謠言是最具傳染性的精神病毒。當權力壟斷信息解釋權時,民眾的認知系統便退化為原始的條件反射機制。魯迅冷峻地指出,這種群體癔癥的本質是“精神上的自保反應”——在無法辨別威脅真偽時,跟隨群體行動成為最低成本的生存策略。
這種心理機制的可怕之處,在于其自我強化的特性。當第一個人因恐懼奔逃,他的肢體語言會激活旁觀者的鏡像神經元;當十個人形成逃難隊伍,就會產生不容置疑的“真相”說服力;當成百上千人匯成洪流時,任何理性思考都顯得荒誕可笑。
專制統治恰恰需要這種非理性土壤,并且無時無刻不在培育人的奴性。在茶館的方桌前,在宗祠的香案旁,在私塾的戒尺下,奴性教育如同毛細血管滲透進文化肌體。父親用孝道訓誡兒子,先生用八股規訓學生,鄉紳用禮法約束佃戶,這套精密的規訓網絡比任何統治手段都更高效。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痛斥的“長者本位”倫理,正是奴性生產流水線的重要環節。
這種微觀權力運作的恐怖之處,在于將壓迫轉化為道德自覺。當“安分守己”成為美德,“逆來順受”變成智慧,“難得糊涂”奉為處世哲學時,專制統治就完成了最高明的統治術。民眾開始主動維護壓迫體系,告密者以衛道士自居,酷吏以青天自詡,連被送上斷頭臺的囚徒都會高呼“皇恩浩蕩”。這種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式的精神異化,使得反抗者不僅要對抗權力機器,更要對抗整個文化生態。
當衙門的枷鎖內化為心理枷鎖,專制統治就實現了對靈魂的殖民。魯迅筆下“暫時做穩奴隸”的茍安,實則是群體性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民眾發展出獨特的生存智慧:用麻木對抗恐懼,以健忘消解痛苦,借迷信逃避現實。這種精神防御機制在《祝?!分械南榱稚┥砩线_到悲劇性頂峰——她不斷重復喪子故事的行為,既是創傷記憶的強迫性重現,也是向專制倫理繳納的精神贖罪券。
這種集體心理創傷的可怕后遺癥,在歷史轉折期往往表現為荒誕的群體行為。當革命浪潮席卷而來時,民眾不是擁抱變革,而是本能地尋找新主子;當現代文明曙光初現時,他們不是追求解放,而是蜷縮在熟悉的奴役中。正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刻畫的國民性,這種“精神勝利法”既是生存策略,也是自我閹割的毒藥。
在這個意義上,《“來了”》不僅是專制社會的診斷書,更是文化救贖的啟示錄。它提醒我們:真正的解放不在于外在枷鎖的打破,而在于內心奴性的消亡。當民眾不再聞風而逃,當“來了”的呼喊失去魔力,一個民族才可能真正獲得“人”的資格。這種精神涅槃的艱難程度,正如魯迅在《野草》中所言:“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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