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風騷賈瑞示錯愛

治癡病鳳姐設毒計

作者：慌了個張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坦陳：有人說過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是恨鰣魚刺太多，二是恨海棠花沒有香味，第三件呢，好像不記得了，但我下意識的認為第三恨是紅樓夢未完。可見她對現存《紅樓夢》的嘆惋之情溢于言表。但也有人認為這不完整的《紅樓夢》卻成就了維納斯那樣的一種斷臂之美。

刻畫還算完整

其實，《紅樓夢》也有其獨特的完整性，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一是“人的命天注定”。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紅樓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那上面通過相應的判詞、畫、紅樓夢曲，對人物的命運遭際給予暗示，從設計上講，這種人物的刻畫還算完整。

二是“影子之說”。比如第一個出場的甄士隱，他便是賈寶玉命運結局的一個預演和縮影。比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寶玉祭奠丫鬟晴雯所作的祭文《芙蓉女兒誄》，就是影射黛玉的結局。倆人推敲“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句話時，當寶玉將其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后，陡然變色。因為這一改，將寶玉與晴雯一下就切換成寶玉與黛玉了。

三是讖語的運用。比如賈元春做的燈謎：“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謎底是炮竹，以及其他姑娘的燈謎，賈政猜到了謎底之后,覺得這些謎底乃是不祥之兆,故十分傷感。

四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比如元春省親時，夏太監點了四處戲，皆為伏筆，盡是哀音。那四出戲，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五是“戛然而止”。作者安排有關人物死掉（僅限于前八十回），而“死人”是可以蓋棺論定的，這些“死人”（除晴雯外）一般生前出場次數不多，情節有限，但不失為重要的陪襯，人物故事也相對完整。比如賈瑞、秦可卿、林如海、秦鐘、金釧兒、鮑二媳婦、賈敬、尤三姐、尤二姐、晴雯等。

不該愛的女人

這些人中，大約只有林如海是正常病故的，其他人都死的蹊蹺，而頭一個就是賈瑞。那么，賈瑞是何許人也？

賈瑞，又名賈天祥，賈府遠房玉字輩子弟，父母早亡，由祖父賈代儒教養。在“頑童鬧學堂”一回書中寫他“是個專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可見，賈瑞是一個家教中缺乏愛、品行不端、蔫兒壞的孩子。

蔣勛說紅樓夢是一個青春王國，講的是一群少男少女的青春故事。賈瑞，也是其中的一個。他的年紀，應該與賈薔、賈蕓差不多，十七八歲至二十左右。賈府里從主子到奴才，在青春期是不安分的。每個人都是蠢蠢欲動，也在尋尋覓覓。比如寶玉（警幻仙姑說他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與秦可卿（寶玉夢中“初試云雨情”的對象），柳湘蓮與尤三姐，賈薔與齡官，賈蕓與小紅，司棋與潘又安，賈環與彩云，秦鐘與智能兒，茗煙與卍兒，賈芹在家廟里“養老婆小子”，以及“見鳳姐賈瑞起淫心”。這些人中，或明或暗，或情或欲，也算痛快一回，唯獨賈瑞是被自己戀愛的對象給設計害死的。那么，賈瑞到底錯在哪兒了？

賈瑞愛上自己遠房的嫂子王熙鳳，可不可以？在賈府里這大約也算不上一件奇聞。賈珍逼奸自己的兒媳婦秦可卿，即焦大嘴里講的“扒灰”。賈寶玉睡侄兒媳婦秦可卿的床歇中覺，還做了荒誕的夢，“初試云雨情”。王熙鳳與兩個侄兒賈蓉（有婦之夫）、賈薔關系曖昧。賈璉早與他父親賈赦的丫鬟秋桐有舊，只是未曾得手。賈珍、賈蓉與尤二姐、尤三姐不清不楚，是姐夫與小姨子，外甥與姨娘打情罵俏。賈瑞見鳳姐起淫心還沒做什么呢，平兒張口就罵賈瑞是沒人倫的混賬東西。如何這個論斷成立的話，那么上述這些人豈不是違背人倫更甚。

