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林則徐紀年郵票
來源:《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全景解讀:那一次,我們挨打了》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作者: 端木賜香(著名歷史學者)
1841年5月1日,林則徐接到道光帝要他離開廣州的處分:“賞給四品卿銜,迅即馳驛前赴浙江聽候諭旨。”5月3日,他就收拾行裝,奔赴前線。但是,他身在浙江,心在廣東。廣東戰事的命運,直接決定了他的命運。主和派琦善是倒了,廣州的后任們——靖夷將軍奕山、參贊隆文、參贊楊芳,那可全是奉皇命而來的主剿派。但結果很慘,廣州戰敗,還簽訂了《廣州和約》。
廣州戰敗,道光火氣首先發到了林則徐與鄧廷楨身上,6月28日,道光下諭:“前任兩廣總督鄧廷楨,屢任多年,懈惰因循,不加整頓,所設排練,空費錢量,全無實用……前任兩廣總督林則徐,經朕特給欽差大臣關防,辦理廣東事件,繼復令其實授總督,全省軍務,皆其統轄。既知兵丁染習甚深,便應多方訓導,勤加練習,其于夷務也當德威并用,控駛得宜,乃辦理殊未妥協,深負責任……著革去四品卿銜,均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即由各該處起解。”從道光的文辭里,我們能發現,道光對鄧廷楨的怨氣,僅是嫌他所設排練費錢無用。而對于林則徐,道光的著眼點仍在“釁起林則徐”之認識上,認為他沒有德威并用,控駛不得宜。
1841年7月14日,林則徐滿腔悲憤,從浙江鎮海起程,1841年8月,路過鎮江,與老友魏源相見。想起10年前在宣南詩會上的褒衣博帶雅歌投壺,再想想現在的夷務紛擾罪臣之身,當然是感慨唏噓,不能自已。這次相見最重要的果實就是林則徐把自己在廣州主持翻譯的《四洲志》及有關材料交給魏源,讓他繼續編著。之后,林則徐繼續前往新疆,魏源回到揚州閉門謝客,發憤著書,編就了50卷本的《海國圖志》,1843年初刊,1847年刊出60卷本,1851年刊出100卷本。按說,《海國圖志》寫成后,最先反應的應該是林則徐,但奇怪的是,找不到這方面的任何資料。不知是林則徐早已忘記此事,還是聽說后不予重視,甚或本有表示,但資料無從找到。
林則徐赴新疆的路上,拐了一個彎兒。黃河在開封祥符決口了,林則徐既有治河經驗,又寫過有關水利著作,當然是合適的人選了。于是,道光一紙詔書,把林則徐改發開封效力贖罪了。與此同時,皇帝著素來看重林則徐的大學士、軍機大臣王鼎前往祥符督辦河工。林則徐與王鼎合作愉快,林則徐甚至希望河工一完,自己告老還鄉養老去。而王鼎的意思,是希望借河工之事,按往常慣例,對林則徐論功行賞,不能重新起用,至少可以將功折罪吧。但是不愉快的消息從前線不斷地傳來,英軍擴大了戰事,閩、浙戰事失敗,林則徐的好友裕謙身亡,奕經的大反攻也宣告失敗,道光的怒氣仍然發在了林則徐身上,大堤勝利合口的同時,道光新的諭旨也下來了:著林則徐繼續前往新疆伊犁效力贖罪!
1842年12月10日,經過一年近四個月的奔波,林則徐終于到達了自己的充軍地:伊犁惠遠城。前來迎接他的是曾經的戰友、現在的難友、一同發往伊犁先他半年趕到的鄧廷楨和伊犁參贊慶辰。在兩人的陪同下,林則徐到伊犁將軍布彥泰處報了到,布彥泰給林則徐的差事是“掌糧餉處事”。但林則徐作為南人,不耐寒冷,竟致體弱多病,不能視事。在布彥泰的關照下,林則徐干脆不視公事,專作休養了,和鄧廷楨等難友吟個詩、作個賦、下個棋,日子倒也過得不錯。
1843年8月1日,效力伊犁的鄧廷楨被道光皇上加恩釋放入關,這觸動了林則徐的思歸之情。他私下里算計,鄧廷楨比自己提前半年到達充軍地,那么自己的歸期當在明年春夏。伊犁將軍布彥泰等人更是力邀林則徐搬到鄧廷楨原先租住的寓所去,說:這三四年來,住此屋者,都被召回了。林則徐遂搬住進去,但等來的不是加恩入關,而是令往南疆開荒去。能被皇上想起,并被起復使用,對林則徐來講,也算是一個驚喜了。那就開荒吧。就這樣一開兩年,1845年10月29日,道光皇上降旨,同意釋放林則徐,著回京以四五品京堂候補。12月20日,興沖沖趕到玉門縣的林則徐再次接到道光諭旨,命令他不必來京,以三品頂戴先行署理陜甘總督。看來道光不想再看到他了。1846年8月,林則徐改任陜西巡撫。雖然仕路復興有望,但林則徐病體難支,一直想告老還家,還想去北京看病,但是皇上不準。1847年,道光又讓林則徐擔任云貴總督,從陜西再跑到云南,林則徐的身體折騰得夠嗆。1849年10,林則徐請病回家的請求被道光批準,1850年4月,林則徐終于回到了他夢中的故鄉——福州。
