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意識的科學研究僅在三十年前才被正式確立為一個正統(tǒng)的研究領域。自那時起,各種重要理論蓬勃發(fā)展,其中包括整合信息理論(IIT)。然而,最近IIT遭到100多位學者的指控,稱其為“偽科學”。本文對此指控進行批判性評估,并探討如何將這一爭議轉(zhuǎn)化為對該領域有益的經(jīng)驗教訓。
最近在《自然-神經(jīng)科學》(Nature Neuroscience)上刊登的兩篇相互交織的文章,見證了神經(jīng)科學界在意識研究中的一場“構造性”沖突。在第一篇文章(即“反IIT評論”)中,IIT-Concerned等人[1]認為整合信息理論是偽科學,并指出該理論的核心主張原則上無法檢驗,同時會引發(fā)高度反直覺且“非經(jīng)驗性”的推論,例如某種形式的泛心論(panpsychism),即意識是基本且無處不在的。他們還批評IIT在公眾領域的推廣,認為這種宣傳不夠謹慎,并表達了對IIT可能帶來的倫理影響的擔憂,例如其如何影響對胎兒或無反應患者的意識認定。
在第二篇文章(即“挺IIT評論”)中,Tononi等人[2]再次詳細闡述了IIT的復雜理論框架,包括其基礎、經(jīng)驗驗證(如解釋、預測和推演)。在此過程中,他們將IIT與他們所稱的主流計算功能主義范式進行了對比。計算功能主義大致認為,意識是計算的產(chǎn)物,而IIT則持不同觀點。此外,他們還逐點回應了反IIT信件中的具體批評,并總結道:不應由某個“自封的法庭”來決定意識這樣艱難的問題應該如何被研究。
我們中的每一位此前都曾分別對這一問題發(fā)表過評論[3,4],回應了最初的反IIT言論[5]——這場爭論實際上早于當前的交鋒,并為其奠定了基礎?,F(xiàn)在,我們聯(lián)合起來,對這兩篇新評論進行反思,旨在探討意識科學如何在保持對反直覺觀點的開放態(tài)度的同時,仍然堅持科學方法與嚴謹性。我們希望保持中立,即不偏袒任何一方,同時避免一種“錯誤的對等”——即默認雙方的觀點各對一半、各錯一半的假設。
IIT概述
IIT(整合信息理論)確實是反直覺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復雜性[6]。它之所以反直覺,部分原因在于它顛覆了神經(jīng)科學的傳統(tǒng)視角——即“意識是由大腦神經(jīng)活動產(chǎn)生的”這一假設。IIT的理論基礎是現(xiàn)象學,即嚴格從內(nèi)部研究經(jīng)驗的結構。它首先識別出所有意識體驗必然共享的基本特征(即IIT的“公理”),然后探究物理系統(tǒng)(如大腦)必須具備哪些屬性,才能支持這些公理性特征的存在。這是一種“意識優(yōu)先”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大腦優(yōu)先”的視角。
IIT之所以復雜,是因為它提出了一個詳盡、嚴謹且仍在發(fā)展的數(shù)學框架,用于將關于意識的公理性主張轉(zhuǎn)化為“公設”,從而具體規(guī)定意識存在的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以及不同類型或特質(zhì)的意識所需的條件。IIT的核心主張是:只要存在“整合信息的全局不可約極大值”,就必然存在意識。而意識的數(shù)量或水平則由Φ(phi)值衡量。更一般地說,IIT認為意識是一種物理系統(tǒng)的“內(nèi)在因果-效應能力”,而不是計算或信息處理的屬性(即非“升級版的認知”),這一點與許多主流理論大相徑庭[7]。
然而,反直覺和復雜性本身并不構成科學上的過錯——尤其是在探討像意識這樣深奧的問題時。事實上,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懷疑標準的科學工具和概念是否足以應對這一挑戰(zhàn)。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100多位學者(盡管比先前預印本上的124位簽名者有所減少,但仍是相當龐大的陣容)試圖對IIT進行一場“科學放逐”呢?
