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7世紀后半葉,荷蘭政府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就曾多次派出使團來到中國,試圖勸說清政府開放貿易,在第二次來華的使團中,就有一個叫紐霍夫的成員,利用畫筆,記錄下了行程中的所見所聞,這本游記于1665年在荷蘭出版,讓歐洲人首次了解,在遙遠的中國,有一個名叫“蕪湖”的地方。在紐霍夫筆下,當時的蕪湖是這樣的:它建于江心的一座小島上,江水繞道而行,分作兩支,兩支支流在南京附近匯合,水勢愈發雄渾浩渺,城郊居民,建筑和商鋪數量超過了許多大城市。進入十九世紀后,來中國的西方人,就開始用一種明顯帶有“現代/傳統”,或者說“先進/落后”的兩分法眼光,來審視這片古老的土地,同時贊嘆它的優美,又蔑視它的貧窮。比如,1862年,一位名叫布萊基斯頓的英國軍人與博物學家,乘船來到了蕪湖附近,在他筆下,這里的景色非常美麗:這一段有美妙的山脊線,遠離江岸而展開,其間點綴著低平的島嶼……遠遠的寶塔,表明一座城鎮的存在,漁夫操控著精巧的漁網,一些苦力走在堤壩上面,他們的同伴在下面遠處的水田里干活。
1876年,隨著中英《煙臺條約》的簽訂,蕪湖被開放為通商口岸。后來,我在美國大學網站,又找到了一張外國旅行者拍攝的蕪湖照片,時間被定為1885年。根據檔案顯示,拍攝它的攝影師,是一位美國傳教士,這張照片記錄的,是青弋江匯入長江的河口,在遠處就是交匯處的地標性建筑,建于明清之際的中江塔。憑借我的記憶,我意識到,如果這位攝影師的鏡頭再往左偏一點,那么我從小成長的老街區,就會被納入到鏡頭之內。
這座古老的中江塔,登高遠眺的時候,才發現眼前豁然開朗,突然拐彎的長江,與匯合的青弋江,形成一個Y字形。雖然在照片中,江面上清冷靜謐,但大時代沖擊造成的烙印已經清晰可見:在中江塔左右,是巍然聳立的西式建筑,以及經過精心整飭的草坡,這標志著,隨著對外貿易的開展,來自歐洲的商人和居民,乃至近代的西式建筑規劃,已經來到了古老的蕪湖:比如迄今存在屹立,與中江塔遙遙相望,由英國人建立的蕪湖江海關舊址。那是一座由紅磚搭建而成,風格優美的歐洲喬治式建筑。今天,這座曾經突兀的建筑,既是蕪湖城市風格演化的見證,也是蕪湖居民共同的歷史記憶和城市地標。
曾經找到過一冊《中華民國二年蕪湖關貿易冊》,里面詳細地列舉了這里輸入和輸出的眾多商品,出口的麻袋、小麥、扇子、粗布、藥材、面粉,進口的如紡織品五金、煤油、檀香、食糖、玻璃等等。雖然今天的中國,已經成為一個現代工業國,但曾經輸入的這些舶來商品,依舊頑強存留在蕪湖人的語言里,變成了文化與記憶的一部分:比如水泥,就按照英文cement的發音,稱為水門汀,彈簧鎖也依照英文發音,稱為“斯比靈鎖”,而在蕪湖方言中,如果要想稱贊一個人或者一件東西優秀,時髦,講究,就會稱贊說“洋貨”。
依托長江水道貿易,蕪湖逐漸繁榮,生長,所以與貿易運輸密切相關的碼頭,也成了城市的核心區域。很小的時候,我父親經常帶著我去江邊散步,他因為長期往來于宜昌、蕪湖和武漢之間的緣故,對相關信息如數家珍。從沿江一帶的八號碼頭,也就是蕪湖客運碼頭,往南走,就可以一路沿著防洪墻,經過各個編號碼頭入口,一直到一號碼頭。這一段路,也是蕪湖市民飯后休閑散步的去處。當時,蕪湖已經是長江沿岸五大港口之一,在這個長條形的沿江地帶,長江港務管理局蕪湖分局幾乎成了一座獨立的小型城市,不僅擁有碼頭、貨棧、倉庫、工廠,也帶來了許多惠及普通市民的服務設施,比如電影院、澡堂和冷飲店。江面上傳來的輪船汽笛聲,以及江海關大樓上定點敲響的鐘聲,構成了蕪湖市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背景音,給了人們一種生活中的確定感。
除了照片,舊日蕪湖的影像,應該還可以從歷代畫家的山水作品中去追尋,比如生活在16到17世紀的本地畫家蕭云叢,在他流傳至今的作品中,有一組版畫,叫《太平山水詩畫》,在收錄的43幅作品中,以蕪湖地方景色為主題的就占14幅。當然,即便是當地人,畫當地的山水,今天看來依舊有一種陌生感,畢竟,中國古代文人畫,講求的是意境,畫作中展現的自然景觀,被理想化了,表達的是畫家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秩序,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一方面,這些版畫的作用,除了描寫風景,也包括類似今天公園游覽圖的效果,目的是給想去實地體驗的觀看者一個詳盡的指南,為了簡單明了,其實已經對所描繪的景色進行了大規模的簡化,體現的是大尺度地理范圍中,山水景色所處的格局。所以,在觀看的時候,今天的人也會產生一種陌生感,和那些外國游覽者拍攝的照片一樣。
在照片等視覺資料之外,歷代流傳下來的文字,也為我們描繪著這座古老城市生態的另一個側面,比如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這部諷刺小說的大背景舞臺,就是包括南京、揚州、蕪湖在內的長江沿岸城市:不幸的儒生牛布衣剛剛從北方來到蕪湖,就因病去世,而居住在附近的無賴少年牛浦郎,卻偷走了牛布衣遺留的詩稿,搖身一變成為少年才子,從此躋身貪慕虛榮的蕪湖士林。這座小山,連同這個古老的景點,都是幸運的,有《儒林外史》這樣一部聞名遐邇的古典文學作品,為它提供了真切可感的心理坐標。書中有一段,是杜少卿和朋友在識舟亭里飲酒聚會,坐看長江上的景致變換。我深刻相信,這正是吳敬梓當年自己目睹過的壯美景象,書中是這樣寫的:
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著江里的船,在樓窗外過去,船上的定風旗漸漸轉動。韋四太爺道:好了!風云轉了!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幾千根桅桿半截通紅。
實際上,在1736年,也就是乾隆元年,吳敬梓為了去安慶應試,溯江而上,來回蕪湖兩次。在途中,他寫下了一首優美的《減字木蘭花》,詩中描寫的場景,與小說中的情節,相互映襯:
卸帆窗下。一帶江城渾似畫。
羽客憑闌。指點行舟沓靄間。
故人白首。解贈青銅沽濁酒。
話別悤悤。萬里連檣返照紅。
雖然在這些紛雜的樣本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和精確的畫面,但恰恰是這樣,才體現了一座城市,或者一片自然地域的多樣性。一種是體現了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城市圖景,動蕩而奔波的長江帶來了繁榮與財富;但另一邊:卻是疲乏的游子安頓了身心,在故人陪伴下向著江上回過頭去,詩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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