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滄州地區有個叫翁修遠的人,農家子弟。家中靠著幾畝地過活,勉強能不餓著肚子。
翁修遠從小非常聰穎,不到四歲,天天站在人家私塾外面偷看。一年后,識得的字竟比里面坐著學習的大孩子要多上許多。《千字文》拿在手中念,一點都不磕巴。
教書先生覺得這孩子有天賦,不讀書太可惜了,就勸他的父親翁慶勇把他送來私塾。
翁慶勇尷尬地拒絕,說孩子識幾個字就行了,哪還能指望他考秀才呢。
回家后,翁慶勇不許翁修遠再去私塾偷看了,問他:“你是想念書,還是想吃飽肚子?要想念書,以后一頓飯都不許吃,餓死你。”
五歲的翁修遠眨巴了幾下眼,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想吃飽肚子。”
果真,他后來再沒去過私塾。
教書先生覺得很可惜,與人閑聊時,就把這事情說了出來。
有個鄉紳,膝下無子,聽說此事后,愿出六十兩銀錢把翁修遠過繼到自己名下。
村民們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對雙方都有好處,紛紛勸翁慶勇答應下來。
翁慶勇眸色復雜,用粗糙的手指反復摩挲著翁修遠的腦袋。沉默半晌后,搖頭拒絕,“錢財終有用盡的時候,而兒子出了這個門就再也回不來。”
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水花,那聲音驚飛了梁上筑巢的燕子。此刻,翁修遠揪起的心瞬間放下。他很害怕父親會答應下來,也害怕離開這個家。
貧窮如大山般沉重,壓得人無法挺直脊梁。修遠這么聰穎,翁慶勇哪里會不知道應該讓他去讀書呢?
可家中的錢財有限,每一文錢都關乎著家人的溫飽。在維持全家人生計和供一個孩子讀書之間做出選擇時,誰又會輕易地偏向后者呢?
不讓翁修遠去私塾偷學,是因為教書先生也要靠束脩活命。已經白白讓他學了一年有多,難道還要繼續占這份便宜嗎?做人,當應適可而止。
至于把翁修遠過繼給鄉紳,表面上看似乎不錯——有書讀、有飯吃,還有新衣穿。但鄉紳對他是寄予厚望的,若將來修遠未能考取期望的功名,結果又會如何呢?
翁慶勇不愿冒這個險,他寧可一家人勉強糊口,也不愿讓修遠去經歷那種未知的忐忑。
那么,翁修遠是不是從此跟讀書無緣了呢?
不是這樣的。
集市上有一家書齋,每逢趕集的日子,翁修遠便會跟著父親或母親前往。在人家鋪子里站著看書,一看就是半天。
書齋的老板名叫蔡庭,是個很和氣的老人。對于像翁修遠這樣的貧困子弟來書齋蹭書看,他從來不說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讓他們把書買回去。而是經常慢悠悠地喝著茶水,跟他們講,“若有句意讀不明白,盡管來問我。”
翁修遠很喜歡他,有看不懂的地方,常捧著書去問。蔡庭沒驚訝他看的書不屬于他這個年紀,也沒驚訝他聰穎的天資,總是有問必答,笑瞇瞇的。
不過,蔡庭會讓他把書拿回家看。看慢一些,務必把意思讀透,千萬不可囫圇吞棗。
翁修遠很聽他的話,開始靜心讀書。翁慶勇夫婦也盡可能地不打擾他,家中唯一的一盞油燈專供他一人使用。
就這么著,沒正兒八經上過一天學的翁修遠,在十歲時考取了童生,成績超過了太多學堂里的學子們。
對于一個農家子弟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整個村子幾乎沸騰起來,大家齊齊夸贊他是個神童。
翁修遠沒理會這些話,人們往往只看結果,而忽略了艱辛的過程。
接下來的秀才并不好考,有人窮盡一生也沒成功過,到老了還只是個童生。
對于沒傘的孩子來講,只能拼命奔跑。隨后的日子,翁修遠更刻苦了,幫家里干完活,就鉆進屋里看書。
過了兩年,從蔡庭那里得到一個好消息。他有個從京城過來的老友打算在滄州辦個書院,寒門弟子可以不收學費,但必須通過考核。