王熙鳳是賈母評價的“美人坯子”，但是全書中除了賈瑞大膽，獨具慧眼，能夠看上王熙鳳外，再沒有第二個。包括她的丈夫賈璉都難說真心喜歡她，他們之間也只是維持著“無愛的婚姻”。賈蓉、賈薔是被王熙鳳看上和利用的。寧府總管賴升向眾人介紹鳳姐：“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賈璉的小廝興兒向尤二姐介紹鳳姐：“我們這位當家奶奶，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和太太兩個，沒有不恨她的”。

所以說，賈瑞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

不對等的情感關系

平兒說賈瑞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語道破。

賈瑞與王熙鳳的感情戲，問題就出在倆人地位相差太懸殊上。平等主體之間的戀愛，如柳湘蓮與尤三姐，司棋與潘又安，秦鐘與智能兒，茗煙與卍兒，他們之間不存在誰算計誰的問題。男方強勢的不平等情感關系中，寶玉與秦可卿（寶玉是叔叔），賈珍與秦可卿（賈珍是公公），賈珍、賈蓉與尤二姐、尤三姐（二尤是拖油瓶、寄人籬下），賈璉與秋桐（賈璉是主子），賈環與彩云（賈環是主子），賈薔與齡官（賈薔是主子），賈蕓與小紅（賈蕓是主子），賈芹與家廟里養的“老婆”（賈芹是主子），這些關系中男方掌握著情感關系的主動權。而賈瑞與王熙鳳卻是明顯的地位倒懸，一個是旁系，一個是正宗；一個是破落戶，一個是當權派；一個是單身漢，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嘴上沒毛，一個是城府極深；一個是天真幼稚且自不量力，一個是蛇蝎心腸且手段毒辣，這是很危險的游戲。

在不對等的情感關系中，弱勢一方是很可悲的。

比如丫鬟金釧兒與寶玉，是寶玉主動調情，金釧兒只說了句 “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就被王夫人就打了個嘴巴子攆了出去。后來，金釧兒含恥辱投井死了。

比如丫鬟晴雯與寶玉，倆人平時比較親密，但關系清清白白，只因為王夫人看不慣她的輕狂樣兒，怕把寶玉帶壞了，影射黛玉，被攆了出去，沒多久就病亡了。

比如蕙香（四兒）與寶玉，是同一天生日。因為她背地里說過“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被王夫人知道了，叫她家人領出去配人。

比如小戲子芳官（耶律雄奴）與寶玉，王夫人說，“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調唆這寶玉無所不為。”就叫她的干娘帶走，賞她外頭自聘個女婿去吧。

這就是地位相差懸殊，弱勢一方的悲慘下場。當然，寶玉在這種關系中不能做主，只能有他的監護人王夫人說了算。

悄悄赴死

在賈瑞與王熙鳳這場感情戲中，賈瑞有錯在先，對于鳳姐來說，是冒犯，是褻瀆。但是鳳姐也有相當的責任，她作為賈瑞的嫂子，應該明確表明態度（情非自愿就不必勉強），及時進行批評教育、規勸和阻止，而不該是言語曖昧（應該意思表示真實，不能含糊其辭），給人造成假象，誘人就范，不應該耍兩面派手腕兒，更不至于“毒設相思局”，害得賈瑞最后一命嗚呼。

實際上，在賈瑞起淫心之初，王熙鳳在心里就思忖：“哪里有這樣禽獸的人呢，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這樣看來，幾乎是蓄意謀殺。可見，是賈瑞錯看了王熙鳳這個嫂子，誤入歧途，走向深淵。還是薛蟠說的那話有理——“原是兩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說，為什么哄出我來打我？”

