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懷宇
鄭重先生今年九十歲,依然神清氣爽。
《九十自述:我就是個鄉下人》2010年草于南非約翰內斯堡,2023年11月補充修改于海上梧桐人家。
這本書回憶童年在家鄉的故事,與五卷本《鄭重其事》日記互讀,幾乎可視作完整的鄭重一生回憶錄。
鄭重原名鄭明昭,1935年出生于安徽省宿縣大鄭家村。
村里既沒有名門望族,也沒有書香門第,是一個沒有文字歷史的村落。
1950年,鄭重小學畢業后即負篋求學。
七十年后,鄭重讀了幾本名家回憶錄,多是八十歲以后之作。
鄭重想:“人到了晚年,才能品評青少年時代諸事的滋味。不過他們都出身名門,名家寫名村名人名事,我們村沒有讀書人,更沒有名人,因之也沒有名人居處‘軒’‘齋’‘堂’等風雅韻事,所以像我這樣出身普通農民家庭的人,不敢效法他們。但村野之人不妨用村言村語寫村人村事,也就是鄉下人寫鄉下事,這樣從中找到我的靈魂,看看這樣的鄉村,給我的靈魂注入了什么。”
鄭重的家鄉處于兩河之間,北有黃河,南有淮河。
他生長的淮北大平原,既無隱隱青山,也無長流的綠水,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舉目望去,在遙遠的地方,大平原和藍天連在一起,天空就像一個鍋蓋,把眾生罩在下面。
鄉音鑄入靈魂之中,相伴終生。
鄭重在上海生活了近七十年,說的仍是宿縣話,朋友為他刻了一方印章:“宿州鄭重鄉音未改。”
宿縣地理位于南方和北方之間,地方語言也有“不南不北”的風格。
鄭重到南方,人家聽他講話,認為他是北方人;他到了北京,京城的人又會說他是南方人。
在鄉下,鄭重見到村里有些老人還留著辮子。
等他漸漸長大了,問過一些還留有小辮子的老人:留小辮子和清朝皇帝的關系。
他們的回答是:我們留小辮關皇帝什么事?想留就留,想剃就剃。
鄭重后來思考:“這可能就像農民說的‘天高皇帝遠’吧。”
村里有土地廟。
土地爺爺是掌管土地之神,正像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王爺一樣,在人們的心理上有一種威懾力量。
土地爺是地方神,保一方平安。
灶王爺是家神,保一家平安。
鄭重開始讀書時,他母親就到土地廟向土地爺許了愿:等我兒子會寫字時,每年給你寫一副對子。
等到鄭重能寫字時,母親真的買了紅紙,鄭重寫了一副對聯貼在土地廟門的兩側。
母親很高興。
大鄭家村地處江淮之間,氣候是下雨就澇,不下雨就旱。
夏天多雨,久雨成災,鄉下人在久雨時用“掃天婆”掃天,大旱時又要向龍王爺求雨,掃天與求雨兩種民俗同時存在。
鄭重的祖母用麥稈扎成草人,再給它穿戴上漂亮衣帽,穿上細線,拴在高粱稈上,然后插在屋檐下,它就在風中雨中左右轉動,稱之為“掃天婆”,希望它能掃散天上的烏云,不再下雨。
詩人痖弦(1932-2024)在《痖弦回憶錄》中也記錄了家鄉相似的民俗。
鄭重與痖弦同屬一個時代,安徽宿州與河南安陽的風俗相近,可見歷史悠久,而且比較普遍。
當年在鄉下,村民依然使用石槽、石磙、石磨、石臼等石器。
鄭重說:“歷史的發展是很有惰性的,如果沒有戰爭或改革,變化很慢。鄉村的石器可以沿用幾千年沒有變化……可是到了2016年,我帶著孫女沐蕙回來探親,她說自己長到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到過故鄉,要回老家看看。到了那里,她對什么都感到新鮮,在我家老屋門前的草叢中,看到了那些石磙、石磨、石槽都靜靜地埋在草叢中,她扒開草叢,興奮地拍照留念,但她不知道這些故事,石器成為歷史陳跡。”
鄭重的父親是不識字的農民。
祖母去世時,父親才五十歲出頭,已經留起須髯,后來成為飄在胸前的長髯。
等到鄭重的兒子海歌結婚時,老人家從家鄉來到上海,參加了婚宴。
鑒定家、畫家謝稚柳是鄭海歌和顧向紅的證婚人,遠遠地看到鄭重的父親,問那位白胡子老人是誰?
