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北京工藝美術品廠的倉庫里,見過一對一片片小貝殼片拼貼成的大雁,當時只是覺得很漂亮,估計拿來擋門應該不錯。后來在整理中國傳統婚禮器物的資料的時候,才發現,這居然也是被我們忽略或者遺忘掉的傳統文化中的說道兒、禮兒。
傳統中國婚禮上,男方要獻雁為贄禮給女方家,謂之“奠雁”。古人認為,大雁是候鳥,南來北往的隨氣候變化遷徙,是順乎陰陽變化的,遷徙的過程中,長幼有序,不相踰越,而且配偶固定合乎義禮,一只死了,另一只不再擇偶。婚姻以對雁為禮,寓意一對男女的內外和順,也象征婚姻的忠貞專一,男女雙方堅守不渝。
至今,在很多韓國人的婚禮儀式上,仍然保留了奠雁的形式。可卻在我們的生活里早已丟掉了。也許,我們的好東西太多了,丟那么一兩件也不可惜。但當你在偶然中,重新拾起其中的一件,與之相視的那種心疼,可能真的是無法描述的,那種疼,其實是你突然發現,在你記憶的時間線里,那一處處斷開的、消失的片段再也無法復原,以至于讓你再也無法構建完整的歷史的結構。每一種這樣的結構都只能靠文化連綿不斷的發展而制造出來的,如果文化斷了,那這個結構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那對在角落里的大雁,依然在灰塵中依偎著,不離不棄著。貝殼片在光線下,泛著柔柔的光,好像他倆彼此在訴說著什么……。
事到如今,溫州人結婚的時候,也不再迷戀那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婚嫁必備的敲花被了。當年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女兒一旦訂下婚約,娘家一定會選個黃道吉日,紡紗,織布,然后送到當地最有名的那個染坊,選上寓意吉祥的圖案,夾上16方或12方雕花的板子,染一匹布,做成陪嫁的被子。
把絹布或者棉布夾在雕版里,進行染色,是中國最古老的染色工藝"三纈"(絞纈.蠟纈.夾纈)之一—— 夾纈。"纈"是指在織物上印染出圖案花樣,顧名思義,夾纈便是用二塊木版雕刻同樣花紋,以織物對折,夾入刻版中,然后在雕空處染色,形成對稱的花紋,其印花所成的紗、絹等絲織物叫夾纈。
溫州當年流行的是藍白色的夾纈。由于需要被長方形的雕版夾住染色,而且要使勁的敲打、壓緊,所以,當地也叫"方夾被"、"敲花被"。按當地的說道兒,新婚小兩口如果不蓋敲花被,必將家庭不和睦,或著沒有兒子。由于傳統織布機寬度的限制,原來的織布幅寬最多就能達到60厘米左右,所以,染坊出來的夾纈都是窄長條的布,按照當地的習俗,需要裁開,圖案兩兩相對,前兩幅畫面頭朝上,后兩幅畫面頭朝下,完成拼接,做成被面。這樣,無論被子反正,蓋著被子的小夫妻都能看到整整齊齊、完完整整的圖案。
《福祿壽喜紋藍夾纈棉布被面》清代
一直以為夾纈就是以民間土紡棉布為主要布料,以藍草煉取的靛青為染料的民間防染工藝。直到看到日本正倉院收藏的唐代紺地花樹雙鳥紋夾纈,才意識到,這個始于秦漢時期,盛行于唐宋的夾纈,是那么的花紋豐富、五彩斑斕,根本不是現在夾纈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樣子。
青地夾纈絁桌墊(日本 正倉院藏)
那時的長安,應該足夠繁華。否則怎么可能用那一根根絲線,輕松的編織出一條東西方的貿易之路。單色的線,斜紋織造的帶暗暗的花紋的綾;五顏六色,染好顏色的經緯線,織出的錦;已經足以讓人心馳神往,耐得住商路上的所有艱辛了。而那平織和糾織的羅和紗,雖然只是單色,也沒有花紋,卻似有似無,薄如蟬翼,讓人瞬間跌入懵懵懂懂的夢中。
日本正倉院藏 《花鳥圖夾纈屏風絹本》
一棵圣樹、一只天蟲、一縷絲線,織成了曼妙的絹、絁、縑、紗,也織成了更高級的羅、綺、紈、綾、錦。一根絲線,一片錦繡,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卻織起了一個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盛唐,也為整個世界在東方織出了一片絢麗的朝霞。
一般絲綢是平紋織成的,經緯線的比例是大致相等的。而高級的絲綢往往是通過經線和緯線的數量、色彩和角度上的不同變化,來形成一定的裝飾紋理和圖案的。除了錦是先染好絲線再行織造外,其余大部分織物都是先行織造,然后再進行染色,再印上圖案的。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北枕渭水,南望秦嶺的長安城,秋天是最為清爽宜人的,也是很多染坊最忙碌的時候,他們要趕在入冬前,抓緊時間,將最后一批織物漿染、印花。
