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的策略具有合理性,但這背后指向了一個疑問:我們究竟在交易什么?」
近日,蜜雪冰城一門店被曝使用隔夜鮮果切片制作飲料,店員稱之為“正常操作”。出人意料的是,輿論并沒有批評蜜雪冰城,反而呈現出了包容和原諒,網友將這一現象概括為“一方有難,八方原諒”。
有人說自家冰箱里飯菜放了三天都在吃,“查查我家冰箱我媽連夜就得被帶走”;有人說和315晚會上“塌房”的商品比起來,蜜雪冰城此事真是“小巫見大巫”;還有許多前蜜雪冰城員工現身說法,表示該門店只是個例,是個別員工操作不當的問題。
在“八方原諒”中,眾多網友認同“蜜雪一杯四塊錢,還要什么自行車”的說法。消費者可以接受以低價買到低質量商品,但低價顯然不能成為食品安全標準降低的合理理由。
(網友評論)
我們更應該發問的是,“低價=低質量”這一邏輯呈現出了一絲妥協,這種妥協從何而來?
選擇妥協:有限合理的生存策略
消費者苦市場溢價問題久矣。
一杯20元的奶茶,用的還是植脂末;一杯30元的咖啡,和自己在家沖的沒有太大區別。定價背后涉及的產業鏈、營銷等成本計算問題的確復雜,但人人都不愿意被“割韭菜”,大多溢價商品質量無法滿足消費者對于“一分錢一分貨”的期待,讓消費者深諳高價也買不到質量更好的商品。
因此,當商品雖樸實無華但質量過得去、價格較低甚至低到像“撿了便宜”時,消費者便覺得可以適當放低預期、包容質量上的一些瑕疵。
(價格更高也買不到真“奶”茶)
這種妥協不只存在于消費者與商品的關系中,它已成為在社會生活許多方面都可行的生存策略。
職場中意見分歧難免,但為了推進工作進度、達成工作目標,向折衷方案妥協也并非無法接受;父母安排的相親令人苦惱,但為了回應父母關切、維系家庭關系,與對方見面后禮貌拒絕也未嘗不可。絕大多數在大城市拼搏的年輕人,雖然面臨著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卷無止境”的競爭壓力,但為了更好的工作平臺,更多接觸廣闊世界的機會,以及未來有更多選擇、更加幸福的生活,他們咬咬牙留下,忍耐著大都市的高壓生存法則。
(關于“妥協”)
這類妥協作為生存策略的合理性,一方面在于放棄的主張或利益在個人看來尚可接受,另一方面在于能夠為進退維谷的糾結情緒找到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出口。合理且有利于滿足自身目標的妥協,本質上是一種尚未觸及個人容忍底線、主動選擇的利益交換,以有限的“資源”換取無可奈何情境下的“優解”。
但當妥協次數越來越多、容忍底線一退再退時,妥協的性質可能已于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許多妥協看似立刻滿足了當前的個人需求,達成即時滿足,但不斷累積的即時滿足可能一點一點侵蝕了個體面對同一問題應有的底線,讓人逐漸忘記思考此時的妥協是否必要、彼時的預期和目標是否真的能通過忍讓達成。更嚴重的,是在個人權益已經受損時仍然麻木,忍一時滑向了危險的忍一世。
(關于“維護權益的姿態”)
妥協作為生存策略,確有合理性,但只是有限合理。主動選擇的妥協或許能成為當下難題的“優解”,但陷入即時滿足被動陷阱的妥協絕非問題的“正解”。
一個疑問:公平與正義如何衡量
于個體而言,妥協之計生于未達成的預期、不盡人意的情況,放棄部分欲望或權益總是帶來不公平感。但對社會的公平與正義而言,妥協并非壞事,反而是達成結果的必然。
公平與正義并非天生的普世標準,而是通過社會互動、話語和文化實踐不斷被協商、建構出來的。在現實情境中,每個人的立場和利益都存在差異,對公平與正義的標準也不盡相同。
(《現實的社會建構》,[美] 彼得·伯格/托馬斯·盧克曼)
例如,朋友聚餐時有人提議AA制,但其中一位朋友表示自己今天升職了想請大家吃飯。站在希望AA制的人的角度上,每個人吃了多少就該付多少,不讓別人占便宜,也不占別人便宜,這才是公平;而站在希望請客的人的角度上,請客是表達喜悅和感謝的方式,并非公平與否能夠衡量的問題,“送人情”于ta而言是一種情感和社交層面的“正義”。
那么,究竟是AA制更公平,還是請客傳遞人情更正確?此題估計沒有唯一答案,因為不同的人心中衡量標準不一。但可以確定的是,要讓這個飯局繼續下去,某一方必然需要放棄自己的主張。
