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每一場爭論都被冠上“起號”的嫌疑，真正值得且需要認真討論的議題，反而可能被淹沒在攻擊與質疑的浪潮中?！?/p>

“這樣起號固然快，但浮木怎么辦？”

在各大社交媒體平臺的評論區，已經可以見到越來越多類似的發言。

（社交平臺上網友的發言）

“起號”，指的是以編造的經歷、偏激的觀點等內容引發網友的論戰，來為自己的賬號吸引流量，從而盡快實現商業變現。

例如，在青年用戶為主的平臺，可能有人虛構“被親戚家的孩子打碎了化妝品”這類故事，運用許多人深惡痛絕的惡親戚、熊孩子形象勾起網友的怒火。之后再用“暴打熊孩子”的爽文劇情，或是“任由熊孩子欺凌”的窩囊劇情來激起網友的表達欲。

而“浮木”則是“父母”的諧音，用于隱晦而尖刻地攻擊起號者“造假博流量沒有父母”。網友們以此表達對假意引發討論、實則引流起號這一現象的憤怒。

或許這種憤怒確實有其正當來源：起號行為的實質，常常是假意拋出一個嚴肅的現實議題，吸引網友耗費心力、情感參與論爭，再將網友付出真心辛苦寫就的感想、觀點轉化為漂亮的數據，作為自己的牟利工具。

只是，這種以進為退、守護真心的嘗試，恐怕只會適得其反。隨著每一場爭論都被冠上起號的嫌疑，真正值得且需要認真討論的議題，反而可能被淹沒在攻擊與質疑的浪潮中。

01

拒絕“真心免費”：

被愚弄者的自發抵抗

網友們對起號行為感到憤怒，不僅是因為自己的感懷淪為他人的商業資源，更源于對“真心被浪費”的不滿。

在剝去起號帖的虛假外衣前，網友們可能更傾向于將其內容視作真實存在之事。由此產生的評價、規勸乃至單純的情感抒發，都常常牽動著真實的、情緒及理性上的勞動。

（來源《大魔術師》）

起號者描繪出不同的場景，操控網友們的情緒，利用他們強烈的表達欲來吸引流量。

這樣的情緒可能促使網友將自己的困境投射到起號帖的角色身上，也更愿意以深思熟慮后發表的話語，來改變那個虛構故事中的主人公：幫助那個不存在的戀愛腦脫離苦海，或是罵醒那個吸食父母的血而不自知的白眼狼。

而每一條精心編排、凝結著獨特思考的評論，都會轉化成助力起號大業的又一份“數字勞動”。這種富有活人感的內容，比機器人水軍發布的刻板評論好用得多。

（來源 bilibili@傳播學劉陽）

起號成功之日，便是騙局敗露之時。付出真心的網友們，發現自己用于投射真情實感的對象并不存在，可能又會回到懷疑自身感受、害怕自我表達的狀態——因為并沒有一個個體和自己共享困境、感受著相似的希望或憤怒，而通過自己的表達改變其人生更是無稽之談。

而自己的勞動成果被用于牟利，更加劇了這種惡感。

網友們一次次受騙、一次次感到真心和勞動成果被剝奪，對起號形象的憤怒也在他們心中滋長。“這樣起號父母怎么辦？”作為一種meme式的表達，便成為了展示這種憤怒的良好介質。

露骨的語言暴力，使網友們守護自我、宣泄抵抗情緒的有力姿態得以展示；而其戲謔化、公式化的形式，則將擁有相同處境的網友連接起來，使得他們感到自己的憤怒得到認同。

02

“起號寶典”：

偽裝的認真，真實的貪婪

在對起號行為深惡痛絕的網友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個起號牟利的標準模板：

起號者先挑起爭議，吸引網友前來旁觀、評論甚至謾罵，為賬號積攢熱度；隨后，清空賬號內容，隱藏挑動爭論的“前科”；最后，出售賬號，或直接在賬號的櫥窗中上架商品、牟取利潤。

（網友關于起號獲利模式的猜想）

在這一過程中，最為重要的環節便是“發布內容，挑起爭議”。為了吸引網友們的關注，起號者們常常以真實存在的矛盾為藍本，虛構出一段經歷、一場沖突，來勾起網友們的切膚之痛。代際矛盾、親子矛盾、情侶矛盾……都能成為起號者的“采風”素材。