科學(與偽科學)概述
科學的一個廣義定義是:通過觀察、測量、描述、理論和實驗,對自然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研究。科學是一種獨特的獲取知識并接近真理的方式(但并非唯一的方式,若主張唯有科學能通向真理,則陷入了科學主義)。盡管科學的基石是經(jīng)驗證據(jù),但理論同樣重要。正如愛因斯坦所說:“是理論決定了我們能觀察到什么?!笨茖W的力量正源于對具體細節(jié)的關注與抽象概括的結合。
科學理論應具備經(jīng)驗證據(jù)的支持(能夠解釋已知的自然現(xiàn)象)和可檢驗性(能夠區(qū)分預測與事后的修正)。此外,理論還應具備預測能力和/或解釋能力(外部適用性),并在邏輯上自洽且一致(無內(nèi)部矛盾)。其他重要特性包括:具有廣泛的適用性(足夠全面)、精確性(足夠具體)、以及簡約性(足夠簡潔)。當一種新理論試圖解釋那些長期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時,其發(fā)展可能不僅是對舊問題提供新答案,還可能需要創(chuàng)造新概念,甚至提出全新的問題。優(yōu)秀的科學理論往往如有機體般成長、發(fā)展、變異,并從錯誤中學習。然而,必須牢記,任何科學理論本質(zhì)上都是暫時性的,絕對的確定性是科學探究的最大敵人。
偽科學的一個廣義定義是:它聲稱是科學,但在某些實質(zhì)性方面未能符合科學標準。對于科學與偽科學,有些案例的歸類是毋庸置疑的,例如分子生物學被普遍認為是科學,而占星術則被認為是偽科學。然而,所謂的“劃界問題”(如何區(qū)分科學與偽科學)并不總是容易解決的。許多人會毫不猶豫地將占星術歸為偽科學(見下文),但即使在物理學界,關于弦理論的科學地位仍存在爭議。揭露偽科學是重要的,但“偽科學”一詞本身因其模糊性和污名化效應,可能會被濫用。劃界問題有時會被當作“詆毀手段”——即通過不當使用“偽科學”一詞來打壓某些人或某些思想。
對IIT的指控
可檢驗性的問題
IIT為“偽科學”是一項嚴重的指控,既影響該理論本身,也對直接或間接從事IIT相關研究的學者產(chǎn)生深遠影響。那么,這一指控是否合理?我們認為并不合理。
IIT-Concerned等人[1]提出的論點主要圍繞可檢驗性。他們認為,IIT之所以是不科學甚至是偽科學的,主要原因在于其“核心主張”無法通過實驗證偽。這一論點隱含地依賴于波普爾的科學哲學,即假設如同氣球,在實驗中被一個個擊破。然而,波普爾的證偽主義并非唯一的科學哲學。在實際的科學研究過程中,其他科學哲學視角可能更好地解釋科學如何運作,尤其是在面對那些似乎超出主流范式的問題時。此外,IIT-Concerned等人[1]的論證可能犯了肯定前件謬誤,即:“偽科學會提出不可檢驗的預測,因此,如果某個理論提出了不可檢驗的預測,那么它就是偽科學?!?/p>
IIT的“核心主張”可能確實難以被當前的方法直接測試。例如,其中一個最核心的主張——Φ值不僅與意識數(shù)量相關,而且完全決定(具有“解釋性同一性”)意識數(shù)量——目前無法直接通過實驗驗證。然而,IIT仍然能夠提出許多可檢驗的預測。其中一些預測或許也能由其他理論提出,但另一些則是IIT獨有的,并且這些特定的IIT預測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真正的預測力和解釋力。按照科學哲學家伊姆雷·拉卡托什(Imre Lakatos)的觀點,這表明IIT有潛力成為“進步的”理論,而非“退化的”理論。在拉卡托什的科學哲學框架下,即使一個理論的核心主張暫時無法被實驗直接檢驗,只要它能夠不斷提出可檢驗的預測,并且這些預測能夠推動科學發(fā)展,使更多的預測得以提出,它依然可以被視為科學8。
