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媽是榆樹屯子最愉快的老婆子。又愛說話,又愛笑,見了人總是談閑天,往往談得耽誤了做飯,往往談得忘記了喂豬。不管是在大門口碰見了屯子里的人,還是到鄰居家里去借使喚家具,一談就沒有落尾,一坐下來就挪不開腳步。所以王大媽在榆樹屯子里,有個好人緣兒,也正因為有好人緣兒,手里沒有幾畝地,過的日子反而順利。不說別的,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家都到城里去借糧,去向外批豆子。而王大媽可不用出屯子,就能東家借兩升包米,西家借兩升高粱,湊付著過下去了。
自然王大媽家里人口少,除了她自己,跟前只有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男孩子名叫王立,他還有個三十歲的姐姐,老早就出閣了,嫁給沙河子劉二虎子家,現在已經是一個七歲女孩子的母親了。另外他還有一個姐姐,那是王大媽第二個女兒,沒滿十六歲得干血癆,死掉了。至于王立的父親,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因為在他臨生的那一年,他父親就到黑河挖金子去了。
王大媽過了十五年寡清的日子,最初還早起夜晚地想,慢慢就逢年過節地想,盼望丈夫能夠有個口信。年道久了,王立也長大成人了,王大媽也就習慣這孤寒的日子啦!不再想那個到黑河挖金子的男人了。王大媽為人又很勤謹,又生就一身結實的筋肉,身量又有男人高,腰粗,臂膀壯,有著一雙充滿生命力的眼睛,和一雙能操作的大手;而且胃口也健旺,一吃就是一斤土豆子兩碗黃米干飯,所以過得也滿幸福。而且王立也能幫助她鋤地了,王大媽就不讓他雇給外人放牲口了,留在自己身邊,幫襯著干活兒。
這天,是九月初三,王大媽的外孫女兒小達兒七歲的生日。王大媽想早收拾收拾東西,到女兒家去走趟親。因為女婿也到黑河挖金子去了,五年沒有個準信,不知是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閨女的日子也很孤單。
這天從早晨起,就很冷。屯子里每家茅屋頂上全都鋪霜了。王大媽吃早飯時還說:“天氣變了,咱們得把后院子的白菜,全刨出來!”并且催著王立快吃,誰知吃頓飯的工夫,又出了太陽。
王大媽本來想刨出白菜來漬酸菜的,酸菜缸都刷得干干凈凈了,又臨時變了主意——曬干菜。留著那些沒刨出來的,等到走親回來再漬酸菜。
臨走,又預備好豬食,囑咐王立只燒把火溫一溫就好了。
“要是天氣變了,趕快把曬白菜的席子卷起來,聽見沒有?你看你那么大了,還有鼻涕,真埋汰死了,快過來,我給你擦擦!”王大媽作著不屑望他的眼神,又說:“真不害羞,那么大了還得我來照料!嗅兒嗤——嗅兒嗤——你看這些雞,簡直是活祖宗。立子!你好好的看著呀!勤謹著一點兒,別讓雞把白菜吃光了!”
“知道呀,你快去吧!”
“你看你……說說你,你還不耐煩了!你看看這些雞,探著頭,伸著脖子,一離眼就跑來了,我可告訴你,別看著看著睡著了?!庇中÷曊f,“你知道隔壁老胡家的二媳婦,手可不老實。”
“知道呀,你別蘑菇了!”
“你說誰蘑菇,我沒有打你嗎?這孩子,越學越不像樣兒,誰家有兒子說他媽蘑菇的……你看這些雞,全是些饑鬼,一天吃三百六十遍也不飽!”
王大媽又囑咐王立當心著雞,這才進屋去換衣裳。倒不是為了走親,要穿的體面點兒,而是防備變天。關外的天氣,尤其是秋季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刮風,什么時候突然下雨。
王大媽穿了那件丈夫早年在家常穿的棉袍,提著一個紅布包袱,就走出滿是綠色菜葉子的院子了。院子的土墻極矮,腿長的人能跨過去。
“媽!”
“干什么?”
“你早點回來呀!晚上我一個人怪害怕的!”
“害怕找劉家小牛倌做伴好啦!可不許吵架!要是下霧落雨記著多抱幾捆柴火?!蓖醮髬屨f著又想走回來,那神氣仿佛說:“還是我先來抱進幾捆吧!”
“知道呀,我會抱進去呀!”
