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計巍
編輯/宋建華
搬到濟南后的李小中用眼控儀打字????
李小中今年55歲,患漸凍癥8年。這些年里,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不能動也不能說,那臺連接眼控儀的電腦,是她表達自己意志的最重要的外掛“器官”。
為了掌控自己生命的主動權,她曾三次“雇兇殺己”,但都失敗了。最后一次的痛苦經歷,讓她開始怕死?,F在,她選擇活命,生活的邏輯也發生了改變——從抵抗沒有尊嚴地活著,變成了怎樣在自己的計劃中活下去。
那個被困在身體里的她,一直在“折騰”。
“出走”
“呼吸憋氣,一直開著車窗到這,從我家到這里,車窗結冰了?!睂τ谌ツ?2月從湖南老家安化坐車到濟南一路上的經歷,這是李小中印象最深刻的一點。那天下午出發不久,天就黑了,五年沒有下過樓的她,并不記得路上有什么特別的風景。
她說自己是投奔某種希望去的——當時她所能找到的唯一長期照顧的可能。老家良心好又有耐心的保姆很難做到三個月,保姆一走,照顧就落在丈夫身上,但她不想再被家里暴脾氣的丈夫吼罵,像“刀板上的菜”,“沒幾天能不折磨”。
老張是她生病前在北京開美發店時認識的朋友。在她和老張共同的敘述里,之所以要不遠千里動身到濟南,也源于一些“巧合”。
去年,在北京做了十多年保安的老張接到家里電話,78歲的父親生病住院。父親為了不讓他請假回來照顧,逞強出院,又再次入院。作為家里的長子,他知道自己是時候回老家照顧父親了,于是辭了北京的工作。
這時的李小中已經經歷了一次自殺和三次“雇兇殺己”,但都宣告失敗。第三次“雇兇殺己”的經歷,也讓她斷了尋死的念頭。那是2023年5月,為了能“百分之百成功”,在糾結了一年多之后,她最終決定用自己一直沒有勇氣去選擇的方式——“比起長期折磨,我選擇5分鐘憋死”。
這一次,她找了一個特別缺錢的朋友?!八舱J為是在幫我的,還想和我家人商量,怎么樣能讓我減少痛苦地走。”李小中通過連接電腦的眼控儀打字說。但朋友也多次猶豫,勸她“活著比死去好”,并且他在行動當天松手了。
朋友把錢退給她,說自己實在下不去手。李小中在微信里質問他,“你以為我是一只螞蟻呢,就會那么輕松容易死……沒捂嚴實漏氣,讓我有機會喘氣,正常的反應是要反抗的,所以我把嘴巴都咬稀爛了?!?/p>
第三次“雇兇殺己”失敗后,李小中和朋友的對話
??原本,她把死當成一種希望,是徹底的解脫。但這次失敗的過程,讓李小中開始害怕死亡,“這5分鐘300秒,哪怕一秒也難熬,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彼洑v了短暫的昏迷,又醒了過來。這之后,她曾跟家人說,可不可以搞點麻藥幫她解脫,但被止住了。
“我怕死的過程太痛苦,還是選擇好好活著吧?!崩钚≈姓f。
“好好活著”就跟之前那種活著不一樣了。她要為自己考慮兩個問題——怎么能找到一個可以長期照顧自己的人,以及,每月要有4000塊錢支付給這個人,讓照顧持續下去。
在第一個問題上,她想到了老張?!八麆偤棉o工回老家,照顧家里快80歲的爹,如果能在家里照顧我,每個月我支付給他4000塊錢。他以前在北京做保安不到4000塊一個月。”李小中說,這就像“把工作送到他家”。
事實上,這不是她在確診漸凍癥后第一次想到老張。2018年,她曾想雇老張來幫她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那時老張堅決不同意,“我有倆心眼兒都不能干這事兒,殺了她,你得蹲監獄,殺不了,你也得蹲。現在科技那么發達,到處都是攝像頭,還有跑得了的?肯定是糊弄大傻子!”