賈瑞天天跟著爺爺賈代儒在賈府家塾里耳濡目染，背書讀文章，難道連紈绔子弟薛蟠的那點見識也沒有嗎？賈瑞大約真是戀愛了，昏了頭，因為戀愛中人的智商為零。同時，作為紅樓夢中人，賈瑞估計也正做著春夢呢，用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的話講，就是“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賈瑞那樣任性，不管不顧，“死也要來”，是典型的“執迷不悟，沉醉不醒”，害相思病、妄想癥的癥狀。

其實，這場感情戲中，王熙鳳也是一個極大的隱喻，她的美貌外表代表著權力等各式的誘惑，對于積極入仕、追求官爵、渴望權力的人來說，這就是垂涎欲滴，早有欲啖之意，是一般人都難以抵御的一種快感，是興奮過了頭，欲罷不能，是一條胡同走到黑，正與現實的個中人“不撞南墻不回頭”是一個道理。

賈瑞抓到“救命稻草”——風月寶鑒，卻沒有珍惜最后的一點機會和一線希望。淫是什么，是放縱，是不加節制。風月寶鑒給世人提供了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誘惑，表面的假想，世人看不透，容易癡迷上癮；另一種是警戒，透過現象看到的本質，往往是露骨的，可憎的，叫人看著害怕、厭惡，警示人迷途知返，知難而退。

然而，賈瑞也好，仕途中人也罷，哪一個不是樂享其中，追求著莫名的刺激與快感，感受著興頭上的速度與激情，哪還聽得進逆耳忠言，吃得下苦口良藥，得意便忘形，得志更張狂，絕不是個例。

更何況，賈瑞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不是嗎？他的可悲，還在于是自己悄悄赴死，連一個真誠的聲音都不曾發出。至于他的爺爺賈代儒老先生，迂腐之極，他不懂得青春期和叛逆期的小孩，需要的是理解和愛，而不是嚴厲的教訓，那樣只能把小孩逼到反面。

透過現象看本質

我在讀王朝聞先生的專著《論鳳姐》時，一直不理解，他之所以采取階級分析的方法，以為那是時代留下的印記。但是看了賈瑞的故事，再對照看張愛玲的小說《小艾》，我才覺得這階級分析的方法，實在是必要，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深刻思維與科學方法。

小艾是席家買來的粗使小丫頭，分派到席五太太房里當差。席五太太和陶媽等都不喜歡她，經常罵她打她。在小艾青春期的時候，被人面獸心的席家五爺給糟踐了。然而所有人都詆毀她，說她使用媚術勾引五爺，這也招致了席五太太的仇視和陶媽等下人對她的鄙視。小艾更是受到三姨太太拳打腳踢的嚴重迫害以致小產，落下病根導致不育，甚至面臨生命危險，這種悲慘遭遇讓小艾內心埋下了對席家人特別是席五爺的深仇大恨，這是一種不可調和的階級仇恨。

相比之下，印刷廠的工人金槐對小艾卻是一片真心，給她起名字看鉛字，給她講鄉下種田的人如何被剝削，他們最后走到了一起，結為連理，共同奮斗。雖然后來，為生活所迫，金槐去了香港，后來因躲避戰亂，又輾轉流落到內地，去了重慶，幾乎失去聯絡。而金槐的家人紛紛投靠小艾，成為她無法推卸的家累，疲于奔命一度加重了小艾的病情，但她也沒有失掉信念，最終他們倆得以團圓，這讓小艾感到無比欣慰和幸福。這就是情同手足的階級友愛。

只有在這樣平等的階級關系中，小艾才能有真正的歸宿感、安全感、幸福感。相比之下，賈瑞的錯，根本就錯在與鳳姐階級感情的誤會和被誘導上了；而賈瑞之死，說到底是死在了與鳳姐階級感情的冷漠和殘酷上了。

完 · 結

紅樓夢研究

有閑｜來｜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