翁修遠不怕考核,他覺得自己能行。書院離家很遠,每天來回要兩個多時辰。翁修遠也不介意,只要有書讀,實在不必在意這樣那樣的困難。
如他所想,考核那日,輕松通過。聽其他學子講,開書院的陳夫子,是告老還鄉的刑部侍郎,學問很深。
初入書院,對于從未正經上過一天學的翁修遠來講,有些忐忑不安。好在他見到了一個老熟人,心才安穩了許多。是蔡庭,他被陳夫子邀請來做教書先生。
這時翁修遠才知,原來蔡庭是進士出身,也是個告老還鄉的京官。
有這么多好夫子相伴,翁修遠無疑是激動又興奮的。每日天還未亮,就出門去上學,夜里踩著月光回家。
蔡庭覺得他此舉既辛苦,又浪費時間,替他在書院里要了一間齋舍。至于費用,從自己月俸里扣。
翁修遠沒答應,笑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這樣已經很好了。”
實則,他不好意思把好處占了又占,給蔡庭增添麻煩。
在學院的每一天,對翁修遠來講,都是嶄新的。
時光匆匆,一年時間很快過去。
有天放學,他抱著剛抄完的《論語》走在回家的路上。
春寒料峭,他緊了緊青布長衫,正欲把步子邁大,忽見遠處有個紅衣女子一閃,躲進了高粱地。
這時候還有人去地里?翁修遠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有些好奇。
那抹紅在深綠的高粱稈間若隱若現,宛如滴入清水中的胭脂,輕易地牽住了他的視線。
鬼使神差地,翁修遠拐下小路,踩著松軟的泥土跟過去。高粱葉劃過臉頰,有些刺痛,也讓他陡然清醒。
想起舊年書院里流傳的一句話“滄州的野鬼最愛附在好色之徒身上”,他的心跳加快,轉身欲走出高粱地。
這時,左側傳來簌簌響動。翁修遠心驚,壯著膽子喝問,“是誰?”
他的聲音發顫,心跳如鼓。往四下里環視,什么都沒有。倒退兩步,卻絆到田壟摔倒在地。
有尖笑聲傳來,聲音如生銹的刀刃劃過瓷器,“我本不欲見人,偏要追來!”
高粱葉的縫隙間,露出半張慘白的臉。是位婦人,眼窩深陷,嘴唇青紫,披下來的亂發遮住了另外半邊臉。
恐懼如同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了翁修遠的心,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不敢吭聲,也不敢動彈。寒意悄然彌漫,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分。
婦人緩緩起身,露出脖頸上潰爛的傷口。她伸手撩起亂發,另外半張臉就這么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下——布滿了斑駁的血跡和腐爛的痕跡,顯得格外猙獰。
“鬼……鬼啊!” 翁修遠連滾帶爬往外逃。
身后傳來窸窣的追趕聲,他不敢回頭,只知拼盡力氣往前奔。
直到跑出高粱地,才發現自己渾身濕透,懷中的書卷早已不知散落去了何處。
當夜,翁修遠發起寒熱病來,一邊還說胡話。
“我是餓鬼,因為你有福祿相,不敢沖撞,所以躲到了草叢中。沒想到你忽然過來查尋。既然如此,我就向你索要吃食,求你祭奠一下,我便從此辭去。”
翁慶勇夫婦驚慌不已,連夜準備紙錢酒菜,在村外野地焚燒。
火焰騰空而起時,聽見有女子嘆息聲:“三年了,終于能吃口飽飯……”
很快,翁修遠身子就好了,沒有任何不適。
在家重抄了《論語》,而后回書院去拜訪陳夫子,將經歷據實以告。
陳夫子聽罷,提筆在紙上寫下:“君子慎獨,不欺暗室。”
“你可知為何此鬼獨獨找上你?” 陳夫子撫須緩緩說道,“非因好色,實因好奇。人心之隙,鬼邪可乘。”
窗外有風吹過,檐角鐵馬叮咚作響。翁修遠低頭看著案上書卷,書頁間還殘留著墨香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氣,抬眸,語氣似有幾分不確定,“此女鬼只有半張臉是好的,模樣好似……失蹤的瘋乞婆。”
陳夫子反應不及,揚眉問道:“何意?”