“要是晚上我回不來,把醬缸蓋上呀!一著露水醬就壞了。”
王大媽到底離開家了,在屯子口又碰見劉大爺。這是一個常常到哈爾濱去賣豆子的販子,闊背,粗腰,穿著短的皮外套,說話的聲音很雄壯。當時,他就笑著叫道:“小寡婦,到哪兒去呀,打扮的這樣俏皮!”
“老該死的,驢嘴里就長不出象牙來,都老白了頭發啦,還小寡婦呢!去看看我的外孫女呀!你知道,今天是我外孫女的生日哪!當姥姥的也沒有什么稀罕的東西,這個年月能走一走就不錯了,誰能顧了誰呀!你又該收豆子了吧!什么行市呀?”
“還沒有行市呢!咱們屯子里開的價是十六塊哈洋一石!你怎么?還有兩石賣嗎?”
“還有兩個金豆粒呀——我不和你閑扯啦!改天再扯吧!”
王大媽走出了屯子口才覺得外邊的風很大,到底屯子里暖和一些,而且外邊風聲也很響,比在院心所聽見的不同,刮起來,帶著一陣陣的叫嘯。 王大媽的袍子襟兒,都給風吹得一抖一擺的,前襟兒向后卷,后襟兒向前飄,挪步都不便當,索性就卷到腰里,這樣更利落。王大媽想:這若是叫自己閨女看見,又該說當媽的沒女人氣了。不由的笑著,這種微笑,在一個少女走出她的情人家里所有的,低了頭,什么也看不見。又想,自己有這么個要強的閨女,真是給做媽的爭光,不說別的,一個女人,又沒有公婆,又沒有家底,有幾個叔伯,也早分居了,單人獨馬挺著過日子,是不容易的。想到這兒,又覺得閨女孤孤單單的,有些可憐。若是自己的日子過的好,王大媽就是一月不走三趟親,也總能接到家里來住幾個月,可是自己的日子也是頂著過,走親不帶著一點兒吃食,來回空著手,還不如不走。想想,又很難過。
車道旁,有屯子里的人在收拾莊稼。王大媽看見一個包著粉紅色頭巾的少婦,在一輛四輪農車上裝豆子捆。她認識:是燒鍋家的三媳婦。平常王大媽還看不出她這樣能干,兩手用二股叉叉著豆秸向車廂里送,車左手就是一個大墳堆似的豆秸垛。兩個半老的農婦,站在垛頂上,向車里拋豆子捆,手里也各有兩股的草叉。陽光照在車上,豆子垛上,看起來鍍金一樣,黃澄澄的,不怪妯娌們是忙得那么愉快。
“立子他三嬸兒,刮風天也不在家里蹲著呀!”王大媽老遠叫道:“怪不得你們是財主哪!勤也不能賣命的干呀!”
那時,被喊著立子他三嬸兒的,正向手掌上吐唾沫(這樣搓搓手,再握草叉就不燥手了),就說:“外頭的人,都向城里送糧去啦!人手不夠呀。你提著紅包袱做什么呀,又看閨女去嗎?”
“通共今年沒去兩趟,可巧都給你碰見了,五月節去了趟,再沒去呢。我也不知道八月節她是怎么過的。我這做媽的攀不得人家,手頭緊,自己也顧不了,還有心顧閨女……今天是小達兒的生日哪!就是我們那命根子外孫女兒。或巧,前幾天積攢下幾個雞蛋,當姥姥的嘛,還有不親外孫女兒的!賣舍不得賣,吃舍不得吃,連立子我也不叫他動手,可是閨女還嫌當媽的不像姥姥的樣,說我‘把家啦!說我有東西也舍不得給外孫女兒!’”又說:“那是誰呀?是立子他二姑姑從沙河子回來了嗎?你們看看,我這眼神,一年不濟于一年。”實在,王大媽早就看見是燒鍋的三媳婦的小姑了,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她的招呼,就這樣遮著心眼兒說:“幫著他大娘裝豆秸呀!看看你們高高站在垛上的樣兒,像是兩個女神呢!”誰也沒留她多談一會兒,她盡自說:“我可不能陪著你們妯娌你們姑嫂,扯閑白了,還想傍黑兒趕回來呢!”
“大媽過來吧,抽袋煙再走吧!”
“是不是怕我們吃了你的走親雞蛋呀!”
“他二姑姑還說呢,女婿從哈爾濱捎回來的俄國牛奶糖,你就不拿出一塊給大媽嘗嘗!”王大媽笑著說,那種神情像一般拿著真話當玩笑說的人一樣:“下一趟女婿若帶來稀罕東西,你不送,我就要跑到你那兒去硬討啦!”