關于IIT的可檢驗性有兩個例證。一個典型例子是COGITATE項目,這是IIT與全局神經(jīng)工作區(qū)理論(GNW)之間的對抗性合作實驗[9]。該實驗測試了意識內(nèi)容可以被解碼的大腦區(qū)域。IIT預測意識的主要神經(jīng)關聯(lián)應位于后部皮層,而GNW理論則預測意識主要涉及前額葉區(qū)域。目前的研究結果被部分研究人員認為是“混合的”,即尚無定論(事實上,單項研究很少能給出最終答案!)。我們從中學到了很多,但就目前的目的而言,我們指出:關于意識的神經(jīng)關聯(lián)位于腦后部的預測,其實只是間接與IIT的核心主張相關(這一預測是基于神經(jīng)解剖學的論證),同時它也可能與其他理論兼容,例如遞歸加工理論(recurrent processing theory)[7]。盡管如此,IIT提出了可驗證的預測,并激勵了后續(xù)研究的發(fā)展,這表明它具備科學有效性——無論這項研究的結果在媒體上是如何被解讀的。IIT-Concerned等人重復表達了他們對COGITATE研究結果“沒有意義”的質(zhì)疑。我們認為這種批評不公平、也缺乏依據(jù)。其實,從項目開始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清楚,這種對抗性合作并不可能徹底否定某一個候選理論。然而,COGITATE項目帶來了許多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一種具有挑戰(zhàn)性的元實驗研究方法。
另一個案例是INTREPID項目,該項目將IIT與預測處理(predictive processing)相關理論進行對抗性實驗[10]。其中一個實驗測試了IIT提出的一個反直覺預測:使已經(jīng)處于“非活躍”狀態(tài)的神經(jīng)元失活,應該對意識體驗產(chǎn)生影響。這一預測并非所有理論都能自然推導出來。例如,對于基于計算或信息處理的理論來說,時間t處于非活躍狀態(tài)的神經(jīng)元,與時間t無法被激活的神經(jīng)元本應沒有區(qū)別。這個實驗本身很難執(zhí)行,而其預測可能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被驗證;但只要它具備可測試性,就足以強有力地證明IIT的科學價值——即便它的核心主張目前還無法被證偽。
此外,還有大量與IIT預測相關的實證數(shù)據(jù),其中一些支持該理論,而另一些則對其不利(參見ConTraSt數(shù)據(jù)庫[11])。其中,有些數(shù)據(jù)是在未考慮IIT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但事后證明與其兼容;另一些證據(jù)則來源于受到IIT啟發(fā)的實驗,但這些實驗并未以足夠區(qū)分性的方式來檢驗該理論(例如,相較于其他競爭理論)。一些使用Φ值的替代指標(如“干擾復雜度指數(shù)”[perturbation complexity index])的實驗也屬于這一類[6]。
當然,如果IIT的“核心主張”能夠直接通過實驗驗證,那么其科學地位將會更為穩(wěn)固。由于IIT建立在形式化的公理和公設之上,它在定義意識、確定其出現(xiàn)位置以及描述其本質(zhì)方面具有其他理論所不具備的數(shù)學精確性。Tononi等人[2]利用這一特性,提出了一條通向核心可檢驗性的路徑:首先,通過經(jīng)驗上可行的方式,不斷提高Φ的估算精度(盡管目前仍需從現(xiàn)有的替代指標過渡到真實近似值的方法,而后者尚未完善);更廣泛地說,利用IIT的公設推導出可實驗檢驗的原則。值得注意的是,“替代指標”和“近似值”并不相同:替代指標是用于代表難以測量或無法測量的量,而近似值則是對感興趣量的系統(tǒng)性簡化,并趨近于真實值。混淆二者可能會導致誤解。
從長遠角度來看,某些目前無法檢驗的理論主張,未來可能變得可檢驗(例如進化理論的遺傳機制)。此外,其他理論的核心主張也可能暫時無法測試,但原因有所不同。例如,GNW理論迄今尚未精確界定何種最小充分條件可以構成“全局工作區(qū)”[7]。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許多認知神經(jīng)科學理論所依賴的計算功能主義的核心前提,幾乎從未在可檢驗性討論中受到質(zhì)疑。