翁修遠的手指在書案上摩挲,神情中浮起陳年舊事的沉郁,“您可聽說過況員外的母親?那個性情極其跋扈暴躁的婦人。三年前,因婢女端來的茶水燙了點,就令人打殺了她。婢女家人氣憤,將況老夫人告上官衙,縣令判了她斬首。”
說到這里,翁修遠卻停止再往下講。
陳夫子的神情露出不解之意,“我前年來到此地,這樁案子倒是聽過一些,縣令判了她斬立決,百姓拍手稱快。如今這況老夫人都死三年了,跟那乞婆有何關系?”
翁修遠猶豫了一下,道:“學生懷疑,況員外讓乞婆替他母親去死了。”
陳夫子的目光如錐,語氣有幾分嚴厲,“懷疑不是證據,沒有證據的事,不好亂講。再者,況老夫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若有錯,豈會不被圍觀的百姓發現?”
搖搖頭,接著提筆寫字。
見狀,翁修遠的心開始發虛,掙扎地分辯,“可眾目睽睽之下,事情也可能出錯啊。”
窗外驟起狂風,將案頭的紙張吹飛。翁修遠趕緊上前按住,拿了塊鎮紙壓住它們。
陳夫子緩緩起身去關窗,袍袖掃落幾片枯葉,“你是蔡庭的學生,平日與我甚少往來。今天卻特意拜訪,想必是有心為之。說吧,你真正的意圖是什么?”
翁修遠訕笑,道:“您告老還鄉前,是刑部侍郎,雖屈身在書院里做個普通的夫子。可誰都知道,咱這地方無論是哪位官員,都要賣您幾分面子。即便您真錯了,也沒人敢怪您……”
“想讓我出面過問已了結三年的案件?”陳夫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話說得很直白,“即使我在任上,也不得隨意干涉當地官員辦案,更別說如今早已離任。”
拒絕之意明顯,翁修遠有些沮喪,但很快振作起來,“您能否聽聽我的想法,您經常辦案,我若有半句無道理的話,您即刻叫停。”
“好,我聽,你說吧。”陳夫子好脾氣地笑了笑,重又開始寫字。
翁修遠用手指搔了搔鼻梁,努力把自己想說的話捊捊順,然后才緩緩開口。
“乞婆不知是從何處來的,整日瘋瘋癲癲,但卻不走遠,就在縣學旁。我仔細回憶過,她不見了時,正是況老夫人被判斬首之后。”
“那日行刑,犯人的頭發披散,遮住了整個面龐,看不清楚她的面容。雖是如此,但仍能看到她嘴里塞了一塊布。嘴被堵上,說不了話,圍觀的百姓自然也不知犯人其實已被換掉。”
“學生曾聽人說過,況老夫人她極愛美,因常年用鳳仙花染甲,十指皆呈朱紅色。那日的犯人,身著紅色新衣,衣上花紋精致,倒是符合況老夫人的性情。只是,寬大的衣袖沒能完全遮住手,袖口下露出的右手小指,有半截指甲是黑色的。”
“當日況家有很多人守在一旁收尸,我沒有起疑。前幾日給女鬼拜祭時,火光沖天的一瞬間,我看到了她,她伸出的手……右手小指有半截指甲是黑色的。瘋乞婆在市井流浪時,確實凍壞過手指。”
“這世上有些事,看似湊巧,卻也可能是人為。學生平常喜歡翻看律法書,像況夫人那類案件,多是判斬監候,可為什么是斬立決呢?執刑不過是相隔數月的事。學生大膽猜測,那是因為等不到秋后,瘋乞婆就要死了,他們一時間找不到這么合適的替死鬼。”
“哪有正常人愿意去替死的,再多錢都不會去。而瘋乞婆不同,她沒有根底,不知來歷,如同地上一只螞蟻,沒了便是沒了,無人會注意。是以,‘斬立決’這看似公正清明的背后,實則有無可能是在包庇呢?”