(劇集《老友記》中關于AA還是請客的討論)
餐桌之外,社會中不同個體或集體的利益平衡更加復雜。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出“無知之幕”,假設人們在制定社會制度時,被一道“幕布”遮蔽了自己的社會身份、階級地位、財富能力等信息。對自己是社會權力上位者還是最弱勢者的“無知”,引導決策者考慮每個人在不同情況下成為最不利者時能否獲得最大限度的利益,以保證社會制度的公平與正義。
現實中不存在絕對的“無知”,但這一假設說明個體或集體需要通過讓渡部分權益,換取社會某種程度的相對公平與正義,比如稅收制度通過二次分配縮小貧富差距,資助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但在某些情境下,個體在接受現實的復雜性并進行部分妥協后,相應的公平與正義遲遲未到。于是,許多人思考這一共識能否守護妥協的底線、形成對不公現象的約束力。
(隔夜檸檬“小巫見大巫”)
回到蜜雪冰城事件。如果說使用隔夜鮮果切片還有辯解空間,那每年315晚會曝光的諸多商品質量問題在嚴重性上更是讓大家嚇了一跳又一跳。面對越列越長的“塌房”“避雷”清單,輿論紛紛感慨“到底還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除了對商品質量存疑,這些無助發問似乎還袒露出一絲對社會信任的迷茫。
不等交易:一紙異化的社會契約
對社會信任的迷茫,背后隱含著對結構性問題的擔憂——看似自主選擇的妥協和自由的消費行為,實則是不平等的交易過程和異化的社會契約下的結果。
開篇提及的“低價=低質量”邏輯允許低價存在部分瑕疵,這一妥協似乎是合理之舉,但這可能導向一種愈加不對等的交易邏輯:一方面,允許降低質量維持低價的同時,要求消費者讓渡部分法定權益;另一方面,將法定安全標準與價格掛鉤,偷換可議價選項的概念范圍。
價格可以不斷降低,它的最低點就是零,但這并不意味著商品質量可以隨之一降再降,因為底線是不容交易的。
(商品價格與質量的邏輯)
在不等交易中,“低價”只是表層的經濟符號。當消費者在每一次類似的購買行為中,被迫接受并重復“低價可以容忍質量降低”、“安全標準可以成為價格博弈的籌碼”的交易邏輯時,微型的社會契約就此重訂,不對等的交易正在常態化。
惡的平庸性往往始于對底線的微小讓步。異化的社會契約引發標準作為最低底線的退行,并且將“降低標準”常態化。
這一過程不僅發生在消費行為中,還可能引發社會對于道德底線和權利意識是否也會隨之動搖的擔憂。如果今天接受了食品安全可以為低價讓步,明天是不是需要為了工作機會而容忍職場中侵犯個人權益的不公平行為?“錯誤”“侵權”能夠被重新定義為“可以接受的風險”,是否意味著道德底線也是彈性的?
(《社會契約論》,[法] 讓-雅克·盧梭)
這些問題的答案,指向人面臨日常的結構性問題時,做出怎樣的判斷和選擇。
古羅馬時代,平民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選擇出走并建立屬于自己的城市,倒逼貴族建立保民官制度。2009年,英國醫療體制改革,允許患者自由選擇全科醫生,遠離治療和服務水平低下的診所。2017年福喜事件發生后,大眾拒絕消費使自己的健康或利益蒙受損失的產品和企業。“用腳投票”關乎選擇的結果,也在于主動選擇中,人的權利和主體性得到尊重。
(電影《還有明天》中,婦女選擇投票、捍衛權利)
對社會信任的迷茫,根本上是對人的尊嚴何以被尊重的疑問。 誠然,消費者在不等的交易過程中,面臨著太多隱憂,不知道更好的消費選擇何在,是市場不良風氣的受害者。
但迷茫不代表我們就此蒙上雙眼,忽視社會正在改變、慢慢進步的事實。我們相信公平與正義雖遲但到,更重要的是,我們仍可以選擇為正當的交易和規則“投票”,仍可以對底線的退讓說“不”,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暫時的迷茫不代表無解。不再沉默、發出質問、做出選擇,就是向答案走近了一步。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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