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泡沫之夏

2001年的9月11日，對于世界抑或是榕樹下而言都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

那天中午，陳村給自己的老板朱威廉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威廉，不得了，紐約的世貿大樓倒了啊！”

當朱威廉趕回家，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他意識到，世界變了。比較直觀的敘述是，當時榕樹下談的幾個大額投資一下子黃了，讓此時已經不再富裕的榕樹下變得雪上加霜。

“這世界倒塌了，不是轟然一響，而是唏噓一片。”詩人艾略特如是說道。

而在這聲唏噓之前，更多的故事，也許我們能從千禧年那個初夏的泡沫里找到答案。

故事的開頭，還是要從遙遠的大洋彼岸說起。

1999年末，朱威廉坐在金茂大廈里和下屬們頻繁碰杯，西陸BBS正在熱火朝天的時候，美利堅的互聯網產業卻在以一種遠高于前者的熱度膨脹著。

亞馬遜在1997年登陸了納斯達克，隨后把自己的書賣到了全球四分之一以上的國家。

電子商務公司eBay（馬老師就是看了eBay開始做電子商務的），上市當天股價就翻了兩番，半年內翻了將近四十倍，把一群老牌資本主義看得眼珠子都掉了下來。

eBay創始人皮埃爾·奧米迪亞與首席執行官梅格·惠特曼

隨后就是餃子下鍋一樣的風投狂潮，大批投資人開著跑車來到硅谷找項目，而各路良莠不齊的互聯網公司則紛紛起飛，隨隨便便一個帶“.com”的項目就能換來數千萬美金甚至更高的投資。

拿到錢的企業家們花錢如流水，程序員拿著六位數的工資樂呵呵上班樂呵呵下班，很難想象他們會在二十年后被冠以“碼農”的稱號。

我相信讀到這里很多人已經看出來了，朱威廉和榕樹下雖然遠在大洋的另一邊，但其實骨子里的作風和對岸的美國互聯網公司頗有相似之處，大家干的都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勾當。

2000年開始的時候，電商公司Pet.com狂撒兩百萬美刀，包下了全美第一聯賽“超級碗”的廣告（只看熱度的話，可以理解為中國的春晚），象征著互聯網的投資熱潮達到了頂峰。

一切都在穩中向好，甚至越來越好。投資者在微笑，融資者在狂叫，但秦始皇照鏡子，未必是“雙贏”，更多的也許是發現自己沒穿衣服。

2000年春天的風，吹走了美利堅互聯網的底褲。《巴倫周刊》的一篇報道顯示：很多互聯網公司的現金流即將在年底耗光，強如亞馬遜也只有十個月的資金可以支撐了。

報道的名字叫做“燒光（Burning Up）”。消息一發出來，納斯達克指數瞬間蒸發了4%，隨后就是無窮無盡地下跌。泡沫破碎，讓新興的互聯網產業遭受重創。

這股“寒氣”迅速傳導到了中國。在國內網絡文學的發展史中，2000年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時代，在這之后的網絡文學，也將因此產生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

榕樹下，是其中之一。

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很難說榕樹下是必死之局還是生不逢時。我想，在未來的許多年里，這都會是文學史和互聯網產業史的一個命題。

當后來采訪者問到陳村“榕樹下早期資金來自哪里”的時候，陳村顯然想不到什么盈利點，只能回答“朱威廉早期的廣告公司”。

但朱威廉顯然不是印鈔機。

朱威廉與陳村

就像當時小馬哥抱著“QICQ（QQ）”的大批用戶不知道怎么盈利一樣，榕樹下也碰到了這個難題。在沒有支付寶和沒有網銀的時代，網絡文學的盈利看起來遙遙無期，傳統出版業依然是永遠滴神。

文學的夢想沒有鈔票的擦拭很難熠熠生輝。在最初的時候，朱威廉陷入了一個美式互聯網的思維中，似乎有了流量就可以有投資，有了投資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決。這種路子在99年的硅谷里比比皆是，朱威廉也深受其影響。

所以在榕樹下的前期運營中，朱威廉致力于和傳統文學對接，并堅信“種下梧桐樹，引得金鳳凰”。只不過隨后這只還未長成的“金鳳凰”被架在互聯網泡沫的熾火之上，有些烤雞的焦糊味。

那時候他不明白，這世界上本來應當有無數個朱威廉樂意對文學慷慨解囊的，但最后，只有一輛紅色的跑車，孤獨地在上海街頭轟鳴。

“榕樹下”的書

就像上一章說的那樣，榕樹下也曾做過種種嘗試，比如說和電視臺或電臺合作，推銷自己手中的作品；抑或是想著把其中一些做成音樂版權出售，當然印刷業也嘗試過，但全部都失敗了。

“聯合出版、紙質出版、電臺合作、品牌合作……各種我們能嘗試過的商業化手段我們都嘗試過了，就是不賺錢。”朱威廉是如此無奈。

大量的試水就代表著大量的投資。榕樹下干了許多今天在網絡文學平臺看來匪夷所思的操作，比如在各地設立辦事處，以朱老板的豪氣，想必大家也能腦補出辦事處的選址裝修是什么價格什么水平。

再比如和電臺等合作，意向還沒有完全確定，朱威廉就已經掏錢把版權買了，這在前IP時代，是很不理智的。

簡而言之，即使是本來富裕的榕樹下，在一通折騰下也顯得雪上加霜了。

“榕樹下”最后的晚餐（猜猜朱威廉在哪）

當然，我們還能找到很多別的什么原因，比如朱威廉美籍華人的身份，讓榕樹下在官方層面的助力打了個折扣。“如果我是中國國籍的話，榕樹下可能又是不一樣的光景了。”朱威廉如是說。