總而言之,隨著IIT的特定預測在越來越復雜的實驗中接受檢驗,我們將能夠判斷該理論究竟是“進步的”還是“退化的”。目前來說,尚言之過早。但只要理論發(fā)展與實驗測試能夠形成富有成效的迭代,這依然是科學的探索。面對意識這一謎題,IIT完全有權利“被證明是錯誤的”,而不應被貼上“連錯都算不上”的污名。
其他指控
IIT-Concerned等人[1]提出了其他一系列批評意見。他們不滿于該理論所獲得的關注:“這一雄心勃勃的理論被宣傳為‘已被充分確立’。”確實,一種理論在公眾中的影響力是否超越了其科學價值,可能在某些方面具有意義,但這并不能決定其科學地位??茖W并不是一場受歡迎程度的競賽。
他們還擔憂,該理論的不斷演變與其自身的主張強度及對公理的依賴性之間存在張力。盡管理論體系的持續(xù)變化有時可能暴露其脆弱性,但同樣也可能反映出健康的發(fā)展開放性。此外,單純因理論的反直覺性而表示難以置信(即無法接受其奇特性及悖于直覺的預測)更稱不上是一個有力的批評,尤其是當研究對象本身——意識——本就難以符合直覺時。而基于結果主義(即因其道德影響而否定其科學性)來排斥一個理論,則更不是合理的科學評判標準。
反對IIT反對者的觀點
“要么按我的方式來,要么走人”
我們在此捍衛(wèi)的是IIT的科學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在捍衛(wèi)IIT本身。這一理論可以在許多方面受到批評,同時仍然被視為科學[12]。如何評估這些批評并非我們此處的重點,我們更關注的是其背后的深層原因。圍繞IIT的爭議,可能反映了對當今主流理論和哲學立場的更深層次的不滿。
這種不滿在Tononi等人[2]對現(xiàn)狀的描述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們將問題簡化為一個極端選擇:要么接受由計算功能主義精心調(diào)制的“標準菜單”(其所有菜品皆由高度加工的理論成分制成),要么徹底離開這家“餐廳”,改投IIT的“高級料理”,在那里,即便是點頭盤,也需要先學會一門全新的語言。這種對立是人為制造的二元對立,它可能會讓一場本可富有成效的學術緊張關系陷入純粹的修辭泥潭。
計算功能主義(如前所述)是一種廣義觀點,即意識本質(zhì)上是特定類型的計算或信息處理。這一立場被許多理論隱含或明確地采納[7,13],但近年來也越來越受到質(zhì)疑[14]。然而,IIT并非唯一的替代方案。
首先,需要認識到計算功能主義只是功能主義這一更廣泛哲學立場的一個子集,而Tononi等人在其論述中忽略了這一區(qū)分。功能主義認為,意識是系統(tǒng)功能性組織的屬性(這可能涉及其內(nèi)部組織,甚至因果—效應結構)。計算功能主義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主張這種功能性組織是計算性的,其中“計算”通常被理解為數(shù)字化的、圖靈式的、與物理基質(zhì)無關的形式。然而,生物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的許多功能特性并非計算性的(至少不是標準的、數(shù)字化的、圖靈機意義上的計算)。例如:電磁場、連續(xù)過程、隨機過程等。這些非計算性功能特性也曾作為意識理論的基礎被提出[13]。此外,還有一些表面上非功能主義(但仍屬于唯物論)的意識研究路徑,例如“生物自然主義”,該理論認為,意識是其生物性、生命性、物質(zhì)性基質(zhì)的屬性[14]。
這些替代理論可能是錯誤的,但它們不應被忽視(比如,在“人工智能是否能有意識”這一問題上,我們就迫切需要明確這些理論立場[14])。然而,Tononi等人[2]將生物自然主義等觀點輕率地斥為“退回原點(或者說回到魔法)”,這種表態(tài)難免顯得傲慢或過于自信。此外,他們將所有IIT之外的觀點統(tǒng)稱為“陳腐的計算主義”,聲稱這些理論充其量只能解釋“偽意識”,這種做法實際上封鎖了許多可能具有重要價值的理論與實驗探索路徑。
其他不當之處與挑戰(zhàn)