只見站在豆秸垛上那個半老的婦人,高聲笑著,她這時候無話可說,你不讓她笑,又有什么法子遮羞哪!王大媽也咯咯地笑著:“真得硬討呀!你說不是嗎?他大娘!”她那時向前走了兩步,自然眼睛沒有注意道路,所以停腳又追問一句,無非想逗引燒鍋大媳婦說兩句話,顯得彼此間有點溫暖氣。燒鍋的大媳婦也仰臉笑著。因為這時起了一陣風,所以王大媽的話聲,她倒沒聽見,至于她的笑因,自然并非由于王大媽的玩笑,而是因為她小姑說:“王大媽活像一個跑關東的山東漢子!”見她的頭巾飄抖著,身子斜著,險些給風掀下垛來,就勢坐下了,又是一陣笑聲。王大媽也笑著,一會兒風勢就掀卷著她的頭發,紅布包袱差點兒給風吹跑,眼睛這才注意到立在路當中的一匹小馬,它又畏縮又好奇地站在她面前,很久一會子了,仿佛試探試探這有男人高的老婆兒,有沒有驅趕它的膽量一樣??墒峭醮髬尙F在才注意到,而它一閃身子,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跳著跑開去,倒把王大媽驚了一下,走了一段路,心還是跳著。就疑心著,莫不是小達兒家有什么不吉祥?但只一會兒,也就忘記了。
展眼遠望,秋末的曠野,散布著幾組收莊稼的農人,另外有兩條村狗,在右手的高粱垛旁奔跑,仿佛是追逐垛鼠似的,再就是前面路標石,和立在標石旁邊的狐仙木板廟。因為廟涂著紅顏色,就格外顯眼。
在左手一個岔道口上,有著狐仙廟和路標石的大樺樹背后,王大媽望見一座新墳,墳周圍有一道石欄桿,而且石欄桿的寬大距離間連著一條粗的鐵索鏈。朝南有門,門前又有大的雕石香案,心想:是沙河子屯哪家糧戶死了,修墳修的這樣講究?只那七八十斤重的刻花紋的白石香爐,就值一擔豆子的錢!走過這座樺樹林,就望見崗上的沙河和對岸的沙河子屯了,樹木森森,可都是光枝子,即有一兩棵樹還有幾片凋零將墜的葉子,也枯黃得給人一種雪季就要到來的感覺。沙河屯上空的山巒上,霾黑的云塊,運動著,而且垂著灰白的霧絲,山頂和山腳,也仿佛蒸發著霧氣,和低空垂下的連作一起。王大媽想,也許今天下午要落一場初雪,再不就是臨末一場雨。可是南邊天空,還是晴的。
在屯子口,王大媽又碰見幾個熟人,有一個提著水桶的健壯女子和她打著招呼:“看閨女來了!王大媽!”
“柱黑兒他娘呀!您好!”
“怎么沒帶立子來呀!”
“留著看家呢!你不知道,天天要來,就是抽不出身子,今天是我們外孫女兒過生日,院子里還曬著白菜,就這么擲下,跑來了。”王大媽這次不停腳了,說著話,向前走,實在心太急,普通人們在臨到要會面的親戚家村口,是這樣急的,仿佛要早到一步,要早些看到所要看的人,一秒鐘都不能等。
柱黑兒他娘是一個寡婦,包著藍頭巾,短褂補著補丁。眼睛可又黑又尖,一邊提著水桶起來,一邊注意王大媽的紅布包袱:“立子沒有跟著他們到黑河挖金子去?”
“我養了孩子,讓他當牛倌,也不讓他挖金子!別來氣我了!挖什么金子,簡直是……我真不愿說不吉利話!”
“那可也該要老婆了?”她又望了一下王大媽的紅布包袱,實際也不是存什么貪心,不過想知道究竟她給小達兒帶來什么禮物而已。
“等他長大自己討吧!我可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輩子,說不定翅膀硬了,遠走高飛啦!讓我天天看著媳婦難過呀!”
“可也是……”
“你不進來坐呀!”王大媽到了閨女家的土墻門口,站下來說。不想門口對面,茅屋后窗上,探出一個頭來,正是小達兒。頭發梳得挺光,耳旁的兩條辮子垂到肩上,只聽她尖聲歡叫著:“姥姥來了!姥姥來了!”就看不見影子,但還聽見她的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在茅屋前院響。王大媽的眼睛現出愉快的光來,心里罵著這個小蹄子,像她媽做孩子時候一樣,亂蹦亂跳的,嘴里卻對柱黑兒他媽說:“進來坐坐嘛!”實在是說:“你走吧!別打攪我了!”