陳夫子猛然抬頭,“你是說,縣令也參與了這起‘貍貓換太子’?”
“學生以為……”翁修遠喉結滾動,攥緊了袖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不僅縣令,知州也是知道的,他與況家是姻親。”
陳夫子放下筆,往后靠在椅背上,“難怪你要來找我,這事情確實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翁修遠沒有吭聲,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陳夫子望著案頭書卷陷入沉思,片刻后,說道:“你回去吧,不要再管此事,也不要跟人說你來過我這。”
“……”翁修遠張嘴還想再說點什么,被陳夫子擺手阻止。過了一會兒,他只能默默走了出去。
此后一個多月,翁修遠在書院里遇見過陳夫子幾回,有心想問事情進展如何,陳夫子皆避而不談。
翁修遠心想,如果這件事情連陳夫子都管不了,那其他人就更沒有辦法了。
又過了半月,終于忍不住跟兒時的好友謝滿江說起這些。
謝滿江感到不可置信,“況家每年清明、中元都會去祭掃,墓里面怎么可能埋的是乞婆呢?無稽之談,這種事情怎能被你胡亂編排出來啊!莫不是鬼上身后,讓你腦子變糊涂了。”
翁修遠被罵得怔愣了半晌,最后一笑了之,沒再繼續。
三日后,他在書院后巷撞見個戴斗笠的灰衣人,擦肩而過時,那人廣袖中寒光一閃。
翁修遠瞧見,瞳孔驟縮,臉色煞白——那是一把匕首,正朝自己刺來。
本能地側身閃避,卻還是慢了一點,被刺中肩頭。
瞬時,劃破的衣衫處,有鮮紅的血滲出。
劇痛讓翁修遠踉蹌著撞向磚墻,后腦勺磕在石棱上,頓時金星亂冒。
而灰衣人并沒打算就此放過他,手腕翻轉間匕首再次襲來。
翁修遠慌亂極了,此刻已沒有反抗的力氣,避無可避之下,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有利刃破空而至的聲音。隨后,灰衣人發出悶哼聲。
翁修遠睜開眼,發現有把刀砍在他的右臂上,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持刀者,是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戴鐵面的人。
灰衣人暗判情勢,轉身就逃。
這時,巷口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又是幾個戴鐵面的人。
這些人擒住灰衣人,把他帶走。
而翁修遠,則被先前那個鐵面人帶去了陳夫子處。
陳夫子看到翁修遠身上的傷口,搖頭嘆氣,“做事情呢,若是沉不住氣,不僅會打草驚蛇,還有可能丟掉自己的性命。”
吩咐身邊的小廝去請大夫,給他治傷。
翁修遠疼得齜牙咧嘴,顧不得問灰衣人是怎么回事。
待想起要問時,陳夫子已經出去了。
這夜,翁修遠留宿在陳宅中,他想等陳夫子回來問個清楚,到底是誰要殺自己。
沉思間,燭芯突然 “噼啪”爆開,映得墻上 “忠孝節義” 的匾額忽明忽暗。
一個時辰都快過去了,陳夫子還沒有回來。
翁修遠站起身,想到院子里走走。可門卻推不開,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這又是為何?翁修遠郁悶,重又坐回到椅中發呆。
等更夫敲過三更梆子時,他終于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聽得院中傳來劇烈的咳嗽聲,翁修遠立即穿衣起床。這會兒,門沒再上鎖,輕輕一推便開了。
院子一隅,陳夫子負手立在槐樹影里,晨露沾濕了他青灰色的衣襟。
