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從容就義于紹興軒亭口,年僅32歲。
一
鑒湖女俠秋瑾,俠之大者也,大家對她都很熟悉。
但是,另有一個與她有莫大關聯、因她而死的人物,卻被歷史的灰塵重重覆蓋了。
秋瑾以慷慨就義的方式,贏得了千古芳名。生命雖然短暫,卻綻放出了應有的光華。而這個人,其品性之高潔遠邁常人,以一種殉難的方式結束生命,尤見悲壯。但是,今天,能夠記住他的人,并不多。
他就是清末山陰縣令李鐘岳,當年正是他押送秋瑾赴刑。整整102年前,即1907年10月29日(光緒三十三年九月廿三日)上午9時許,李鐘岳乘家人不備,在寓中懸梁自縊,年僅53歲。此時距秋瑾遇難只有百余日。
他為什么要義殉秋瑾?
秋瑾墓在杭州西湖孤山南側西泠橋畔
二
李鐘岳,山東安丘縣人。18歲中秀才,39歲中舉人,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中進士。1907年正月任山陰縣令。從中不難看出,他是通過科舉正途一步步走出來的,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型官員。
1907年正月,秋瑾從上?;氐郊亦l浙江山陰縣,在光復會領導下的秘密據點大通學堂擔任督辦主持校務,開始籌備革命。但事情泄露,徐錫麟7月6日在安慶倉促起義,遭到鎮壓。浙江巡撫張曾揚立刻急電告知紹興知府貴福,貴福便命山陰縣令李鐘岳查抄大通學堂,重點抓捕秋瑾等人。
李鐘岳早就仰慕秋瑾的才學,常以秋瑾“馳驅戎馬中原夢,破碎山河故國羞”之詩句,教育自己的兒子:“以一女子而能詩,勝汝輩多矣!”
也因此,接到指令后,他反復向貴福陳述“該校并無越軌行動,不可武力摧殘,驚動地方;容俟暗中調查,是否確實,再定辦法。”事實上他是故意按兵不動,拖延時間,好讓該校師生逃走。
但沒過多久,貴福傳李鐘岳至府署,令其速速將該校師生悉數擊斃,“否則即電告汝與該校通同謀逆,汝自打算可也。”無奈,在貴福的監視下,李鐘岳只得會同撫標兵管帶率新軍300人,前往大通學堂捉拿“亂黨”。
為了避免士兵開槍傷人,李鐘岳故意乘轎走在最前面,讓清兵跟隨其后;進入學堂后,他又下令兵丁不許亂射,只許捕人。
第二天上午,貴福又命李鐘岳赴城外查抄秋瑾的娘家。李鐘岳在問明一小樓系秋瑾所居后,便不讓人檢查,草草收兵,結果無獲而歸。李鐘岳當時的這個決定,事后證明意義重大。因為,秋瑾所有與友人來往信件,均藏其中。若被查出,勢必帶來一場范圍更大的血風腥雨。
在對秋瑾進行審訊時,他破例在縣衙花廳為秋瑾設座問案,不動刑具,略加審訊后,便授以紙筆,秋瑾寫下了為后世傳誦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字。整個“審訊”過程持續兩小時之久,室內寂靜異常,形同會客。
此情形被密探報于貴福,貴福大怒,氣勢洶洶地責問李鐘岳:“為何不用刑訊,反而待若上賓?”李鐘岳則以“均系讀書人,且秋瑾又系一女子,證據不足,礙難用刑”來辯解。
貴福認定李鐘岳有意為秋瑾開脫,袒護革命黨人,便急電浙江巡撫,取得殺害秋瑾的命令后,召李鐘岳至府衙,示以巡撫手諭。李鐘岳爭辯道:“供證兩無,安能殺人?”
貴福厲聲訓斥道:“此系撫憲之命,孰敢不遵?今日之事,殺,在君;宥,亦在君。請好自為之,毋令后世誚君為德不卒也?!?/p>
李鐘岳長嘆一聲,知事已至此,無力回天。
1907年7月15日凌晨三點,李鐘岳將秋瑾提至大堂,對秋瑾說:“余位卑言輕,愧無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諒之也?!闭f完,這個父母官當場“淚隨聲墮”,身邊的吏役也都“相顧惻然”。
秋瑾行刑后僅三日,李鐘岳即因“庇護女犯罪”被革職,寄住杭州。在杭州寓所里,他終日悶悶不樂,反復念叨“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句,對秋瑾之死深感內疚。他經常獨自一人將密藏的秋瑾遺墨“秋雨秋風愁煞人”七個字“注視默誦”,并泣下不已。
隨后,便發生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他以自己的生命,為自己,也為整個腐爛的王朝贖罪。
辛亥革命后,秋瑾被昭雪,李鐘岳也被請進了鑒湖女俠祠中,以此紀念他的義舉。
孫文書“巾幗英雄”
三
看了這個故事,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那就是,長期以來,李鐘岳的意義與價值被低估了。也許是秋瑾的光芒過于耀眼,以至于人們難以在秋瑾的巨大身影下感知到他的存在。
在我國的歷史上,無論是哪一個朝代,都不乏像秋瑾這樣的志士。他們有為信念獻身的精神,前仆后繼,展示了生命的高蹈與高貴。
像貴福那樣的酷史,更不少見。《老殘游記》中寫了一個山東官僚玉賢,這個家伙以“清官”自居,但在殘害百姓上卻心狠手辣,令人發指。他在任曹州知府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用“站籠”站死了兩千多人,其中“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玉賢的原型即山西巡撫毓賢,一次殘殺數十名傳教士,連幾歲的孩子也不放過。
但是,像李鐘岳這樣有良知的、處處維護“犯人”的體制內官員,就太罕見了。我們從晚清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官場習氣,而李鐘岳是這個官場大染缸中的異類,他內心柔軟,溫良敦厚,兼有強烈的正義感,對于秋瑾身上的豪俠之氣,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可以說,他在可能的范圍內,給了秋瑾最高的禮遇。事實上,他的很多周旋之策也是冒了風險的,比如他下令不予抄查秋瑾的獨居小樓,如果被人告發,很容易授人以柄,甚至被懷疑為私結亂黨。
他的愧疚來自于秋瑾是被他押赴刑場,秋瑾畢竟死在他手里。但這其實恰恰是秋瑾的幸運,如果不是他,秋瑾最后的日子里恐怕會受到更多侮辱,難以享有作為人的基本尊嚴,就像她后世的一些抗爭者一樣。
因了這份愧疚,他竟然以身相殉。官員有許多種死法,像他這樣的死法,算得上是千古絕唱?!独蠚堄斡洝纷髡邉Ⅸ樥f哭泣為靈性之物,很多人失去了哭泣的本能,愧疚又何嘗不是如此?很多掌握相應權力的人,已經被這個巨大的權力機器同化,在奉命做違心之事時,愧疚感已經蕩然無存——否則,現實生活中一個人被逼上絕境的事情就會少卻許多了。
我們今天懷念李鐘岳,懷念的其實就是他那種將“槍口抬高一厘米” 的愧疚與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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