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里人的水路趕場記憶
——80年代的麻陽河上生計
作者 付志國
清晨五更天,天還黑得像鍋底,蘭里碼頭的石板路上已經響起了“嗒嗒”的腳步聲。烏篷船的船頭摞著竹篾籮筐,白菜青椒壓得船幫都往下沉,后艙里擠著七八個戴斗笠的鄉民,他們或蹲或坐,有的抽著旱煙,有的閉目養神。老船工站在船尾,一聲吆喝:“開船嘍——”長篙一點,木船便緩緩地劃開了晨霧,沿著錦江(麻陽河)逆流而上,載著蘭里人的生計與期盼,漂向三十里外的麻陽縣城。
(圖片來源網絡)
“船就是趕場人的腿腳”,這話一點兒不假。80年代的麻陽,陸路還沒通班車,錦江這條河,依舊是條黃金水道。蘭里人趕場(湘西這兒稱趕集為“趕場”),得先乘木船,在江上漂上兩小時,到了高村碼頭(高村今為麻陽苗族自治縣城關鎮),再徒步三里路進城。逢農歷四、九場期,那場面可熱鬧了,十余條機動木船首尾相接,船頭堆著待售的糯米糍粑、椪柑雛苗,還有一擔擔干透了的木材。女人們膝頭擱著連夜繡好的苗帕,男人們則抽著喇叭筒旱煙,討論著豬價行情。
“過險灘嘍——”每當船行至險灘,船上的人都會屏住呼吸,聽著船底卵石刮擦的聲音,那聲音就像刀片在鐵板上劃過,讓人心里直發毛。等船過了險灘,入了平緩的江面,艄公就會扯開嗓子,唱起那悠揚的《辰河號子》,和著水聲,在山谷間回蕩。船上的鄉民們也會跟著哼上幾句,那歌聲,仿佛能驅散旅途的疲憊。
日上三竿,高村碼頭已經成了一片沸騰的市井。船還沒靠岸,就有菜販子踩著跳板探問行情,那眼神,就像餓狼盯著獵物。穿解放鞋的貨郎守著成挑的針頭線腦,吆喝著:“賣針線嘍,賣針線嘍!”戴銀飾的苗家阿婆背著簍子,簍子里插著紅紙傘,慢悠悠地走著,那銀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供銷社的職工抬著縫紉機,擠過人群,那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就像一首歡快的歌。
最熱鬧的當屬“豬兒市”。買家們圍著豬圈,掰開豬嘴看牙口,就像看一件珍貴的寶貝。袖筒里捏著指頭講價,那手勢比劃得比唱戲還精彩。岸邊的屠宰鋪熱氣蒸騰,剛卸下的半邊豬肉還滴著江水,那肉色紅得誘人,仿佛能聞到一股肉香。賣肉的師傅揮著刀,吆喝著:“新鮮豬肉嘍,剛殺的,快來買啊!”那聲音,就像在召喚著人們的味蕾。
晌午時分,碼頭茶攤的長條凳上坐滿了歇腳的人。花五分錢買碗粗茶,配著油粑粑,聽江湖訊息。上游巖門鎮的柑子豐收壓了價,鳳凰縣來了收桐油的廣東客,縣里說要修通蘭里的公路……茶客們爭論著“汽車通了會不會沉了船幫生意”,卻不忘托返程船工給蘭里親戚捎話,如果能在規劃時就考慮到建筑材料的運輸問題,或許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搬運和浪費。但那時候,大家哪顧得上這些,只想著怎么把建筑材料運進城。
在茶攤上,大家聊著家常,也聊著未來。有人抽著旱煙,煙圈兒一圈圈地往上冒,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無奈與希望。有人啃著油粑粑,那油香混著茶香,在空氣中彌漫。五分錢的茶,雖然苦澀,但喝下去卻能提神醒腦,讓人在這喧囂的碼頭找到一絲寧靜。
茶客們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到了修路上。“聽說縣里要修通蘭里的公路了,以后趕場就不用坐船了。”“是啊,但修了公路,船幫的生意會不會受影響?”“難說哦,但總歸是好事,交通方便了,日子也會好過些。”
他們聊著,卻也不忘給蘭里的親戚捎話。“下場幫我帶兩斤石灰,屋后菜園子遭蟲了。”“還有,幫我看看有沒有新式的收音機,我想給崽兒(湘西人稱子女為“崽兒”)買一個。”
申時末,太陽開始西斜,滿載而歸的鄉民們踩著夕照登船。有人抱著縣城買的“三轉一響”收音機,用衣裳裹了又裹,生怕磕著碰著。孩童吮著難得一見的橘子罐頭,那甜味兒,仿佛能甜到心里去。醉漢倚著鹽包打鼾,懷里還摟著半瓶縣酒廠的包谷燒酒,那酒香,仿佛能醉倒一片江河。