看著他盡顯疲憊的面容,翁修遠不由得心疼起來。本是有許多問題想問他,這會兒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過了將近一個月,翁修遠的傷口差不多愈合了。他聽到一個天大的消息,知州和知縣都被抓起來了,同時被抓的還有況員外,以及“死”去三年的況老夫人。
心里一陣激動,連忙跑到州衙外去看告示。令他奇怪的是,知州被抓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乞婆替罪的案件,而是通敵。
翁修遠納悶得很,腳下步子一轉,想去找陳夫子問個明白。
陳宅外,看門的小廝攔住了他,“陳大人生病了,你改日再來吧。”
“夫子病了?可要緊?”翁修遠的心提了起來,關心地問道。
小廝“哼”了一聲,不搭理他,把門給關上了。
翁修遠感到莫名,怔愣了半晌,緩緩走下臺階,在大門前徘徊。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身后傳來鞋底碾碎石子的聲音。
“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翁修遠回頭,是那回在巷子里救自己的鐵面人——邵錚,他的手里拎著一提藥。
“陳夫子他……病得很重嗎?”翁修遠惴惴不安地問道。
邵錚看著他,直言不諱地說道:“如果你做事穩重,聽陳大人的話,把嘴放嚴實,不向謝滿江透露那些事情。陳大人就能很好地實施他的計劃,不至于強撐病體通宵達旦地和按察使商討對策。說白了,你這次太冒失,打亂了大人原本的布局。”
“謝滿江?他出賣我?”翁修遠既憤怒,又有些不解,“他為何要這么做?這么做對他有什么好處呢?”
邵錚挑了挑眉,語帶幾分調侃與告誡:“你呀,什么都不懂,今后為人處事得多留個心眼。不管謝滿江出于何目的,況家背靠知州這座大山,就夠他巴結討好的了。”
見翁修遠一副備受打擊的樣子,邵錚笑了笑,又道:“陳大人曾說過,誰都沒辦法看清身邊的每一個朋友,但必須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禍從口出,話出口前務必三思,確保所說的話適合當時的場合和情勢。”
“我知道了。”翁修遠悶悶地點頭,神情沮喪。
邵錚安慰他:“陳大人還夸你了呢,說你年紀雖小,卻心思縝密,是個好苗子。”
聽到這話,翁修遠心頭一松,這才打起精神。
接下來,邵錚把整件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陳夫子名叫陳甫云,在即將離任之際,看到過一封有關“況氏宗族賄賂知州,殘害無辜”的信件,舉報者名為方清行,是州衙的一名官吏。但當時證據并不確鑿,故刑部沒有受理。
離任后,陳甫云一身輕松,趁著空閑,去拜訪了幾位老友。閑聊中無意得知,方清行是其中一位老友的外甥,因不慎染上風寒,藥石無效,不幸病故。
死的時候還很年輕,老友為他惋惜,但陳甫云卻覺得這里面透著蹊蹺。于是,拒絕了老友們邀他游山玩水的提議,選擇到滄州開書院,做個普通的夫子。
此舉雖不免讓人生疑,但陳甫云收了不少窮人家的孩子,且需得有一定才學的要求,倒是讓人真信了他是個生性淡泊之人。
陳甫云讓邵錚等人暗查知州和況家,賄賂的事情確實存在,但兩家是姻親,互相有錢財往來,也能說得過去。
至于殘害無辜,此事也有爭議。況家是當地首富,行商之人為了各自的利益經常會爭個你死我活,所以樹敵在所難免,但這些行為與知州的關系不大。
方清行作為一個有才華的人,不可能理不清楚這中間的關系,可他為何要往刑部寫密信告狀呢?陳甫云想不清楚這里面的緣由。
邵錚告訴他,方清行染上風寒病故一事,家人也覺得很突然。不知他為何好好地出門一趟,下午回來人就不太好了。風寒一說,是大夫診治的結果。
陳甫云對這點也想不通,他假設方清行是被人所害。告密狀一事,很大可能傳到了知州的耳中,但既然刑部并沒有受理此案,為何知州還不肯放過舉報人呢?