不過這一次,老張同意了。在李小中的湖南老家跟著保姆“實習”了半個月后,他接下了這個活。李小中也覺得老張當時蠻好,雖有過幾次矛盾,但還是有耐心,也細心。畢竟除了老張,她也沒別的路可選,“想碰碰運氣,賭一下吧”。
家人都反對她來濟南。在她和老張準備出發前幾個小時,侄女、哥哥等親人一波一波來阻止,婆婆也舍不得她走。說到這里,李小中大哭,她說婆婆84歲,對她很好,怕以后就見不到了。
下定決心前,李小中猶豫了很久。讓一個男保姆照顧,她擔心別人說閑話,怕老公面子過不去,以后要是再回來就更難了。但如果活著,她就不想再過那種“生不如死”的日子?!拔蚁霐[脫那種生活,想著最差也比以前好吧”,李小中說。
她也想過自己這一路上可能會面對的情況,“也許在路上就掛了”。出發前,她囑咐女兒,如果在路上自己出什么問題,不要追究老張和司機的責任。
去濟南的司機是李小中自己在打車軟件上找的。在幾個備選司機里,她特意選了一個年輕的、個高的,并談好了價錢。一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她需要司機吃得消、反應快、靈活,還能順便給她幫幫忙。
這個年輕司機確實在路上幫了她。14個小時的車程中,李小中只要求上了一次廁所,但回到車上后,她一直哼哼著表示哪里不對勁。老張猜了幾個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都被搖頭否定了。
帶著眼控儀的電腦也調不好位置,沒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情急之下,司機打開手機的拼音輸入法鍵盤,一行一行指著問她,讓她拼出自己要說的話。最終,四個字母破解了她的焦急——“屁股”。
她的屁股正在往下滑,硌得她骨頭疼。
老張在喂李小中喝果汁?????
“現在”
老張的家在濟南市平陰縣的一個鎮上,那里盛產紅玫瑰。他住的回遷房小區周圍有不少玫瑰田。他說,五月初田里會開出大片的玫瑰花,到時可以推著輪椅帶李小中去轉轉。
快到濟南時,車子開進了大霧里。他們比預計時間晚了兩個小時到家,年輕司機幫著把李小中抬上四樓,并按照約定幫她安裝好電腦和眼控儀——有了它們,李小中才能開始掌控自己的生活。
“一站起來就碰我電腦,沒感覺嗎。”李小中用眼控儀界面的朗讀功能播放出這句話,聲音像女機器人。“(電腦往)右邊推點”,聲音繼續。一旦放在電腦上的眼控儀的位置不正,李小中用眼打字就會變得困難。
老張放下剛喂完午飯的碗,走過來挪動電腦架子?!疤鹤诱眍^不要了,太(靠)后飯咽不了,容易嗆,要墊前坐直,吞咽很差了?!崩钚≈欣^續讓電腦朗讀她的話。老張拿走枕頭,說:“這次行了么?”李小中不再說話?!澳憧梢渣c‘謝謝’這個選項”,老張指著電腦屏幕說,但沒得到回應。
這是李小中“離家出走”到濟南后的第三個月。她有點后悔了,覺得老張是照顧她的所有保姆里最不用心的那一個,“做什么都毛”?!耙粋€腰枕每次都要重復兩遍才能放好,衣服給我穿兩個月結果前后是倒著的,睡覺時不知道怎樣幫我把手臂擺好我才能翻身……”李小中說。
“脾氣可大,生氣時咬牙”,老張說。下午三點多,他一手端著碗,一手扶著李小中的額頭給她喂果汁,細數著自己的喂飯流程:每天像流水線一樣,喂飯,用小棍撥到牙齒上方便咀嚼,要先吃切碎的肉菜,再吃絲瓜糊,2點到4點喝果汁、擂茶……
“不要改變我的生活習慣。”李小中打字說,像是一種警告。
不管是在老家還是在濟南,李小中沒有一天放棄掌控自己的生活。濟南臥室的衣柜上貼了三張打印的A4紙,每一張上都列出了七八條注意事項,還有讓老張手寫補充進去的,包括如何抱起、放下她,怎樣在床上拖動她,以及怎樣幫她翻身等等。衛生間的墻上也貼了三張,這兩個地方都是她離開眼控儀無法表達自己的“死角”。
臥室衣柜上李小中要求貼的注意事項????????????
