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我從青峰山入伍。那是個寒風刺骨的早晨,母親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我的臉,父親站在一旁,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踏上了開往軍營的卡車。
車開動時,我看見母親突然追了幾步,又停下來,只是不停地揮手。
新兵連的日子比想象中艱苦。班長是個山東漢子,嗓門大得能震碎玻璃。我們這些新兵蛋子常常被他訓得灰頭土臉,但私下里,他卻會偷偷給我們塞些家里寄來的花生。
就是在那里,我認識了李大山。他比我早一年當兵,因為表現突出被調來協助訓練新兵。
第一次見面,他正在幫一個新兵包扎磨破的腳后跟,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
1979年,南疆戰事爆發。
我們連隊是第一梯隊,是向前線出發前的的當晚,李大山來找我。我們蹲在營房后的土坡上,就著一瓶廉價白酒,他給我講了他家鄉的事。
他家在沂蒙山區,有片不大的蘋果園。"等打完仗,請你吃我家的蘋果,"他說,"甜得很。"月光下,我看見他眼里閃著光。
戰場比想象中殘酷得多。子彈呼嘯而過的聲音至今仍會在夢中驚醒我。有一次巡邏,我們遭遇伏擊。
李大山為了掩護我,左肩中了一槍。在野戰醫院,他疼得滿頭大汗,卻還笑著對我說:"沒事,死不了,我還得請你吃蘋果呢。"
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滲出的血跡像朵詭異的花。
戰后,我考上軍校,后被分配到湘黔鐵路任火車站軍代表,自此與鐵路結緣。鐵軌延伸向遠方,就像時間一樣不可阻擋。
我常常站在月臺上,看著列車載著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往往,想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戰友。
李大山因傷退伍,我們通過幾封信,他說家鄉分了地,他種起了蘋果樹。后來地址變更,漸漸斷了聯系。
2017年退休,日子閑適卻空虛。我整理舊物時翻出一沓泛黃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和李大山的合影。我們穿著嶄新的軍裝,站在營房前,笑得像個孩子。照片背面寫著他的家鄉地址——沂水縣馬家溝村。
這個地名在我舌尖滾動了三十多年,我選擇在一個清晨,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火車轉汽車,汽車轉三輪,最后是一段塵土飛揚的山路。我問了七八個人,才找到馬家溝村。
村子比想象中更偏僻,房屋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推開那扇虛掩的木板門時,我的手抖得厲害。院子里有棵蘋果樹,樹下擺著張矮桌,上面放著半碗沒吃完的面條。
"誰呀?"屋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比記憶中瘦小了許多,背有些駝,左肩明顯比右肩低——那是子彈留下的紀念。
我們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固了。他嘴唇顫抖著,喊出了我的名字。
相擁的那一刻,三十多年的光陰化為淚水。他的肩膀還是那么結實,身上有泥土和蘋果混合的氣息。
我們誰都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拍打著對方的背,像要把這些年的思念都拍進骨頭里。
那晚,李大山炒了三道農家菜:青椒炒雞蛋、蒜蓉空心菜、紅燒小河魚。他特意給我盛了雙份米飯,自己卻只盛了半碗。
"胃不好,吃不多,"他解釋道,"你多吃點。"飯桌上,他告訴我退伍后的生活:分到的地不多,種蘋果樹要三年才能掛果,頭幾年過得艱難。
后來娶了同村的姑娘,生了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老伴五年前走了,現在一個人守著幾棵老蘋果樹過活。
"日子清苦,但自在,"他抿了口自家釀的蘋果酒,"比起那些沒回來的兄弟,我知足了。"
燈光下,他臉上的皺紋像田壟一樣深,但眼睛依然明亮,和當年在月光下談論家鄉蘋果時一樣。
那頓飯,雖然簡單,但我感覺比吃酒店里美宴還要香。
臨別前,我把隨身帶的錢都塞給了他,只留了返程的車費。
他推辭再三,最后紅著眼眶收下了。"你還記得啊,"他說,"當年那二十塊錢……"
是的,我記得。
那是戰后最困難的時候,我家里來信說父親病重急需用錢。李大山二話不說,把全部積蓄——二十元錢塞給了我。在那個年代,那是一個士兵近半年的津貼。
回程的火車上,我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思緒萬千。那些共同經歷的生死時刻,那些簡單卻真摯的承諾,那些微不足道卻重若千鈞的恩情,都在時光的發酵下愈發醇厚。
李大山院子里的那棵蘋果樹已經老了,結的果子可能不再像他當年說的那樣甜,但那份情誼,歷經三十余年的風霜,卻愈發珍貴。
當兵時我們常說:"當兵后悔一陣子,不當兵后悔一輩子。"如今想來,這話說得真好。軍旅生涯給了我最艱苦的磨礪,也給了我最珍貴的友誼。
那些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鋪、同生共死的日子,早已融入血液,成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和李大山之間,沒有驚天動地的故事,有的只是在平凡歲月里沉淀下來的真摯情感,就像他釀的蘋果酒,初嘗平淡,回味卻綿長悠遠。
火車穿過隧道,黑暗瞬間籠罩了一切。在那一分鐘的黑暗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光,聽見李大山在耳邊說:"等打完仗,請你吃我家的蘋果,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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