“我還等著回去渣豬食哪!”
可是她手扶著土墻,不打算就走。
那時候,小達兒就跑出茅屋東邊的夾道,一見王大媽就撲抱起她的兩條腿來了,仰臉望著王大媽,笑著,像我們所常見的孩子,見了親人不知說什么好,還有點羞哪!不敢看王大媽手里提的紅包袱。她的一只小手里,握著紅玻璃花筒。
王大媽也沒理會小達兒,只用大手捉住她的小手,和柱黑兒的娘說話。柱黑兒他娘說:“你們的白菜刨出來啦,我們這邊還沒有,誰知道霜上的這樣早!”
“今年的天氣有點不同呀!”王大媽說,心里老是急于早點擺開她。
談了一會子,柱黑兒他娘終于提著水桶走了。王大媽就抱起小達兒來,夸獎她打扮的漂亮,又摸著小達兒的新衣裳,問是誰給縫的,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屋子里走。這時,王大媽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輝,哪一個姥姥不疼外孫女兒呢!哪一個娘不喜歡自己閨女的孩子呢!親了又親,望了又望,就是聽不見小達兒的娘在屋里的召喚。
小達兒的娘,和她母親王大媽一樣的健壯,只是脾氣不同,見了男人總是一句話也沒有,見了女人也不喜歡說笑話。問人家借把掃帚,都羞口,借給人家全部壓箱子的首飾,倒挺大方。
當王大媽在墻外和柱黑兒的娘談天的時候,她就看見是母親來了,可也沒有走出來,倒不是為了做娘的過八月節沒來看她而生氣,而是因為從早晨巴望到晌正,不見影,心也就煩了,興致也就沒有了,說不出哪里來的激惱。所以只走到門口望了望,又退到廚房燒灶去了。
“召喚你也聽不見!”小達兒的娘在房門口迎著王大媽說:“我們娘兒倆等著你來煮面,可倒好面都風干了,才來!”說著話,把紅布包接過去,仿佛接過客人一根手杖一樣:“進屋坐吧!我還得去燒鍋!”
“看看我的閨女呀!大老遠來,一進門就給我酸臉子看哪!”王大媽像對別人說話那樣高聲叫,實在挺高興:“你可別跟著你媽學呀!小達兒!”
小達兒的娘也不由的笑了:“怪人家小氣,光燒鍋就燒了三四遍,就等著你來面才落水哪!”
王大媽望著小達兒的娘,是這樣清瘦,嘴唇也沒有血色,兩眼極像他的父親,心里又一陣難過。臉上卻依然裝著歡笑,怕自己的閨女在這小達兒的喜日子傷心,像五月節那天,哭的連她自己都流著淚沒心勸了。
王大媽和小達兒他娘吃了孩子的生日面,談著家常話,是滿愉快,滿幸福的。
小達兒她娘告訴王大媽,今年的草,賣價還好,糶了一石包米,能湊付吃著到年底,冬天想請鄰居們給挖一個獸窖,說不定能抓個豹子、冬鹿什么的,也好過個富裕年。王大媽就說,明年打算叫立子下莊稼地,已經和劉大爺商量過,托他留心給租兩坰土地,那么明年若是自己閨女缺什么,她做娘的就可周濟了。
母女倆說得都挺高興。
那時候小達兒坐在王大媽的膝上,盡自玩著自己心愛的紅玻璃花筒。從那三角的筒里,可以望見紅綠色珠子的變幻。有時是五角形,有時是八角的花朵,原來花筒是三塊紅玻璃制成的,那底子里夾的彩珠,給紅玻璃反映著,一動就是一種新奇的花紋,一動就是古怪的圖案。
王大媽正說:“我怕下雨哪!”說話時,望著窗戶,不想真的有幾滴兒雨點落在窗紙上,小達兒的娘就急忙爬下暖炕,到后院去收拾曬的幾件冬季衣裳去了。
王大媽只一個人伏在窗口上,看不見天上的黑云,因為屋子是向南的,南天還是一色秋季有風日子的晴天,和慘淡的夕陽光輝,那光輝越是紅,越是覺得慘淡,王大媽想:有雨也不會大。一回臉,就望見蹲在身旁的小達兒。起初,王大媽還笑著說:“你那是玩兒什么呀?拿過來給姥姥看看!”實在她不是不知道紅玻璃花筒,正因為太熟悉了,也沒有注意。
但當王大媽閉一只眼向里觀望時,突然的拿開它。在這一瞬間,她的臉色如對命運有所悟,而且她那兩只有生命力的眼睛,是使小達兒那么吃驚。那兩道眼光,是直線的注視著小達兒。小達兒的臉色變白,幾乎哭起來。
“小達兒!怎么的了?姥姥想什么事情呢?”王大媽立刻自驚的說:“別害怕。”
王大媽失神的那瞬間,想起什么來了呢?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時代,也曾玩過這紅玻璃的花筒。那時她是真純的一個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達兒她娘的孩子時代,同樣曾玩兒過這紅玻璃花筒,同樣走上她做母親的寂寞而無歡樂的道路?,F在小達兒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兒著紅玻璃花筒。王大媽覺得她還是逃不出這條可怕的命運的道路嗎?——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來過這孤獨的一生?誰知道,什么時候,丈夫挖到金子,誰知道什么時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
這些是王大媽從來沒有仔細想的,現在想起來,開始覺得她是這樣孤獨,她過的生活是這樣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終究怎么度過這許多年月的呢!而沒有為了柴米愁死,沒有為了孤獨憂郁死!