李小中解釋,自己咬牙是因為老張沒有聽懂她的要求,睡前給她擺的位置不對,而她躺在床上沒辦法搖頭,只能咬牙表示。她說自己有時候也是被氣的:墻上貼了那么多字他也不看,不懂眼神也不懂動作。
由于呼吸不好,李小中聞不了異味,會憋氣。老張吃飯時喜歡配上一根大蔥,李小中就會要求他在喂飯、抱她上床、帶她上廁所等離她近的時候都戴上口罩。但老張總是會在去廁所時忘記。李小中會想辦法讓他記?。嘿N個掛鉤在廁所墻上,掛上口罩,這樣每當他看到它,就會記起這個要求。
但老張還是會忘。
她只能不斷地發出“指令”,告訴老張該怎么做,就像這些年來,每隔兩三個月就要給一個新保姆培訓一樣。
換保姆,是李小中最頭疼的事。生病8年來,她換過十多個保姆。她要重復地告訴照顧者們,自己需要的不僅僅是吃喝拉撒睡,她還需要有人幫她把歪下去的頭扶正,需要幫她對準眼控儀,需要把疼痛的肩胛骨拉起來擺對位置。
因為肺功能變弱,體溫調節失靈,她還需要有人幫自己頻繁地搭上被子或拿開,否則會控制不住地打冷顫,或者突然熱到身上像有螞蟻在咬,甚至是呼吸不暢。由于身體變形往右邊倒,為了擺正她,“聰明”的辦法是先把她的右臂放在輪椅扶手上撐住,再放左臂,不然她總會倒向右邊……
李小中要一條一條地告訴別人如何照顧自己,告訴別人自己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日常需求。這對她自己和照顧者而言都是消耗,也很容易引來對方的不理解和不耐煩。所以,她經常說,照顧像自己這樣的病人除了良心好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但長期而持久的耐心是難求的,不管在老家還是“出走”之后。
喂完午飯,老張去把飯菜放進微波爐加熱,準備自己吃。輪椅上的李小中頭向上抻著,表情痛苦地哼叫。
“怎么了?”老張問。
“吃飯也得把我坐穩?!崩钚≈写蜃终f。
老張搬了搬她,把兩只手臂放在輪椅把手上,“行了嗎?”
“聰明人要先把右邊手臂放好?!?/p>
“不明白為什么非得先右邊。”老張搞不清這背后的道理,嘟噥了兩句,但也照著做了,“這下我可以去吃飯了吧?”
“我在家保姆都是先吃再喂我。叫你先吃飯,不聽安排?!崩钚≈姓f。
她很在意“安排”。這是她在無法行動說話后,給自己的生活摸索出來的一套盡量高效的方法。她知道,如果讓一個人長期照顧自己,那必須要讓對方吃得消,能與她默契合作,不然,保姆都可以去選擇更好更輕松的活計,而不是來照顧她。
“在家時,快到中午保姆自己做飯吃,喂我吃飯,然后按摩,保姆午睡,然后我吃水果、晚餐,保姆晚飯后去遛彎,洗衣服,晚上沒事就玩手機,9點按摩后洗漱,10點半能睡覺?!崩钚≈写蜃终f。
但老張常常會加入自己的安排。比如說,為了避免李小中便秘,他覺得總用藥不好,就給她的絲瓜糊里加香油,覺得這個方法又香又通便。但李小中不喜歡這個味道,讓他不要放?;蛘撸癸垥r,他會看電視劇,有時也戴著耳機聽抓鬼小說,被劇情吸引得入神時,李小中就會用“關閉電視”的朗讀聲,來終止他的分心。
李小中忍受不了被照顧者的忽視,那就像是自己的掌控體系失靈了一樣。前幾天,她早上洗漱完,叫老張把用完的護膚霜放床頭,老張答應了,但一直沒做。李小中再催,老張表示晚上用之前拿進去就行,但最后還是忘了。
所以很多時候,李小中會在給老張的“指令”后面加上“現在”。比如,“那個褲頭還是沒撐大,太緊,肚子都勒爛了,再加一包紙巾撐大。現在?!?/p>
患漸凍癥的李小中收不住自己的笑和哭,容易“大笑大哭”??
???