實際上，網友們早已對這類吸引流量的套路司空見慣。前段時間轟動全國的“秦朗巴黎丟作業”事件，其實也是利用了社會對教育議題的關注、對童年經歷的感懷，如法炮制而成的。

盡管如此，同樣套路的起號事件卻總是接連涌現、防不勝防。

（“秦朗巴黎丟作業”事件被證實為假）

如此經典的騙術之所以能長盛不衰，是因為它的確滿足了廣大網友的心理需求：起號者制造了一場虛假的討論，恰好給了網友們一個機會，自由、認真地談論在現實生活中難以言說的真實問題。

起號所利用、模仿的矛盾，在現實中往往確有其根基。一個個體可能確實在生活中面臨著家庭矛盾、生存壓力、就業歧視等重重問題，早已牢騷滿腹。

但在網絡上發言前，往往要深思熟慮：當前的環境下，很難預估自己所發的內容會招致多少反對與攻擊。

（來源 微博@六層樓先生）

起號帖中以當事人口吻描述的真實困境，將對應的現實矛盾擺在了應當認真討論的位置。網友對矛盾的真實態度，在對當事人的憤怒或共情中再次顯露在心頭。而 眾多意見一致的討論者，也能減輕網友對“不受認同”的焦慮感。

在此處認真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感受、暴露現實矛盾留在自己身上的傷疤，似乎意味著可以抒發失語的不快、收獲來自四面八方的認同，甚至以自己的話語幫助活生生的個體改變人生軌跡。

但起號者所營造的，畢竟只是一場有關認真表達的幻夢。帖子刪除，賬號易主，發自內心的表達無法對現實產生絲毫影響，而是僅僅化作數據，淪為了商業機器的燃料。

03

南轅北轍：

宣泄式抵抗無益于信任重建

盡管這種“父母怎么辦”的攻擊被不少網友認為過于冒犯：“就算是起號的方式不對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攻擊別人父母”，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攻擊是網友對起號詐騙的反抗，具備一定的正當性。

只是，這種抵抗恐怕并不能遏制起號行為的負面影響，反而可能使已被破壞的討論環境雪上加霜。

起號者通過結合現實、偽造情節來騙取網友真情實感的行為，制造了大范圍的信任危機，使得網友在參與討論前不得不三思。

人們既希望能在互聯網上尋找一個可供他們自由、認真討論現實問題的機遇，又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思想、情感不被利用。

網友們對起號行為的聲討，一定程度上也出于重塑討論氛圍的愿望。他們希望通過對起號者的攻擊，讓真正值得認真參與的討 論浮出水面。

（網友們關于“起號?！眰盁o辜的討論）

然而，“這樣起號父母怎么辦？”這類表述的情緒化基底、其高度依賴模仿跟風的傳播模式，可能難以支持使用這種表述的網友進行理智的真偽分辨。更有甚者，只是故意將這種表述作為嘲諷他人認知水平的武器。

況且分辨網絡內容的真偽本身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畢竟正如馬克·吐溫所言：“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因此，當網友們用“這樣起號父母怎么辦？”來攻擊一則內容看似荒誕不經的帖文時，他們質疑的可能恰恰是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而對受到質疑的發帖者而言，這樣的質問是一種強烈的冒犯信號。在這種誤傷面前，真誠的討論者與求助者、真正值得認真對待的討論，可能反而被迫噤聲。

如果說，起號者是在為可以認真表達自我的空間敲響喪鐘，那么恐怕恰恰是網友們對起號行為的宣泄式抵抗，會為安放這一空間的棺材釘上棺材板。

更何況，這種表達方式本就有著網暴他人的嫌疑。任由充斥情緒的話語填塞網絡，危害的不僅是互聯網的公共討論環境，更是整個互聯網生態。

對抗起號者對大眾真心的漠視、重建對討論環境的信任，當然需要嫉惡如仇的敏感，需要刨根問底的質疑精神。因為離開了真實的土壤，任何思想與討論都不再擁有意義。

但這同樣需要最大程度的謹慎與理性，需要對現實世界的復雜、對惡語傷人的可能性了然于胸。因為信任常常是脆弱而易碎的，任何南轅北轍的舉動，都可能在無意間使其崩塌。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