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靈秀閣;講述/周慧
1980年4月1日,天還沒亮,老周在孝感市郊的土路上聽見了微弱的哭聲。那聲音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的麻雀,斷斷續續地從路邊的草叢里傳來。
他蹲下身,撥開沾滿露水的野草,看見一個裹在破棉布里的嬰兒,小臉凍得發紫,臍帶還沒完全脫落,胡亂纏在肚子上。
老周當時四十五歲,是個退伍老兵,妻子三年前得肺癆死了,家里窮得連老鼠都不愿光顧。
他猶豫了,但嬰兒突然抓住他粗糙的手指,那力道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卻讓他心頭一顫。
"造孽啊。"老周脫下補丁摞補丁的軍大衣裹住嬰兒,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深一腳淺一腳往家走。
路上他想起今天是愚人節,老天爺可真會開玩笑。
家里連奶粉都買不起,老周就用米糊喂我。他有個柳條編的舊筐,墊上從軍大衣里扯出來的棉花,就成了我的搖籃。
鄰居張嬸看不過去,送來半罐麥乳精,"老周啊,你連自己都養不活,咋養個丫頭?"老周把麥乳精沖得很稀,自己啃著硬得像磚頭的雜面饅頭,卻堅持每天給我喝一小勺。
我后來才知道,那會兒他白天在預制板廠扛水泥,晚上去碼頭卸貨,有次累得咳出血,還瞞著所有人。
五歲那年我發高燒,鎮衛生所的大夫搖著頭說怕是挺不過去了。
老周連夜背著我往縣醫院跑,二十里山路,他摔了七八跤,膝蓋磕得血肉模糊。
我在他背上迷迷糊糊聽見這個鐵打的漢子在哭,眼淚砸在我滾燙的臉上,涼絲絲的。
縣醫院的大夫說再晚來半小時我就沒救了,老周蹲在走廊里,把皺巴巴的毛票數了又數,最后把祖傳的銅煙袋賣了才湊夠藥錢。
上學后我格外用功,因為知道作業本上的每個字都是老周用血汗換來的。他總在中午最熱的時候來學校,從懷里掏出鋁飯盒,里面裝著咸菜和兩個饅頭——他自己的午飯。
有次我發現他躲在操場角落啃生蔥就涼水,那截蔥白在他龜裂的嘴唇間顯得特別刺眼。
初中畢業那天,我考了全縣第三,老周把通知單貼在堂屋正中間,逢人就夸,好像那是張狀元榜。
2000年高考我發揮失常,離本科線差三分。
那天晚上老周蹲在門檻上抽了一整包大前門,第二天一早就揣著借來的錢去復讀班報名。
我在窗外聽見他跟校長說:"我閨女是讀書的料,砸鍋賣鐵也得供。"
我沖進去拽他回家,他急得直跺腳,軍旅生涯留下的舊傷讓他走路本來就不太利索。
我說爸,我去廣東打工,邊工作邊自學。他第一次沖我吼,說打工哪有出息,吼完自己先紅了眼眶。
在東莞的電子廠,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晚上窩在八人間的上鋪看自考教材。有次流水線組長故意找茬,把我做的零件全扔進廢料箱。
我蹲在廁所隔間里哭,突然想起老周常說"當兵時在雪地里趴一整天都不叫苦",就抹干眼淚出去,把那些零件一個個撿回來重新加工。
三年后我當上質檢主管,工資漲到兩千八,每月給老周寄一千五。他總在信里說錢用不完,后來鄰居告訴我,他把錢都存著,說要給我當嫁妝。
2005年我在展會上認識老梁,他也是退伍兵,做外貿的。
有次喝酒他說想自己干,問我敢不敢合伙。
我想起老周柳條筐里發霉的棉花,第二天就辭了職。
創業頭半年,我們睡在倉庫里,靠方便面度日。有次被客戶騙了三十萬貨款,老梁急得滿嘴燎泡,我反而出奇地冷靜——比起老周當年在雪地里挨餓的日子,這算什么?
2010年公司利潤突破千萬,我在珠江新城買了套三居室,硬把老周接來廣東。
他穿著我買的新西裝坐飛機,緊張得像個孩子,空姐送餐時他非要給人家小費,說"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搬進新家第三個月,一對穿著體面的夫婦找上門。
女人一看見我就哭,說當年家里五個女兒實在養不活,不得已才把我放在孝感的路邊。
她掏出發黃的照片,上面是五個穿補丁衣服的女孩,我確實和其中兩個長得很像。男人局促地搓著手,說現在條件好了,弟弟在深圳開了家裝修公司,"咱們終究是一家人"。
老周躲在陽臺抽煙,背影佝僂得像張拉滿的弓。
我給他們倒了茶,心平氣和地說:"三十年前被扔在草叢里的時候,我就沒有父母了。現在站在陽臺上的那個人,他喂我喝過摻水的麥乳精,為我賣過傳家的煙袋,啃著生蔥供我讀書。他是我唯一的父親。"
女人走時把裝錢的信封塞在茶幾底下,我讓快遞原樣寄了回去。
去年冬天老周走了,肺癌晚期。
整理遺物時,我在他枕頭底下發現個鐵盒,里面是我小學到高中的全部獎狀,每張都用塑料膜包著。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周小萍出生證明,1980年4月1日,父:周建國。"
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退伍兵,當年為了給我報戶口,偷偷練了整整一個月字。
現在每次吃米糊,我都會留半碗放在老周照片前。柳條筐早就朽了,但那些發硬的棉絮永遠暖在我心里。
命運有時像愚人節的玩笑,把毫無血緣關系的人擰成最親的骨肉。真正的親情不是血脈,是深夜里那盞等你回家的燈,是寧愿自己流血也要為你撐起的小片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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