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WR第二次與韋潔婷對話。上一次是2月9日,她剛在萬峰林馬拉松中擊敗焦安靜,贏下“成名之戰”,在高鐵上接受了我們的采訪。萬峰林的閃耀過后,韋潔婷回到廣西師大,享受著她作為學生最后的時光——平日訓練、寫論文,周末趕場跑馬。對于尚未經濟獨立的大學生來說,能夠靠跑賽賺到錢,收獲的除了獎金本身,更是安全感和價值感。
如今,時間來到4月,她剛剛進行了一趟畢業旅行,順便在旅行終點岳陽跑了一場半馬。回到學校后,她正忙著準備畢業、找工作和答辯的相關事宜。事情繁雜,時間緊張,未來就在前方,影影綽綽。
韋潔婷在旅行終點參加岳陽馬拉松
是女子半馬第二個沖線的選手
收獲了4000元亞軍獎金
驅動我們開啟這段對話的,是濃重的好奇心。2月的采訪中,我們想了解的是她的來歷:一個軟件工程專業的女大學生,如何在一場馬拉松中擊敗國家級名將?而這一次,我們更想探清她的“三級跳”的軌跡——49天內,如何將全馬從貴州萬峰林的251到3月16日廣東清遠的243,再到3月30日廣西柳州的236?如今,她已站穩體制外女子跑者前十的位置,成為大眾選手中最受矚目的一員。
2001年出生的韋潔婷,站在校門之外的人生路口。繼續學業?全力跑馬?還是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今天的韋潔婷已經習慣了每周一賽的節奏,如果沒法比賽,她甚至會感到有些沮喪。她與馬拉松之間的關系如此親密,讓人很難想象她開始跑馬,距今其實不到一年:2024年5月19日,柳州,她在三江月也完成了自己的首個半馬。也正是因此,韋潔婷本來非常希望在今年回歸這項賽事,作為衡量自己跑者生涯的一個尺度,比賽安排在4月20日,可她的畢業答辯就在接下來的周中,這讓她不得不忍痛放棄了參賽計劃。
“天氣回暖以后,賽事數量也會變少。錯過機會的話,可能就要等很久了。”韋潔婷在采訪之初,就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一邊忙畢業,一邊沒法參賽,她有一種“這一程還沒跑完”的不甘。她的學生時代就要結束,可惜沒能用一場比賽好好收個尾。
此前的幾個月里,從四川鹽邊到云南羅平,再到海南萬寧——天南海北有比賽的地方,你總能見到這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女生。為什么愛跑比賽?韋潔婷想得很清楚:“除了成績、獎金這些因素,更重要的是,我現在這個身份還算比較新,很多人也正是通過比賽才逐漸認識我。如果我不去跑、沒有曝光,那無論是從個人自媒體賬號運營,還是自我認同來說,都會受到影響。而且我也喜歡旅行,希望借跑馬的機會去各個城市打卡看看。”
在她看來,跑馬不只關乎成績,還是一種明確的反饋機制:“今天練了多少、吃了多少苦,身體都會誠實地告訴你。不像坐在教室里讀書,學了什么不一定能立刻看到結果。跑步的痛是實實在在的,但它的收獲也是直接可見的。這種‘努力有回報’的感受,是我特別看重的。”
韋潔婷當初開始跑馬,是因為想拿國家的運動員等級證書。她本來只想著拿個二級證,覺得應該可以試一試,沒想到后來就一路跑了下去。“對我來說,這個證書最直接的用處就是——我想考研,想考體育院校。這和我原本學的計算機是完全不一樣的方向,所以我知道,必須得有一點硬指標,來證明自己對體育的熱愛和能力。”韋潔婷回憶起當初的決定。她從小熱愛體育,又發現自己在跑步方面有天賦,跑馬的決定看似突兀,實則自然而然。
小時候的韋潔婷,最愛的運動其實是籃球。她喜歡看NBA,把庫里視為偶像。“籃球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我享受籃球刷刷進框的快感,也熱愛籃球賽場上的每個熱血瞬間。堅持運動,我享受的是它給我帶來的多巴胺和內啡肽。”韋潔婷這樣說。