Tononi等人[2]的錯誤對立還體現(xiàn)在其他幾種誤導性的刻畫方式上。例如,將意識與智能區(qū)分開來的并不只有IIT,對“只要計算機足夠智能,就可能自發(fā)產(chǎn)生意識”這一觀點提出質(zhì)疑的,也遠不止IIT[14]。無論面對的是人工系統(tǒng)還是生物系統(tǒng),自然形成的還是人造的,如何對待那些被認為可能具有意識(或看似有意識)的系統(tǒng),已成為日益重要的倫理議題。要在這一復雜領域中前行,最起碼需要盡可能清晰地理解現(xiàn)狀,而這要求我們能夠認識到存在多種細微但重要的不同觀點。
IIT自身也存在一種人為制造的二元對立。它給人的印象是:要接受IIT的任何部分,就必須全盤接受IIT的整體。這種做法低估了實用性多元論的潛力——不僅是在IIT與其他理論之間,也包括IIT自身的內(nèi)部差異。例如,IIT-Concerned等人[1]曾提出,一個“較弱版” 的IIT(不做激進的形而上學主張)是否可能以一種更符合主流認知神經(jīng)科學的方式被表達?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不幸的是,IIT-Concerned等人[1]似乎忽視了已有的潛在解法,比如Mediano等人[12]提出的“弱IIT”(weakIIT)。在弱IIT中,整合信息的度量不再被視為與意識數(shù)量具有同一性(這正是標準IIT[6]的核心主張),但仍然保留了IIT的核心洞見——即經(jīng)驗中的“整合信息”應當體現(xiàn)在其基礎的神經(jīng)動力學中。放棄“同一性”主張的一個重要優(yōu)勢是:研究者可以直接采用近似值,而不僅限于替代指標。在理論上保持適度謙遜,往往能帶來經(jīng)驗上的豐富。
IIT還面臨術語與策略上的挑戰(zhàn)。例如,盡管IIT反復強調(diào)其對“信息”一詞的定義是內(nèi)在視角,而非傳統(tǒng)香農(nóng)信息(即信息內(nèi)容依賴于觀察者的外部視角),但許多人仍然習慣性地以后者來理解IIT的信息概念。另一個問題是,IIT似乎要求你在理解任何一個部分之前,必須先理解整個體系(最近創(chuàng)建的IIT-Wiki或許能有所幫助)。最后,IIT既是一種詛咒,也可能是一種祝?!粌H僅是一個意識理論,而是一個試圖構建完整世界觀的體系。
底層仍有廣闊空間
圍繞IIT的理論沖突,其深層次的根基更加深厚。功能主義與結構主義之間的元理論之爭,正是關鍵斷層。而在更深層,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外在視角與內(nèi)在視角之間的爭論。前者是我們熟知的科學方法的核心,而后者則是IIT試圖納入科學范疇的視角。面對這些深層的分歧,我們應該對自己的形而上學立場保持適度的輕松態(tài)度。盡管唯物主義仍占據(jù)主導地位,還有許多其他的“主義”可供選擇,而眾多意識理論也在不同程度上偏離了標準的唯物主義假設[13]。難道這些理論都應該被“驅(qū)逐出科學界”嗎?或許,在放棄科學方法的核心價值之前,我們應當先看看它們究竟能做些什么。
回望未來
歷史的回音
馬克·吐溫曾說,“歷史不會重演,但它經(jīng)常押韻?!庇啥辔粚W者聯(lián)合發(fā)起的“學術驅(qū)逐”并非新鮮事。其中有兩個典型案例值得一提:一個涉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另一個則是關于占星術的爭議。
1931年,一本名為《反對愛因斯坦的一百位學者》(Hundred Authors against Einstein)的論文集出版,集中攻擊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共有121位學者參與(其中28人撰寫文章,93人僅列名支持),他們一致否定該理論,稱其為“根本上誤導且在邏輯上站不住腳的虛構”,并抱怨它獲得了過多的不當宣傳。據(jù)斯蒂芬·霍金所述,愛因斯坦的回應是:“如果我錯了,一個人就足夠了?!?/p>
