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

一

在湖北黃岡市凡家樓村調研時，凡家樓村村支書對我們說："我們這里父母為子女在城市買房只付首付，銀行貸款由子女自己還。父母是不可能還貸款的，因為父母還要掙錢養老。將來老了沒有肉吃，不可能指望子女。"凡家樓村婦女主任也講："我們這里父母對兒子結婚的支持相對靈活，有錢當然會支持兒子在城市買房，沒有錢也沒有辦法。一般父母只是給兒子在城市買房付首付，貸款由兒子媳婦自己去還。"

也就是說，黃岡農村父母只承擔兒子娶回媳婦的部分責任，這與華北農村的情況是相當不同的。

在華北農村，父母有責任為兒子娶回媳婦準備全部基礎條件，即使借錢也要為兒子在城市買房，且父母不僅要為兒子付首付，一般還要承擔還房貸的責任。

以黃岡為代表的湖北農村，父母只對子女承擔有限的責任，即使有錢也不一定都要拿出來給子女在城市買房。華北農村的父母為了讓兒子娶上媳婦，不僅要借錢付房子的首付，而且還要還銀行房貸。子女結婚了，父母欠下大筆外債，不得不趕緊外出務工賺錢還債。

與買房相類似，黃岡娶媳婦現在也要彩禮了，彩禮一般幾萬元，是給到女方父母的，不過女方父母幾乎肯定會讓女兒帶走彩禮作為新婚小家庭的積蓄，且一般都會有多少價值不等的陪嫁，等于是雙方父母為新立的小家庭提供支持。華北彩禮數額往往比較高，高的達到20萬元甚至更多，女方父母一般只付很少的陪嫁。

之所以會有以上差異，一個重要原因是在以黃岡為代表的湖北農村和華北農村，父母對子女結婚，尤其是兒子娶媳婦的責任定義是不同的。在湖北農村，兒子娶媳婦首先是兒子自己的事情，年輕人必須要靠自己努力，父母只可能起輔助作用。年輕人自己不努力，父母干著急也沒有用。在以河南為典型的華北農村則不同，兒子能否娶上媳婦責任不在兒子而在父母，娶媳婦是父母的責任，兒子剛剛成年，他們哪里有能力自己積蓄結婚的條件，哪里有能力娶回媳婦呢？

二

在河南農村，兒子娶媳婦是父母的責任，父母有責任為兒子娶媳婦滿足各種條件，包括在城市買房、出彩禮等等。為了兒子娶上媳婦，父母即使欠債也理所當然，他們用自己仍有的勞動能力來還債。父母承擔更多的責任以及超出現有能力的支持提高了子代在失衡且偏好本地婚姻的情況下，河南農村婚姻競爭更加激烈，這種激烈的婚姻競爭進一步提高了女方在婚姻中的談判地位。進一步提高了女方的婚姻要價，比如要求更高的彩禮，以及買更好的房子。

在湖北農村，因為父母只為子女承擔有限的責任，家庭條件相對較差且個人條件也不太好的青年男子很難在本地婚姻市場上有競爭力，他們可能很早就退出了本地婚姻場，而那些家庭條件較好、個人條件也不錯的青年男子也并不擔心娶不上媳婦，有比較從容的時間談一場真正的戀愛，再到談婚論嫁。結果體現為湖北農村青年男子初婚年齡相對較高，且婚姻穩定性也可能較高。

簡單地說，以河南為代表的華北農村，兒子娶媳婦，父母負有更大責任，父母為了兒子能娶上媳婦，不得不提前積蓄，甚至背負債務，從而為兒子娶媳婦創造物質條件，結果幾乎所有當地健康男青年都具備了進入當地婚姻市場的初始條件，由此又加劇了本地婚姻市場的競爭。

三

相對于湖北農村的父母為子女承擔有限婚嫁責任來講，四川農村的父母為子女承擔的婚嫁責任更少，子代為了結婚就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工作，以獲得結婚所需的基本條件，由此造成婚齡的延遲。湖北與四川農村大都屬于我們所說的原子化農村地區，有差異，但差異不是太大。

與華北、湖北等地差異比較大的是華南的宗族型農村，這些農村有著較強的傳統力量，這種力量傾向保護老年人。一方面，在華南農村，農民強烈希望兒子早日娶回媳婦以生孫子，完成人生任務，好向祖先交代；另一方面，父母幾乎不可能為兒子娶媳婦承擔無限責任。相對來講，華南地方婚姻市場的競爭遠不如華北激烈。

四

之所以華北的父代要為子女承擔幾乎無限的婚姻責任，一個重要原因是，華北農村是我們所說的小親族地區，村莊存在眾多分裂的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血緣共同體），這些分裂的血緣共同體的激烈競爭使得村莊輿論極其強大，這種村莊輿論是決定農民行動的最為重要的力量，而兒子能否娶上媳婦則是當地衡量一對夫妻是否成功的最為重要的條件。如果兒子沒能成家，這無疑公開表明做父母的人生的失敗，這樣的臉是丟不起的，因此讓兒子娶上媳婦是大于天的事情。父母寧愿以自己的剩余勞動力擔保來借貸，也要為兒子娶回媳婦創造條件。

湖北、四川的農村是我們所說的原子化農村，村莊缺少行動能力強而有力的血緣共同體，每個人都有相對自由的自主選擇空間。父母有能力當然會幫兒子創造娶妻成家的條件，如果沒有能力，能否談戀愛娶媳婦就要憑兒子自己的本事，打光棍也不能怪父母。

在華南宗族型農村，村莊存在著籠罩性的認同，農戶之間競爭遠不如華北農村激烈。同時，村莊輿論比較強大，這種輿論一般都是維護村莊老年人利益的，因此，在華南農村幾乎不可能指望父母將自己的剩余勞動力抵押，借錢來為子女在城市買房、以讓兒子具備成家條件。其結果就是，華南農村婚姻的經濟門檻相對較低，并非一定要在城市買房了才可以談婚論嫁。當然，在當前農村普遍男多女少的情況下，華南農村婚姻市場的競爭仍然是激烈的。

五

在湖北、四川等地的農村，父母只對子女的婚姻承擔有限的責任，所以，兒子結婚生子以后，父母傾向趁年輕還有勞動能力，自己積累自己的養老錢。相對來講，在以河南為代表的華北農村，子女成家以后，父母可能不得不努力掙錢償還為兒子娶媳婦所欠的債務。

在湖北農村，父母年齡大了就靠自己的積蓄養老，自己有錢，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吃。在河南農村，父母年齡大了大都幾乎沒有積蓄，只能靠子女養老，如果子女不孝順，父母也毫無辦法。

華南農村因為村莊有著很強的維護老年人利益的輿論，所以子女成家后，父母可能早早退出生產領域，繼而早早進入依靠子女養老的階段。他們不用自己掙錢養老，在他們看來，子女就是他們的搖錢樹，只要子女有飯吃，怎么會餓著父母呢？

六

在華北農村，父母幾乎對子女和家庭有無限責任，老年人只要能勞動，都要勞動，基本上沒有閑著的。

在中部農村，父母只對子女承擔有限的責任，他們在子女成家后就開始為自己養老積蓄，因此可以相對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時間。有一些子女經濟條件好的老年人，因為有子女的經濟支持，得以從經濟壓力中解脫出來，成為農村"負擔不重的人"。

在華南農村，有利于老年人的村莊輿論，早早將老年人從經濟壓力中解放出來，他們成為村莊中喜歡管閑事的"閑人"，這些"閑人"又進一步強化了對老年人有利的輿論力量。

2018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