從沙河子屯走親回來的王大媽,和以前的王大媽不同了,她已經窺破了命運的奧秘,感覺到窮苦、孤獨,而且生活可怕。
在屯口路過那座新墳的時候,她又注視了一下?,F在她不是贊美那墓石和香案的講究,而是想,這里是埋葬著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也許他生前是個闊財主,也許遺留在世上一些叔伯、子孫和親族,而他自己是解脫了……
王大媽回到榆樹屯子三天了。榆樹屯子的人從她墻外經過,聽不見她的話聲了,再也望不見她那充滿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容了,人們還以為王大媽走親沒有回來。
王大媽每天坐在暖炕上,不落地,兩只眼睛望著渺茫的前方,仿佛望那遠不可及的什么物體,而實在是連窗戶和屋壁都沒有望見。豬叫的太凄慘了,就叫王立渣豬食兒,肚子餓了,叫王立煮點包米,她自己仿佛牽扯在某種營生倒不出空來。
不久,王大媽犯了病,又咳嗽,又喘哮。王大媽自己知道沒有希望了,就把王立叫到跟前,握著王立的手說:“立子,你媽不中了,到沙河子屯叫你姐姐回來一趟吧!”又說:“我若是有那么一天不喘氣,你怎么過呢?再沒有人疼愛你了,沒有人再照顧你穿衣吃飯了!媽活著,還是份人家,媽死了,你怎么過呢?”
王立哭的不能說清楚話:“……別說……媽會好的!”
“立子,記住我的話,我活著是立誓不讓你向外跑的,可是媽現在不了……立子,到黑河挖金子去吧!”
王大媽是在這年冬天死的,王大媽死后,王立到底背著小包袱,到黑河挖金子去了。
第二年,春天又來到了榆樹屯子。人們照常的耕地、播種。布谷鳥照常的站在樹蔭下低鳴著,榆樹屯子的人們已經忘記了屯口王大媽這份人家。
王大媽那所茅草房屋頂,露天了,像死人坦露著肋骨那樣坦露著柱子和椽子。房門還扣著鎖,紙窗卻破了,能看見露天的暖炕,而且院子生長了一片野草的綠茵。
這年春天依然很暖和。河開凍以后,冰解以后,到處都是流的震耳幽韻,而且窩卵兒——那歌唱春回的北方山國的詩人,也依然在高的晴空,愉快地抖著廣播著悅耳的贊美春之詩樂。
清明節,王大媽墳前出現了紙束。有的說是她閨女來過,但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聽見過哭聲。
王大媽的土墳上,生了初生的艾草和狼尾草,而且一天天蓬茂,繁密起來了。
附(駱賓基所附) : 1942年冬,為1943年1月22日蕭紅逝世一周年忌日追撰。是稿,乃蕭紅逝前避居香港思豪大酒店之某夜,為余口述者。適英日隔海炮戰極烈,然口述者如獨處一境,聽者亦如身在炮火之外,惜未畢,而六樓中彈焉,轟然之聲如身碎骨裂,觸鼻皆硫磺氣。起避底樓,口述者因而中斷,故余追憶止此而已。
(本篇為蕭紅遺述,由蕭紅口述駱賓基撰稿,首刊于1943年1月15日桂林《人世間》復刊號第1卷第3期)
作者:蕭紅(1911年6月1日-1942年1月22日),被譽為“文學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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