五十年前,一份名為《反對占星術的意見》(Objections to Astrology)的聲明發(fā)表,副標題是“186位杰出科學家的聯(lián)合聲明”(其中18人是諾貝爾獎得主)。這群學者表示,他們“對占星術在全球范圍內(nèi)日益增長的接受度感到擔憂。”然而,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卻拒絕簽署這封信。他解釋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簽署,不是因為我認為占星術有任何科學價值,而是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仍然認為)這份聲明的語氣過于權威主義。”他隨后給《人文主義者》(The Humanist)雜志編輯的一封簡短信件,堪稱科學理性與誠信的典范。核心觀點是:無論是相對論還是占星術,訴諸權威的判斷方式都與科學精神背道而馳。
我們何去何從?
意識研究曾被視為“禁忌之地”數(shù)十年,直到大約三十年前,它才逐漸被正統(tǒng)科學接納。我們不希望這個領域再次被冷落,或者被混同于偽科學。那么,我們該怎么辦?
如今,學生們有機會深入學習科學及其哲學。與此同時,社會學家和科學哲學家也可以實時觀察這一段充滿活力的(偽)科學混亂史,親歷其中展現(xiàn)出的智識真誠的必要性,以及對“確定性”執(zhí)迷不悟的荒謬。但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浮現(xiàn):在意識研究領域深耕數(shù)十年的神經(jīng)科學家,是否還能改變自己的觀念?形而上學的多元主義和認識論的謙遜雖罕見,卻至關重要。
學術摩擦有時也能催生更清晰的思考。在表面的學術禮貌之下,激烈的爭論能揭示出許多隱藏在理論接縫處的矛盾與棱角。盡管雙方都可能懷有善意[15],爭論依舊可能演變成敵意。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攜帶著自己的形而上學立場,甚至情感上的利益沖突。這場爭議可被視為該領域的一場急診手術,但其最終的結果取決于學界如何應對——它可能會留下一個惡化的傷口,也可能成為一次挽救生命的手術。最糟糕的結局,莫過于意識科學被看作既非科學,也與意識無關。值得尊敬(也確實受人尊敬)的科學團體,不需要通過貶低彼此來證明自己是對的(或別人是錯的)。IIT并不是主流理論之外唯一可行的替代方案,而主流的計算理論也未必只是“在細節(jié)上”有錯而已[1]。
我們?nèi)圆恢酪庾R問題的正確答案,甚至可能還沒有提出真正正確的問題。未來的意識科學,或許需要我們回歸伽利略的基礎,以建立一門真正的經(jīng)驗科學。那么,科學方法是否能完全揭示意識?我們當然希望如此,但同時必須記?。簜慰茖W的鏡像是“科學主義”。
最后,我們呼吁:保持多元視角,勇敢地保持謙遜。在意識問題上,我們不僅有犯錯的權利,或許甚至有冒險的義務。如果沒有徹底的重新思考,意識的困難問題似乎不太可能被解決(或消解)。讓我們在繼續(xù)研究大腦的同時,也保持思想開放。借用神秘主義詩人魯米(Rumi)的話:“在‘偽科學’與‘偽意識’的觀念之外,有一片天地。我們在那里相會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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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lex Gomez-Marin,Anil K. Seth
編譯:EY
封面:Simon Prades
來源:Gomez-Marin, A., & Seth, A. K. (2025). A science of consciousness beyond pseudo-science and pseudo-consciousness. Nature Neuroscience,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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