“努力點”
關于“好好活著”要解決的第二個問題就是——賺錢。
李小中知道,對于她這種病人,不走極端的往往有兩種,要么是家里經濟條件特別好,要么就是家屬特別好。而她現在是不“敢”再走極端的那一類,要是想不受罪地活下來,必須要有穩定的錢請保姆來照顧,每個月4000塊。
除去每月900多元的低保,剩下的錢需要她自己來出。這些年,積蓄和捐款逐漸花完了,她的女兒需要來貼補這部分保姆費用?,F在,女兒在長沙一個糕點店里打工,每個月三千多的工資,從早站到晚,家里還有孩子要養,房貸要還。李小中想賺點錢減輕女兒一些負擔。
去年4月,她開始研究做短視頻和直播帶貨?!斑@個不需要本錢,也不冒險,不成功也不會虧本?!崩钚≈姓f,“我這個病死不了活不起,請人照顧需要很大開支,不知何時是個頭,能賺錢就少受罪,為自己也想努力點?!?/p>
生病前,在做買賣這件事情上,李小中常?!翱吹脺省保瑥臎]虧過。只讀到小學的她,16歲學理發,17歲在老家縣城開理發店,后來又去珠海打工,26歲在老家買客車經營,有過一天掙一千多的時候。
不過這次,她的“生意”做得并不順利。雖然發現不能動也不能說的漸凍人可以做直播掙錢,但真正做起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在漸凍癥這個“賽道”上并沒有什么優勢。
李小中分析,那些能吸引粉絲的賬號,有一類是家屬在做,觀眾看的是漸凍癥病人的家屬是如何不離不棄的,能讓人升起感動和敬佩。另一類是漸凍癥患者自己做,他們往往很年輕,也有文化,視頻做得很吸引人。而她自己,“要什么沒什么”。
為了做視頻,她買了監控攝像頭掛在墻上錄下自己全天的生活。她下載剪輯軟件,操控眼控儀來剪視頻?!昂枚喙δ苎劬ν喜粍?,速度太慢了”,有時為了定格在某一幀上,她需要重復操作幾十次,一條短視頻大概要做上三四天。
每次直播時,她一個人坐在手機鏡頭前的輪椅上,像“靜止畫面”一樣,用眼控儀回復著觀眾的評論。她會把要說的話提前打出來,直播時用朗讀功能來播放,比如,“歡迎新進來的家人們”“有需要的話可以右下角的小黃車逛一逛”“櫥窗里也有更多商品,幫忙拍一下,謝謝”。
2024年4月,李小中開始嘗試做短視頻和直播
??老張也曾進入過她的直播畫面,在旁邊幫她說一些寒暄的話。但在一次直播中因“懟”觀眾把李小中嚇哭,并導致直播被斷之后,他便不想再做這件事了?!八罢f幫我做直播,這也是我來濟南的原因之一”,李小中說,“現在沒人幫忙完全不行,開播一兩個小時就被判違規?!?/p>
最近,李小中的直播賬號經常被封號,平臺給出的評判是“消極負能量”,但她說自己很注意,不會說違規的話,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負能量了?在她關注的賬號里,也有和她一樣自己坐在鏡頭前的漸凍癥病人在正常直播,“為什么我就不行呢?”她想不通。
被直播封禁的30天里,她和老張的口角也在升級,常常互相看不順眼。
“墻上打印的字寫了,就是不看。到現在也不會幫我翻身,手臂不知道放哪。”李小中打字說,“本來就不聰明不靈活,還每天聽耳機一心二用?!?/p>
老張煩了也會說,那你趕緊找人回家吧,“你這工資也不高,4000塊我包你吃住,你要想在這,就別罵人?!?/p>
李小中說,這三個月來,他們之間已經破了“不罵人”的規定,動不動就升級為人聲和電腦朗讀聲之間的“罵戰”。有時,老張的父親就在旁邊坐著,老張也覺得尷尬,本來父親就覺得他帶一個女人回家照顧不好。
沒等到小區旁的玫瑰花田開花,李小中就想要離開濟南了。
在3月下旬的一次激烈的爭吵后,李小中讓女兒定好了車,決定轉天就回湖南老家。但在出發前,她又突然感覺很難走出這一步,“想想回去就沒法活”。
老張一句,“要回去嗎?”她撕心裂肺地哭起來。老張也被帶哭了,說了好多句“別走了,別走了”。
“就這樣沒走了?!崩钚≈姓f。
3月下旬,她的直播封禁解除了(后又再次被封),為了避免再被封號,她不得不先叫上別人和她一起做。老張又出現在了直播畫面里,李小中說,幫忙做直播,每個月多給他500塊。不過,一個晚上的直播,李小中只賺了2塊6毛錢,“還不夠開工資”。
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把直播做起來,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賺錢方式。前兩天一個電話打到她手機上,向她推銷打著公益名義的投錢返利項目,她用朗讀功能詢問了幾句后,沒再回應。
“我希望能在我躺下之前,把賬號做起來。”李小中說,她的病再往后發展,也許不到一年,可能會開始因為身體變形和沒力氣坐不穩,需要長時間臥床,那時她就沒法自己直播了?!叭绻菚r賬號做起來了,就可以讓照顧我的人來直播。”她羨慕那些能賺錢的漸凍癥病人,“一個月能賺5位數字,被家人當個寶”。
而現在她直播時最多也只有30多個人觀看。李小中曾經和老張開玩笑說,要不給你買個假發,你男扮女裝,假裝女保姆,錄個保姆虐待我的視頻來博流量吧。
“行,買假發吧,我一天虐你800回”,老張邊說邊笑,把輪椅里的李小中也逗笑了。
作為神經系統遭到損害的漸凍癥病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笑和哭,一點點笑就會變成止不住的大笑,甚至笑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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