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韙良最初打交道的精英,還是些地方官員和知識分子。他覺得跟這些人交流哲學和信仰,其實可以看到他們很真誠的一面。有不少寧波本土精英信佛或者信道,但他們也尊重天主教會,還常常跟丁韙良友好辯論,辯輸了也能慢慢接受西方的哲學和自然科學。然而他后來在二次鴉片戰爭后擔任翻譯時,他發現,很多高級官僚有問題。比如最早跟他們談判的高級官僚叫譚廷襄,這個人是當時的直隸總督。美國大使交給他一封由美國總統致清朝皇帝的親筆信,要求譚廷襄提供保證,說這封信一定能讓皇帝看到并且妥善答復,否則就不遞交了。這在現代國家外交中是非常平常的對等操作,但在當時的大清不行,因為下面的官員必須審查每一封信,確保番邦蠻夷的書信沒有冒犯皇帝。譚廷襄表面上答應了,但實際根本沒送,被美國大使戳穿了。丁韙良對這些總結說:“在清朝中國的這些高官群體里面,誠實跟名譽無關,巧妙的謊言被認為是做官必備的條件之一。皇帝對臣子們這樣一點也沒有好感,這并不奇怪,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受其害。”
除了隨處可見的撒謊以外,清朝官員對現代科學和技術也表現出愚昧和傲慢。我們前面講過,丁韙良在北京西山遇到的農民,認為能發明電線的人就能推翻大清。然而丁韙良其實剛到北京同文館做教師時,就給清朝官員介紹過電氣的基本知識。他自己在費城學過電報,自費買了兩套電報機,帶到北京總理衙門給官員看。這些人對電報機沒有任何理解或興趣,其中一位還是翰林,他輕蔑地說:“中國雖然四千年以來并未有過電報,但卻仍是泱泱大國。”但當丁韙良給他們介紹電磁學原理時,用了一些玩具,他們反倒顯得興致盎然,花很多時間去釣磁鐵魚,或者追逐磁鐵鵝,并被這些玩具逗得哈哈大笑。丁韙良沒放棄,找了總理衙門的老大臣來參觀電報,結果他們這次把電報當玩具,他們時而把銅線纏到自己身上,時而看到報錘滴滴答答響起來時狂笑不已。只有少數幾個人,比如戶部尚書董恂和大學士文祥認為電報很重要。對大部分清朝官員,丁韙良評價說:“在文學方面他們是成人,而在科學方面,他們卻仍然是孩子。”
除了對自然科學缺乏探索之外,在人文精神方面,丁韙良也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傳統士大夫統治民眾的方式,無法形成一種真正的民族主義。這乍聽起來有點奇怪,仔細一想卻不無道理。丁韙良說,他親眼看見過英軍和大清軍隊的交火,而在戰爭間隙,許多中國人主動湊上來,問英軍有沒有什么活給他們干,比如做搬運工、清潔工或者供應軍需什么的。丁韙良一開始很奇怪,慢慢他才明白,為了對民眾實施有效統治,士大夫不斷給民眾灌輸忠君和忠于朝廷的思想,卻并不啟蒙他們形成理性的利益觀念。這樣老百姓會在洋人到來之時自發排外,但這種排外只是情緒和口號上的,與他們的利益其實并不相關。就像波旁王朝時的法國人,“無論誰統治他都高興,用吃和睡來忘掉愁苦”。
但是,當真牽涉到實際利益時,士大夫的灌輸又是沒有任何用的。老百姓會在親身實踐中感受到,英國軍隊肯付錢,又不賴賬,而大清官兵卻有可能霸凌他們,所以他們更愿意給英國軍隊打工。丁韙良認為,這一切都源于過去中國的士大夫并不愿意真正啟蒙民眾。他用這種方式來解釋傳教士在清朝遇到的障礙和污名化。他說,我們傳教士來到清朝,只要做的是為當地民眾好的事情,最后都會得到理解和認可。但是清朝的官員在宣揚和激化百姓排外的過程中,可以收獲政治利益。因為這樣他們可以向清朝皇權表忠心,以示我沒有忘本,不站在洋人那一邊。但是丁韙良發現很多西方人不了解這一點,以為是宗教戰爭,或者用20世紀的術語說是文明沖突,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主要問題是清朝統治階層的排外,除非他們本身被迫必須接納外來事物,翻譯成白話就是被打疼了,否則他們斷不肯實施真正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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