上大學后,她進入計算機學院籃球隊,并一度擔任隊長,不過在談及這段經歷時,她不愿過多描摹:“我們計算機院的體育氛圍不是那么好,大家都以學習為主,運動會都是靠抽人、托人來參賽,和別的學院沒法比。”另一方面,也正是這樣壓抑的運動氛圍,讓韋潔婷更加渴望找到一件讓她釋放能量的事情。她因此產生了去考體育研究生的想法,并進而走上了跑馬之路。
值得一提的是,韋潔婷本來的專業是英語,后來考慮就業前景,才轉到了計算機。“我用了兩年時間,把四年的課程基本上學完,就是為了早一點解脫,騰出時間去專注訓練。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跑步耽誤了學業,導致掛科或延畢,那麻煩就更大了。”在學業、成績、就業前景與夢想之間,韋潔婷努力地試圖找到平衡。
頻繁參賽的韋潔婷,覺得跑比賽就像開盲盒,下一次可能是驚喜,也可能是挫敗。在萬寧輸給楊俊婷后,她直言:“上高原之前,就被她干了一次,當時只有100米的距離,她絕殺了我。沒想到下了高原,在萬寧又被干了一次,直接甩了我兩分鐘。我真不知道自己之前練了個啥。”直白的言語間,流露著無奈和不服。
韋潔婷渴望重新找回勝利。3月16日那天,她原本同時報名了桂林半馬、欽州全馬和清遠馬拉松三場比賽,其中桂林半馬是組委會邀請參賽,這意味著出場費和差旅保障。但平時在廣西跑馬能拿第一的她還是選擇了競爭最卷清遠,因為她想去A類賽事和更知名的選手一較高下。盡管后半程幾乎全靠硬頂,她還是把PB從246提升到243,也把高校組個人女子全馬第一帶回廣西師大。
與焦安靜同站臺,自己居然在C位
這是韋潔做夢也沒想到的場面
廣西有幾位跑馬的本土高手,31歲現住廣州的韋春華、40歲在桂林的鄧玉芳是韋潔婷常提到的名字。她們在賽道上明爭暗斗:明爭就是賽道上刺刀見紅,誰快誰拿好名次、高獎金;暗斗是指在一些比賽前,她們會戰略轉移,刻意避開對手。3月23日,本打算跑橫琴馬拉松的韋潔婷,注意到澳門10K的外籍選手將轉場參賽,不久又得知韋春華選擇了橫琴,而非來賓半馬,她緊急決定“轉場”,連夜從廣東親戚家趕回家中橫州市,第二天坐摩托“突突突”趕到來賓,最終以激進的比賽方式,跑出了117的新PB。
3月29日,柳州馬拉松前夜,韋潔婷發了個朋友圈:“一個月4場,有3場馬拉松遲到。希望明天不遲到,跑得不腳疼,能小小PB一下。”
作為一場三萬人參與的“大馬”,柳州馬拉松的一大噱頭是……送車。全馬和半馬冠軍都可以開一輛車回去。媽媽在耳邊催韋潔婷把車拿下。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呢?來到現場的除了父母,還有從廣東等地專程趕到柳州給她加油的粉絲,他們特意趕制了顯眼醒目的粉絲牌。韋潔婷內心的壓力倏忽而來,壓都壓不住。
她知道自己與王敏不是一個量級,后者是專業隊出身,但比賽一開始,她還是選擇了跟隨。然而,5-6公里之后,第一集團的配速飆到3分23,她很快被甩下。她在前半程跑出了117,可跑到25km之后腳好像被震麻了,只能帶著痛苦面具繼續。最后6公里,她和一位埃塞俄比亞選手展開拉鋸——追上、被甩、再追,最終不敵。可韋潔婷自己也沒想到,在她沖線的那一刻,計時器定格在2小時36分。
跑馬不到一年就大幅BP來到236
韋潔婷在柳州馬拉松一戰成名的瞬間
這一成績,意味著她成為廣西首位跑進國家健將標準的大眾選手,盡管獎金只有4000元。“跑到這種成績,只能拿4000元的稅前獎金,還是有點被卷到的感覺。”看起來,“00后整頓跑場”并不是那么容易。