歷史很難有如果。錢鐘書說：“吃不到的葡萄，不光可以想象它是酸的，也可以想象它是分外甜的”，只可惜，榕樹不長葡萄。

“911”的那架飛機，成了壓倒榕樹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有合作甚至有收購意向的公司，瞬間灰飛煙滅。

之后的事情，其實已經不在時代的大潮中了。

2002年，榕樹下被以幾十萬美金的價格收購，收購者正是當時全球最大的出版商“貝塔斯曼”。這個價格在互聯網泡沫之前甚至是榕樹下如日中天的2000年都不可想象，但只能說形勢比人強。

貝塔斯曼書店

歷史的劇情總有些滑稽，至少在這一刻是這樣的。做網絡文學的榕樹下，被做傳統出版業的貝塔斯曼收購，其后的結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對于貝塔斯曼收購后的行為，朱威廉的評價是：混蛋。

只是在經歷過2000年的泡沫之夏和2001年的“911”之后，朱威廉再也沒有給“混蛋”一拳的力量了。

后來的后來，已經是中年人的朱威廉賣掉了他的跑車，改成了越野，對著那個自己遠去的時代，他這樣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下一個好時代什么時候到來，但一定會來的。”

朱威廉退場了，另外一個人卻在泡沫之夏中跑步前進。

還是說回互聯網泡沫之前，1999年，復旦出身的“好學生”陳天橋，選擇加入互聯網的狂潮。在這之前，他本有一份鐵打的體制內前程，但他說“那不是我的理想”。

陳天橋

陳天橋不想再等了，他以一種商人的敏銳，意識到了互聯網產業的如日中天和春光易逝；和他一起意識到這一點的，是馬云、丁磊、馬化騰等一系列光耀后來互聯網發展史的名字。

那年7月，陳天橋帶著新婚妻子和弟弟陳大年，在上海的一家民房里開起了網絡公司，公司的名字，叫做“盛大”。這家公司在互聯網泡沫開始前，拿到了三百萬美元的投資。

陳天橋是為數不多熬過了互聯網泡沫時代的人。在那段“盛大幾乎每天都有可能死去”的日子里（2001年底），陳天橋沒有像朱威廉一樣坐以待斃，而是拿著賬戶上僅有的三十萬美元，拿去買了一款小眾的韓國游戲。

后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這款游戲，叫做《傳奇》。

“傳奇”游戲界面

在2003年的網吧里，這款游戲實現了近乎現象級別的統治力。三年之后，陳天橋登頂了胡潤富豪榜，與此同時，他的文娛板塊才剛剛展開。

有了錢的陳天橋，在盛大上市以后，曾說過一句：“我最初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

為了這句話，陳天橋陸陸續續收購了許多文學網站，這些網站的名字包括但不限于：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紅袖添香以及榕樹下……

在某些短暫而特殊的年份里，陳天橋的名字，約等于“中國網絡文學”。當然，這是后話了。

2000年初夏的互聯網泡沫，成為了網絡文學的一個轉折點。

互聯網泡沫一觸即發

在那之后，文學化的東西在消失，商業化和資本化的東西逐漸在侵蝕著網文這個陌生而空白的領域，你很難說這個好或者不好，必然還是偶然，只是這個趨勢，不可避免地發生在后續的很多事情里。

從這個角度來說，朱威廉和陳天橋，都只是這個大轉折的一個縮影，除了他們之外，我們還能舉出太多的例子。

原本榕樹下的“三駕馬車”里，邢育森最終相忘于江湖，寧財神埋頭去寫了《武林外傳》，而放棄了網絡文學的路金波，去做了出版人，大家似乎都有了光明的未來。

而原本在榕樹下混跡的四川孩子郭敬明，最終沒有選擇網文的道路，反而在《萌芽》的培養下走向傳統出版的道路。

王小山、路金波、朱威廉

數年之后，上海的街頭依舊跑車轟鳴笑春風，但已然是“夢里花落知多少”了。

有人就業就有人失業，在中關村某家不知名的互聯網公司中，一個小職員由于互聯網泡沫失業了。在失業之前，他一個月的工資可以拿到四千塊。

在嘗試過經商但失敗之后，年輕人嘗試著將自己和女朋友的愛情故事寫成小說并發在網絡上。隨后這本名叫《光之子》的小說，在網上爆紅，此后的十幾年，他都沒有斷過更新。

年輕人的筆名，叫做唐家三少。

策劃：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編輯： 洛溪 夏夜飛行

作者后記：

上周我們講了一個美好的故事，這一章就是一個悲劇色彩的故事。那棵榕樹，最終沒能熬得過歲月。

很多網絡文學的事情，其實根源上都不是網絡文學本身，例如互聯網泡沫，例如服務器的費用。

朱威廉和榕樹下的故事，我們就講到這里了。但沒關系，未來幾章，還會是英雄輩出的江湖。

歡迎大家在評論區留言討論吧。

蔣方舟丨余光中丨楊紅櫻丨蔣勛丨范雨素

文學雜志小傳

轉載、商務、作者招募合作丨請后臺聯系，凡本平臺顯示“原創”標識的文章均可聯系編輯轉載，未經授權轉載視為抄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