船頭的馬燈亮起時,隱約見得兩岸吊腳樓炊煙。艄公把舵,笑罵道:“張家嬸子,你屋里鴨子跟船游了三里路嘞!”船上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那笑聲,在江面上飄得很遠很遠。
那時候,蘭里人趕場,不僅僅是為了買賣,更是為了那份熱鬧,那份人情。船上的人,彼此熟悉,彼此關照,像是親人一般。有人生病了,船上的人會幫忙照顧;有人家里有事,船上的人會幫忙張羅。那份淳樸,那份善良,像是錦江的水,清澈見底,讓人心生歡喜。
記得有一次,船上有個小孩發燒,船工們急得團團轉。有人提議,趕緊靠岸,找大夫。可那時候,離最近的岸邊還有好幾里路。有人靈機一動,說:“咱船上有草藥,先給孩子熬點喝。”于是,大家紛紛翻出自己的草藥,熬成湯,給孩子喂下。那孩子喝了藥,漸漸退了燒,船上的人這才松了口氣。那一刻,船上的人,像是親兄弟姐妹一般,那份情誼,讓人感動。
蘭里人趕場,還講究個規矩。船上的人,不能亂扔垃圾,不能大聲喧嘩,不能欺負弱小。那些規矩,像是船上的櫓,指引著船的方向,也指引著船上人的行為。
船上的人,還會互相分享自己的收獲。有人買了新衣裳,會拿出來給大家看看;有人買了好吃的,會分給大家嘗嘗。那份分享,讓人心生歡喜,也讓人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趕場成了蘭里人生活的一部分。船上的鄉民們,帶著生計與期盼,在錦江上漂著,漂過了春夏秋冬,漂過了歲月滄桑。
1993年,209國道全線貫通,錦江上的趕場船漸被“東風”卡車取代。那轟鳴的馬達聲,代替了悠揚的《辰河號子》,但那份對生活的熱愛,卻從未改變。
(高村碼頭遺址 作者攝)
如今的高村碼頭遺址尚存,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唯留老輩人對著游船碼頭念叨:“當年這臺階上堆的籮筐,三天三夜數不清……”他們的眼神里,有懷念,有感慨,也有對未來的期許。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些清晨五更天的櫓聲,想起船上的歡聲笑語,想起那份簡單而純粹的快樂。那時候,雖然物質匱乏,但精神卻富足。因為,他們有夢,有盼,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如今,當我站在游船碼頭上,望著那悠悠的江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對過去的懷念,也是對未來的期許。蘭里人的水路趕場記憶,就像這江水,雖然不再承載生計,但卻滋養了靈魂,讓那份對生活的熱愛,永遠流淌在心間。
或許,這就是蘭里人的精神吧。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無論交通如何發達,那份對土地的眷戀,對生活的執著,卻永遠不會改變。就像錦江的水,無論經歷多少風雨,都始終向前流淌,滋養著兩岸的生靈,也見證著時代的變遷。
蘭里人的水路趕場記憶,不僅僅是一種交通方式,更是一種文化,一種精神。它讓我們明白,生活雖然會變,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對家的思念,對未來的希望,對這片土地的深情。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心中滿是感慨。那些年復一年的趕場歲月,那些船上的歡聲笑語,都成了我心中最珍貴的寶藏。它們讓我明白,無論時代如何發展,我們都不應忘記那些簡單而純粹的快樂,那些對生活的熱愛與執著。
蘭里人的水路趕場記憶,就像錦江的水,悠悠地流著,流進了歷史,也流進了我們的心田。愿這份記憶,永遠鮮活,永遠溫暖。
作者簡介:付志國,筆名滿箋。資深媒體人,知名學者、作家。
初審|黃鳳 編輯|柳苗苗 責編|彭文瀾
來源:人文中國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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