是心胸太過于狹窄嗎?知州姓李,依陳甫云以往對此人的了解,不至于如此。
那么,又是因為什么要滅口呢?陳甫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讓邵錚等人繼續暗查。
過了一年,邵錚才從蛛絲馬跡中察覺到事情的端倪:李知州有通敵的嫌疑,況家也牽涉其中。
陳甫云仔細梳理了前后所有線索,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判斷。
他認為,方清行很可能已經掌握了李知州通敵的證據,但由于種種顧慮不敢公開,于是選擇通過密信告狀的方式試圖聯系刑部的人。
然而,方清行的想法過于天真,他沒有考慮到官場上錯綜復雜的關系。更何況,刑部事務繁忙,面對證據不足的情況,通常不會輕易介入這種模糊不清的案件。
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測,陳甫云派人暗中調查方清行的家人。果然,在方清行去世后不久,方家接連遭遇了幾起盜竊事件,顯然有人在尋找什么東西。
事到如今,陳甫云猜測,方清行所取得的證據,很大可能已經被人給拿走了。
將這些事情的關系理順后,陳甫云一邊讓邵錚繼續盯緊李知州,一邊去提刑按察使司找人商量對策。
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翁修遠跟他說起了乞婆的事情。陳甫云當時很為難,若是先管了乞婆這件事,容易打草驚蛇。
按察使姓陶,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認為沒有必要因小失大,理應以大局為重。先把李知州的事情處理了,再處理況家偷梁換柱之事。
陳甫云也傾向于這種安排,但沒有想到,翁修遠會把事情告訴謝滿江,而謝滿江轉身就把他說的全都告知況員外。
況員外派灰衣人刺殺翁修遠,并不是真想殺死他,而是種試探。試探陳甫云的態度,看他到底知曉多少事。
陳甫云在況家布了暗線,得到消息后,及時讓邵錚保護翁修遠。但同時也明白,已經打草驚蛇了,再想找到證據就很難了。
那夜,陳甫云徹夜未歸,與陶按察使想了很久的對策。
最后決定,讓按察使帶人突襲李宅,理由是,搜尋“死”了三年的況老夫人。同時,趁著混亂,讓邵錚潛入李宅尋找知州通敵的證據。
此舉風險極大,萬一沒有成功,后果會如何,陳甫云和陶按察使都心知肚明。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所幸的是,邵錚不辱使命,在李家書房中找到了一封知州通敵的信件。
說起這事也真是奇怪,當邵錚悄然潛入李家書房時,目光被墻角處一個不起眼的火盆所吸引。火盆中,殘留著一些燒過的紙張灰燼。
邵錚心想,這定是李知州把他與對方的往來信件給銷毀了。
正琢磨著能再找點什么出來時,博古架旁有一襲紅衣閃過。邵錚以為那里有暗道,過去察看,結果在夾縫中找到了一封書信。
不知這信為何在這,但此信足以證明李知州通敵的行為。
講完這些,邵錚跟翁修遠說:“書房沒有暗道,肯定是乞婆在幫忙,告訴我證據在哪里。”
翁修遠深以為然,附和道:“應是知道我們會給她洗冤,所以才來幫這個忙的。”
案件終于真相大白了,這些事情被人們沸沸揚揚說了好長一段日子。
但再令人震驚的事,都會有回歸平靜的那一天。
陳夫子的身體康復了,打算把書院交給蔡庭,自己則和老友們游山玩水去。
辭別時,翁修遠很是舍不得,眼眶潤濕。
陳甫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刑部,這是你的目標。”
翁修遠用力點點頭,“學生謹記夫子之言,定會努力。”
他是個勤奮而執著的人,一旦確立目標,便心無旁騖,持之以恒。
十年后,翁修遠高中狀元。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后,得知刑部有空缺,就申請轉過去。
吏部審核通過,卻遭到刑部尚書的拒絕。理由很尖銳,文章即便寫得再花團錦簇,也不能證明此人的辦案能力會如文章那般好,刑部更傾向于從下面抽調有辦案經驗的人上來。
刑部尚書名叫鐵鏡明,做人做事跟他的姓一樣,硬邦邦的。有時固執起來,連皇上都敢頂撞。