整個3月,韋潔婷的“盲盒之旅”非常刺激:從萬寧全馬的251,到武宣半馬的118,再到清遠的243和來賓117,最后是柳州的236。這段短暫而精彩的旅程,從一次失利開始,在不斷的突破中收束。
將全馬成績從251提升到236,只用了49天。韋潔婷如何做到的?去年7-8月,她在貴州安順參加了岑萬江的訓練營,頭一次進行了相對系統的夏訓,月跑量接近800,在此期間完成了半馬成績從130到120的突破。8月,她用了3個周末,完成了3次30-35公里的長距離耐力練習。
那是她“最拼命”的一段時間,也一度令她感受到“練得太猛”的代價。訓練確實帶來能力積累,但也帶來了疲憊、厭跑與狀態波動。一開始,韋潔婷根本跟不上節奏,訓練的強度很高,大家的水平也有差距,初來乍到的她經常被落下。
韋潔婷咬牙堅持:“我想的是盡量完成任務。比如十組400米,如果速度達不到,就把數量先跑滿,下一次再慢慢提速。就這么反復拉升自己的極限,逐漸跟上了節奏。訓練營里的幾個女生,起初半馬成績都比我快七分鐘以上;到八月底的時候,她們已經跑不過我了。”
那種“逐漸追上、甚至超過”的過程,給了她非常大的成就感。
今年年初,韋潔婷又去到云南昆明,和朋友一起進行了兩周的訓練,期間還參加了幾個高原全馬和半馬賽事。雖然時間并不長,但這次冬訓讓她的身體狀態發生了改變,增強了有氧能力。期間,她跑了兩次長距離訓練,距離在30-38公里,配速控制在420-430之間。
結束冬訓回到平原后,韋潔婷感覺到,自己在速度上有了明顯提升。“雖然我的訓練計劃并沒有專門針對速度,但比賽的時候確實能跑出更快的節奏。可能就是因為速度上來了,帶動了整體耐力的提升。這讓我感到有點意外,也很欣慰。接下來,她希望在今年繼續夏訓、繼續進步,下半年跑到國際健將標準,在秋冬賽季向230發起沖擊。
“有熱度”之后,韋潔婷的生活悄然起了變化。從2月9日贏下萬峰林馬拉松、擊敗焦安靜那一刻起,她開始收到361度、李寧等品牌寄來的裝備,邁勝、康比特也主動發來邀請,希望她能夠小范圍帶貨。她趁熱組建了兩個粉絲群,如今已有900多人。
跑馬出過成績的人都知道:靠獎金吃飯是苦力活,有品牌青睞才是長線保障。但韋潔婷坦承,截至目前真正談到合作金額的品牌,其實只有一家。現在,她依然在觀望:曾試穿過的多款品牌鞋子,有的磨腳、有的性能不符預期,簽約也被她暫時按下,現在多數時候只通過單場合作,賺取少量投放外快。
韋潔婷直白地說:“我不希望品牌只是沖著我‘打贏誰誰誰’來的,我更想被當作真正的選手。”
但同樣在觀望的還有品牌方。這讓韋潔婷不由得不猜測:是不是要跑到230,才算真正夠格?“我246的時候都有品牌找,結果236了反而沒落定。” 她苦笑。但她還是決定慢一點,“成績穩定了,站臺多了,機會自然會來。”
站在大學畢業的路口,韋潔婷想擁有一個能牢牢握在手中的未來。和前“大眾一姐”黃雪梅一樣,她的專業是軟件工程。她曾想象自己像黃雪梅一樣,有朝一日被大品牌簽下,卻不愿走進相似的路途——成為一名銀行程序員。現實中,有不止一家銀行向她伸出橄欖枝,但她覺得一旦進入銀行,自己可支配的時間會大幅縮減,也沒有她期待的寒暑假,訓練量和自由度將會成為奢侈品。
未來在何處?韋潔婷在很多選項之間猶豫過。她曾經想過去讀體育專業的研究生,而這也是她當初跑馬的核心動機之一,可后來又覺得自己從英語專業轉到計算機,并考取了兩個專業的教師資格證,如果還要再轉向體育,未免顯得太過折騰。
和父母反復討論了一個月,她終于接近了一個答案:如今,她傾向于去一所編制內學校任教——在那里,她能講課,也能訓練,周末還能比賽。她明白黃雪梅以工作而不是跑步為第一任務,但訓練年限還略短的她,想把重心放在出成績上。目前,韋潔婷還沒有與平臺簽約,當地的比賽又不夠多,北上外地參賽的成本太高,一年下來其實收入有限當老師,其實有點像個“與現實和解”的選擇。