鄭重說:“是我父親。”
謝稚柳說:“你父親不是農民嗎?”
鄭重說:“是啊。”
謝稚柳說:“不得了啊,一身仙氣。”
在鄭重四歲時,他遭到土匪的綁票。
原來土匪的目標是村里首富的兒子,結果忙亂之中拉錯了人,竟把鄭重綁票了,最后讓鄭重的鄰居來把他接回去。
鄭重回憶了這件事后說:“當土匪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的是吃飯問題。研究一下中國古代農民起義的起因,最早多是這樣的基礎,后來隊伍壯大了,有了一些有文化的人參加,才有了政治訴求,才有了政治綱領,但農民起義的領袖還是離不開造反奪權當皇帝這樣的怪圈。”
秋收以后,農民比較清閑。
晚上聊天,老西大爺給鄭重講一些天上星星的故事。
大平原的上空水汽少,秋天的夜空特別明亮,但見一顆顆星星: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太白金星、銀河,牛郎星、織女星。
還有歌謠如“勺子星、巴子星,誰能數七遍,一輩子不腰疼”。
2010年,鄭重夫妻到南非探親,一天晚上,在一家農場旅館外散步,妻子武仲英突然驚叫起來:“你看天空多少星星!”
到上海過了幾十年,都沒有見過那樣多的星星。
她很激動,久久不愿進屋入睡,和鄭重一起回憶大平原秋天的夜空。
夫妻都覺得星空給人以遐想,有些浪漫的色彩,他們都留戀少時鄉村的星空,心也似乎系在高高的星空中。
鄭重先讀了兩年私塾。
雙廟有了小學,鄭重才進了洋學堂,算是正規念書了。
雙廟里還有和尚,老和尚叫神悟,兩個小和尚,大的叫慧明,小的叫慧心。
小和尚的年齡和鄭重差不多。神悟除了是雙廟的住持,還是蘇廟及大店南八里幾個廟的住持。
他有妻子,家在八里那邊,他就經常住在八里不大到雙廟來了。
鄭重小時候看到的情形,和汪曾祺(1920-1997)小說《受戒》所描寫的故事何其相似。
汪曾祺小時候在家鄉高郵所見所聞,與鄭重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學之后,鄭重告別了普通的鄉村大鄭家。
進縣城讀書,就完全離開了農村。
高中畢業后,鄭重考進了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后進入文匯報社,從事新聞工作,那是更為精彩的故事,《鄭重其事》中有詳盡的記錄。
風雨蒼黃七十年,鄭重覺得自己骨子里還是農民。
在鄭重少年時,無論什么農活,父親都讓他參與,做好了不表揚,做不好也不責怪。
在父親的心里,即使不能把鄭重培養成念書的人,也要把他培養成種地的好手。
后來,鄭重讀了陶淵明的詩,更加回憶和留戀田園生活。
陶淵明所寫的鄉村,“帶月荷鋤歸”“舉酒話桑麻”的鄉村生活,對農民來說是習以為常之事。
鄭重覺得農民都是陶淵明,他少年時過的也是陶淵明式的生活。
父親不識字,更不會作詩,但喜歡陶淵明的詩,經常要鄭重講一些陶淵明的故事和詩。
田園生活的情趣一直在鄭重心里,也曾想過“胡不歸去”。
鄉愁久久縈繞,到了晚年,鄭重禁不住提筆,寫下《九十自述:我就是個鄉下人》。
這時候,他的兒子定居美國,他的女兒定居英國,而他夫妻入住上海的養老院。
天涯住久,鄉音未改,此心安處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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