但皇上從來不曾怪罪過,一是因為鐵鏡明曾是他的伴讀,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二是,皇上還是太子時,出宮遭遇過一次刺殺。鐵鏡明的父母為了救他,一死一失蹤。失蹤的是鐵鏡明的母親,十多年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至今下落不明。
皇上是念舊情的人,所以無論鐵尚書如何,只要行事不是太出格,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樣一種情形下,是沒人敢得罪鐵尚書的。他不同意翁修遠進刑部,想必這事就沒戲了。
翁修遠不甘心,請求見鐵尚書,欲表明心志,愿意從最低職位做起。
可惜,鐵尚書拒絕見他,這回連理由都懶得給了。
翁修遠感到頭痛,想著請誰幫忙說情。可他一個在京城沒什么根基的人,誰愿意替他出這個面呢?
就在他絞盡腦汁之時,過了兩天,鐵尚書卻親自登門了。
翁修遠心中驚?,連忙請他上座,又趕緊去倒茶水。
被鐵尚書制止,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陳老大人曾是我的老師,昨天收到了他的來信,信中極力推薦你到刑部任職。他還提到了大約十多年前,你為一位瘋乞婆洗冤的事情。我今天來是想問你,對方不過是個乞丐,死了也就死了,旁人或許只是多流一滴淚罷了,為何你會如此堅持為她洗冤呢?”
翁修遠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乞丐難道不是人嗎?在律法和正義面前,每一個生命都應是平等的。若是因為身份卑微便對她的冤屈視而不見,那么所謂的公平正義何在?”
鐵尚書沉默良久,突然離座,對著翁修遠行了一個大禮。
翁修遠不知何故,慌忙扶起他,“大人,您這是……”
鐵尚書眼眶濕潤,聲音有些顫抖,“……那是家母。”
翁修遠頓時愣住了,他從未想過瘋乞婆竟然有如此身份。
原來,自鐵尚書的母親失蹤后,在每年的年初,鐵尚書都會到廟里為母親祈福。
今年照舊如此。但晚上睡著后,他卻做了個夢。夢里,母親告訴他,自己流浪到滄州,被壞人害死,是陳甫云替她洗了冤。
鐵尚書驚醒,覺得不可思議,但又半信半疑。于是起床寫信,連夜著人送去給陳甫云。
只是,陳甫云去了廬州,等看到信時,已過了半年。
在回信中,陳甫云詳細講述了事情經過,并特別提到翁修遠,說若是好好栽培,將會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說到這里,鐵尚書深深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如果不是你從細枝末節處發現疑點,家母的冤屈可能永遠無法昭雪。今日前來,不僅是陳老大人舉薦的結果,也是我個人對你由衷地欽佩。”
既然鐵尚書認可了翁修遠,那接下來的事情就會很順利。第二天,任命書經皇上批準后,翁修遠即刻前往刑部就職。
又是三年時間過去,翁修遠成為刑部尚書鐵鏡明的左膀右臂,用出色的能力證明了自己。
在翁修遠的人生路上,有陳夫子、蔡夫子這樣的人做他的指路明燈,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
言必信,行必果,這不僅是他做事的準則,更是他贏得眾人信賴的根本。因此,多年后當他接過刑部尚書這一重任時,周圍的人并未感到驚訝,反而覺得這是他應得的認可。
翁修遠時常會對后輩們說:“恩師們的人品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理由不傳承下去呢?人活一世,當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
后來,翁家子孫謹記祖輩教誨,秉持家風,出現了許多人品出眾之人。皆在各自行業有著不凡的成就,備受人們尊敬,更是后世學習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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