4月15日,韋潔婷在校園接受“女子跑步”專訪
即便如此,如果不考慮父母的期望,也不考慮將來的就業壓力,韋潔婷還是希望能夠選擇一種比賽頻率更高的生活節奏:“比賽像是一種檢驗,甚至是一種激勵,讓我在訓練時更有目標感。每一場比賽就像一面鏡子,把我前一階段所有的訓練成果都展現出來。說到底,我也不是非得一輩子跑馬拉松,但現在這階段,這是我熱愛的、擅長的,而且做得還不錯的事情。我不想輕易放棄。”
為了在跑馬這條道路上繼續前進,韋潔婷一直在努力克服面前的各種障礙。她的個子不高,這意味著大多數教練往往第一眼就判定她“難出成績”,于是沒人愿意在她身上投入時間和精力。她至今沒有遇到真正的伯樂,網絡評論常勸她“去接受專業訓練”,卻未必清楚她的苦衷。她很清楚:要靠自己創造訓練條件,談何容易。
更大的壓力,來自她的家庭環境。
去年夏天去貴州參加夏訓時,韋潔婷就和父母產生了分歧。盡管岑萬江的訓練營其實不收學費,但路費和住宿同樣意味著成本,韋潔婷自己在此前幾年有主動參加勤工儉學社團,通過兼職攢了一點積蓄,為的就是能在需要的時候不求別人。即便如此,家里人還是覺得她暑假應該留在家里幫忙,而不是“跑去搞那些有的沒的”。此前,她一直有在家里分擔一些工作,母親對她生活節奏的轉變感到有點意外,覺得女兒有點“不務正業”,甚至因此產生了爭執。
韋潔婷還有個親妹妹,學習成績非常好,初中就經常是年級前二,也因此被父母寄予厚望。相比之下,父母對她的成績不夠滿意:“他們覺得我花錢多,回報少。在家的時候,她可以因為成績好而‘只管學習’,而我就不一樣了,學習上沒有優勢,自然就要多幫幫忙。媽媽開著一個培訓機構,給小孩補習。媽媽希望她通過實踐增強社會技能,以免未來沒有謀生的方式,讓她當助教,帶小孩、教他們做題,這些時間塞滿了沒有跑步時的我的課余時間。”
韋潔婷記得,自己大一的時候攢錢買了一個平板,開始自學畫畫:“那個階段我是真的很開心,雖然沒有接受過正式訓練,但每天晚上畫一畫,就覺得特別滿足。現在回頭看我那時畫的東西,我覺得也挺好看的。但最后還是沒能堅持下去,一方面是因為沒有成果積累起來,另一方面是家里不夠支持,甚至還想讓我把平板給妹妹拿去學習。”
韋潔婷承認,自己應當感恩父母,但兩代人之間的處境差異和觀念鴻溝,仍讓她常常感到孤獨:“跑到246時,父母并不支持我;跑到236時,他們依然認為不算什么,不斷質疑我的能力。他們覺得跑到230才有成績,從來不會鼓勵我、支持我、或對我說只要盡力了就很好。”
來自家庭的關心和掣肘,讓她很無奈,也很傷感:“他們現在愿意跟著我去比賽了,但更多時候是在幫倒忙,比如拼床、打呼嚕或開車遲到。我媽對我說:‘你總是很有主見了,都不把父母的話放在心里了。’”
對WR講述這些,韋潔婷有些顧慮,她不想被道德綁架,也不愿意背上“不懂事”的帽子。她的表達不是控訴,而是真實的掙扎。現在,她逐漸想明白了:“我跑比賽是為了證明自己,而不是為了告訴誰我已經很厲害了。”
4月9日,在從父母家返回的路上,韋潔婷在朋友圈寫下了一段話。她說,中國式教育的所有問題,幾乎都集中在自己的家庭,很多苦只能一口口往下咽。沒傘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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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默默
編 輯:Santiago
特約攝影師:艾牧之
(校園拍攝)
設計: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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