一切喧囂,都掩映在終南山的秋色里面。那五顏六色漿染好的絲綢和著那遍山紅葉,在山坳中飄蕩著。雕刻好的印板已經洗刷的干干凈凈,放在了臺面上面,采摘好的蓼藍、馬藍的葉子也用水浸泡上了, 姜黃、梔子和槐花靜靜的散落在簸箕里,染缸里的天空,已經被地蘇木映成了大紅色……。
夾纈羅幾褥(日本正倉院收藏 唐代 夾纈文物)
唐玄宗的一位婕妤的妹妹趙柳氏,也想趕緊趕制一批花布,好在皇后的生日上,作為禮物獻給她。她的做法和民間的工匠染法有很大的不同,當時的夾纈,是把染過色的絲綢,分層折疊夾在木板中,每層夾上各種顏色的植物花葉,用木棒捶打,把葉子的汁液沾在絲綢上,然后進行染色。由于有葉汁處不著色,或著和染劑不同的顏色,所以能顯出五顏六色的花紋。
而婕妤的妹妹的方法,是請工匠雕刻出帶有圖案的刻板,然后把絲綢夾在中間,利用染料在凹進去的花紋的流動,來進行染色的。這樣的染色方法,花紋和顏色不僅可以豐富起來,印染的效果也變得可以控制,遠遠超過了那種用植物葉子的方法了。
朵花團窠對鹿紋夾纈幡
溫州的夾纈就是一直延用著這個雕版印染的方法。而在當時,雕版夾纈技術只能在皇宮內部使用,夾纈織物也只是盛行于唐朝的宮廷和軍隊。那時的夾纈雖然只有紅、藍、黃、綠四個顏色,卻絲毫不影響人們對印花服飾的追求和喜好,雖然有顏色的限制,反倒促進了人們對雕版的花紋和工藝的研究。
明代 夾纈絹
歷朝歷代,中國皇帝宮廷一直是藝術產生和生產的中心,因為只有他們才擁有足夠的人力和物力資源來進行大規模的藝術活動,而這種活動往往是通過視覺和物質形式,來完成對皇權的合法性和社會身份的不斷的強化吧。所以,每每帝王的審美,也會像權力自上而下傳遞一樣,最終都會成為民間時尚的風向標和模板。從楚王好細腰,大臣們就每天都是吃一頓飯,來節制自己的腰身,以至于民間紛紛約束腰身;到漢靈帝喜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京城中的皇親國戚和貴族競相模仿,老百姓也聞風而動。這次,夾纈也不例外,皇宮中,早已經夾纈籠裙,滿園春色了,宮墻外的人們又怎能讓人按捺得住呢?
《羊木臈纈屏風》 唐代
于是,夾纈變成了長安城最靚麗的風景。一簇簇蝶戲爭香朵,鶯啼選穩枝的艷香,也迅速飄遍全國,乃至世界。就連日本圣德太子派到中國來學習先進文化的遣唐使,也將夾纈帶回了日本。日本人稱夾纈為板締,也按耐不住,大量應用到和服的面料制作上面。
夾纈的確讓人癡迷,不僅因為它的圖案豐富,變化多端,而且它讓人們擺脫了織錦的繁瑣工序,刺繡的耗時耗力的問題,輕輕松松的完成了批量的定制生產。夾纈工藝的進一步發展和完善,應該和隋唐時期,雕版印刷的出現有關,從簡牘、帛書、刻石到寫本,雕版印刷解決了書籍批量制作的問題,完成了對知識的大面積普及。而夾纈也是異曲同工之妙,它為本來就很玄妙的織造技術,又染上了一片繁華。
每個時代中,每一種形式終將被新的意義重新建構,而這個建構的過程中,一定是文化、思想和技術所產生出的新的意義而產生的新的概念,來指引著變革的方向,而且周遭影響也會留下一定的印記。
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生產出了夾纈,而夾纈又裝點著生活,雖然,這個時間并沒有保持多久,夾纈依然又重蹈覆轍,依然沒有逃出帝王審美的怪圈。政和二年,宋徽宗指定復色夾纈為宮室專用,民間再不得使用復色與宮廷的樣式,而且嚴禁販賣纈板。就這樣的情況下,夾纈被迫要改變色彩,改變形式,以便在民間悄悄的存活下。
到了元朝和明朝,工藝相對簡單的油紙鏤花印染開始風行,夾纈再次躲在了生活的背后,而且越藏越深了。
或許是浙南的那片山地的阻礙,將夾纈很好的隱秘了起來,或許是宋高宗南渡后,從海路逃到溫州,發現“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動以百萬計”,而號召對外開放,加大出口貿易,溫州變成了對外貿易的主要港口。夾纈就這樣在溫州延續下來,雖然變成了單色藍染,但終究還是讓我們看到了當年盛唐的痕跡。
夾纈上布滿了日益細致的生活紋理,雕版上深陷著時間的深度,那撲面而來的時間質感的味道,足以讓我們從上面感受到那黃金歲月留下的精致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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