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讀的是別人的故事,照見的卻是自己的內心。尤其是紅樓這樣的世情小說,本身就是一面鏡子,只要拿起它,便無所遁形。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內心有什么,就會從書中看到什么。
偶爾刷到蒙曼老師講紅樓,提到賈母的麻將桌,說了一個很恐怖的現象。
第四十七回,因賈赦要強娶鴛鴦,賈母氣得當場發作,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把邢夫人教訓一頓后,提議打牌消遣。
于是,蒙曼老師看到一個很恐怖的現象:這個牌桌上,有四個人是王家的女兒,賈母被王家人包圍了。
確實,賈母的牌搭子,通常都是王夫人、王熙鳳和薛姨媽三人,而這三人恰好都是王家女兒,是嫡嫡親親的三姑侄。
被蒙曼老師這一描述,確實很恐怖,賈母看似高高在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實際上已經被王家人控制了。
這個情節如果放在宅斗或宮斗劇中,那就是善良弱小的賈母,被王家人聯手欺負。下一步,可能就會出現賈母被毒害的情節,王夫人在薛姨媽和王熙鳳的幫助下,奪權成功,正式上位為榮國府的實際掌權者。
可惜,紅樓不是宅斗小說,更非宮斗小說。作者在第一回已經指明:
“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所以,在同一個場景,我看到的是溫馨和感動,與蒙曼老師所看到的完全相反。
賈母確實被王家女兒包圍了,但包圍著她的全是想要取悅她的心,并無陰謀在內。
讀紅樓這樣的古典小說,不得不尊重一些傳統文化。作者在書中設置了一個大的文化背景:“當今以孝治天下。”
無論是朝廷中皇帝對太上皇的孝順,還是賈府賈政王夫人等人對賈母的孝順,無一不在體現孝文化。
為此,作者還專門用一個回目名來點明,那就是第五十四回的“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戲彩斑衣”的典故出自西漢劉向的《孝子傳》:“老萊子至孝,奉二親。行年七十,著五彩褊襕衣,弄雛鳥于親側。”
老萊子是春秋晚期著名的思想家,對父母非常孝順,總是想方設法逗父母開心。在他七十歲的時候,父母依然健在。有一天,父母看到已經年邁體衰的兒子,想到自己時日無多,傷感起來。老萊子便制作了一件五彩斑斕的衣服穿上,拿著孩子玩的撥浪鼓,在父母面前手舞足蹈,表示自己還像孩子一樣充滿活力,以此來搏得父母展顏一笑,愁緒一掃而光。
這就是“斑衣戲彩”這個成語的由來,形容兒女對父母的孝順。后來這個故事被錄入《二十四孝》,廣為流傳。
第五十四回中,元宵夜宴,因黛玉給寶玉喂酒,說書的女先生又說了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引出賈母掰謊。
善于揣摸賈母心思的王熙鳳,知道黛玉的行為讓賈母尷尬,畢竟當著薛姨媽和李嬸兩個外人的面,實在有損賈府的顏面。
于是王熙鳳用她的妙語化解賈母的尷尬:
“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后,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
賈母的嚴肅掰謊,讓歡慶元宵的氣氛也變得嚴肅起來,必須把人將氣氛活躍起來,同時讓大家把注意力從剛才的情節中轉移。
鳳姐的這番話,看似是打趣,實在是非常巧妙地幫賈母從尷尬、嚴肅中拯救了出來。所以說書的女先生說:
“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
薛姨媽也打趣她:
“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
薛姨媽的意思是王熙鳳活躍過了頭,不像女孩兒該有的樣子,畢竟一墻之隔就有賈珍這些男人們在。
王熙鳳毫不在意,反而說出了下面這段點題的話:
“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么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里好容易引得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
“以伯叔論”,說的是賈珍、賈璉兄弟。王熙鳳的意思是說,像元宵節這樣喜慶團圓的日子,賈珍賈璉兄弟本來該像“斑衣戲彩”的老萊子一樣,來逗老太太歡心。現在因為男女有別,有這么多女眷在,他們不方便前來,那么王熙鳳作為孫媳婦就把這個責任接了過來,負責“引老祖宗笑一笑”,以全孝心。
這也是賈母喜歡王熙鳳的原因之一,在賈母的養老生涯中,確實是王熙鳳帶給了她太多歡笑。
俗話說得好,笑一笑,十年少。如果沒有王熙鳳時常變著法子引賈母發笑,賈母的晚年生活將多少枯燥乏味,從而極速衰老。
再說王夫人,她天性木訥,不會說話,更沒有王熙鳳的伶牙俐齒,沒辦法引賈母發笑,但她做到了孝順,凡事順從。
無論是作為接班的當家人,還是作為兒媳婦,王夫人都做到了非常難得的一點:她知道自己的智慧和精力都不如賈母,所以在賈母面前,她從來沒有自己的主意,都聽賈母的安排。
為什么說這一點很難得呢?有句話叫“新官上任三把火”,凡是新來的,都希望表現一下自己,顯示自己有著超越前任的能力。
所以我們看到,王熙鳳的管理風風火火,存在感非常強,探春更是上任即大刀闊斧地搞改革。
唯有王夫人,像個透明人,更是賈母的小跟班。她有一句經常用的臺詞:
“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
“不知老太太揀那里好,只是園里恐夜晚風冷。”
看這兩句話,其實就是一個意思:老太太喜歡哪里,咱們就去哪里。
這就是王夫人對賈母的順,順從之意,凡事都讓賈母自己作主,王夫人只是陪同者。
我們知道,王夫人好靜,一是性格原因,二是體力也沒賈母那么強。所以,對于打麻將,那只是賈母的愛好,王夫人只是作為兒媳婦,必須陪同。
同樣被迫陪同賈母打麻將的,還有薛姨媽。
書中寫得很明白,當賈母因鴛鴦的事生氣時,薛姨媽便離開賈母處回家了。等賈母回過神來,想打麻將,發現薛姨媽已經走了,便打發小丫頭再去請過來。
此時薛姨媽已經不想再去了:
“我才來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
但拗不過小丫頭的請求,薛姨媽“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
注意這個“只得”,就是迫不得已,實在是內心不愿意,只為了要幫著哄老太太開心,因為小丫頭說:
“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
薛姨媽如果不去,正生著氣的賈母沒辦法消氣。所以,薛姨媽此去,完全是為了賈母,自己毫無私心,又哪來的包圍算計呢?
不過,作者這么寫也是有深意的。
讓賈母生氣的是賈赦,是她的親兒子,姓賈的人。結果呢,哄她開心,讓她消氣的卻是王家的三個女兒。
當然,王夫人是兒媳婦,王熙鳳是孫媳婦,有責任也有義務孝順賈母,那薛姨媽呢?她可沒有義務。
但她還是來了,哪怕內心不愿意,因為與人為善的事,該做還得做。
我們也看到了這場麻將的結果,在鳳姐與鴛鴦的配合下,在王夫人與薛姨媽的陪襯下,賈母很快將剛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凈,恢復了往日的笑逐顏開。
這正是王家三個女兒的功勞。
同樣一個場景,蒙曼老師看到了陰謀算計,我看到的卻是充滿愛的善意與溫馨。這正是作者所提示的:“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王家兩輩人三個女兒陪賈母打麻將,哄她開心,正是“倫常所關之處”,體現的也正是“眷眷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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