此時他的故鄉正在淪陷之中。《南京條約》第二款規定:“自今以后,大皇帝恩準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城邑,通商貿易無礙。”英國駐福州首任理事李太郭前來福州設立領事館,但認為城外房屋條件太差,提出去城內租住白塔寺。此時劉韻珂接任閩浙總督,福建布政使徐繼畬辦理夷務,兩人密商:和約內所謂的“城邑”系兼指城內城外,但我們不妨只準其在城外開館。于是兩人暗中授意士紳聯名請愿,拒絕英人入城內。英國駐華全權公使德庇時到福州訪問,對此提出抗議,劉韻珂怕違背道光皇上“民夷相安”的指示,加上李太郭于1845年1月私向城內烏石山積翠寺租住城內房屋,福州士紳并無動靜,更無一人出面阻止,遂不得不對此表示同意,同時指示徐繼畬與李太郭簽個條約,規定:惟領事館可以租住城內,其他夷商俱住城外港口,并且租房的時候需送地方官用印,不得私租。雙方這樣交涉,也算有話好好說,但是,民夷相安的局面維持的時間并不長久,因為民夷雜住一塊,最易起沖突。先是福州民人林森森與英人阿金的沖突引起群毆;后是民人誤打英商記連和他的通事;再是通事碰破了民人的酒甕,民人前往商館評理,通事施放鳥槍恐嚇,卻誤傷兩個行人,民眾涌入商館,毆傷黑人一名,哄搶洋人貨物……一切都亂套了,政府出面查辦,民眾認為官方將就夷情,劉韻珂官聲頓減,甚至有人畫漫畫,劉在像中“為夷人啖屎”……福州當時發生的這些事,友人王慶云曾寫信告知遠在外地的林則徐,說:夷人入城,福州干脆成“腥臊之窟”了,徐繼畬曾想聯合士紳阻止英人入城來者,奈何議論多,成功少,如果有一人有聲望,有方略,使官民都聽他的,夷人可能就老實多了。
不知王慶云是否把林則徐當作那有聲望、有方略的人了,但知林則徐給當時的福建巡撫鄭祖琛寫了信,說:“海濱瘠壤,民間已不聊生,況有物鼾睡于旁,人心何能安定?”可見,林則徐是反對英人入城的。待林則徐回到家鄉,福州正好又發生了一件事,英國駐福州領事官翻譯、代理領事金執爾代傳教士札成和醫生溫敦向烏石山神光寺租屋二間,侯官縣令興廉未加拒絕,在租約上給其蓋印。
對此,林則徐不想沉默,聯合士紳書寫公呈質問侯官縣令興廉,并繕寫公啟責侯官縣轉致夷官。在后一封信中,林則徐嚇唬英人:福州10萬人民也能像廣州人民那樣組織義民義勇反對英夷入城的。此后,福州的大街上出現了“某日定取夷人首級”的小字報。面對這種恐嚇,金執爾兩次跑到巡撫衙門控訴并請求保護,徐繼畬認為以文人之詞恐嚇英夷,不但無益,實恐有損,遂哄英夷到城外居住,哄書院生童勿再給自己找事添亂,并且密派兵役,于神光寺附近彈壓巡防,防止民眾突然來個殺夷大行動。林則徐呢,聯合士紳上書徐繼畬,要求調兵演炮,招募鄉勇,備戰備荒。徐繼畬當然要拒絕了,林則徐無官一身輕,但是徐繼畬吃不了就得兜著走了。作為福建布政使,他治下的廈門與福州都屬開放的五口之列,兩地的夷務稍有差錯,他吃不了兜著走。與林則徐一樣,徐繼畬首先是個清官,其次才是個能吏。特別是對管理地方夷務的他,道光曾專門交待過:“不可致生夷釁,亦不可稍拂民情。總期民夷兩安,方為不負疆寄。”(乖,又是一個兩難選擇)所以,林則徐所提議的“調兵演炮募勇”等對外挑釁的姿態,徐繼畬不同意。他沒想到,退休在家的林則徐利用他的官場余威及余蔭,活動開了。林則徐鼓動在京的福建籍官僚,讓他們通過言官與皇帝對徐繼畬施加壓力。林則徐的能耐還真是不小,在他的忽悠下,翰林院侍讀學士孫銘恩、湖廣道御史何冠英、工科給事中林揚祖紛紛上書,彈劾劉韻珂、徐繼畬“庇護漢奸”、“不知是何居心”!京城這么一施壓,新做皇上的咸豐隨即數次發諭旨責劉韻珂和徐繼畬詳細匯報福州的實情,徐繼畬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林則徐搞的鬼,但人家是革命###,自己在官場上出道不久,涉水不深,弄不過對方,所以氣哼哼地給在京的堂兄寫信發牢騷,說:“巨紳林則徐”,“意在沽名,急欲驅逐”。
而自己的意思是,目前英夷正在挑釁生事,我們即使反對英夷入城,也得從緩圖之,背地里圖之,免得給英人提供借口,招致英夷來攻,則大為失計。至于劉韻珂,在給咸豐的奏對中說得更是干脆:“臣與徐繼畬不肯調兵演炮募勇,有違數紳之意,即遠近傳布。而言事者,但知情關桑梓,不顧安危之大局……”最后向皇上表態:自己“斷不為喜事沽名之數紳所搖惑”。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徐繼畬當然是對的,就連楊國楨先生都認為林則徐的方式是“簡單、落后和低級的”。那倒是,《南京條約》都簽訂了,福州也開放了,英國人住城內城外又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呢?難不成人家在城內租個房住,就意味著我們半殖民地程度又加深一步?但是,民族主義情緒與民族主義憤懣在中國的民間口碑中歷來是占上風的,所以王慶成先生為之辯護,認為林則徐“并不是單純的排外,而是對外國入侵的合乎當時歷史條件的反應”。這話有意思,似乎徐與劉的對策,不是合乎當時歷史條件的反應似的。
徐繼畬與林則徐較勁的當口,天朝有更大的大事了,洪、楊醞釀起事呢,清政府也感覺到了。1850年10月17日,咸豐皇上決定起用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前往廣西,蕩平群丑。雖然這個時候的林則徐已病得不輕,但是作為天朝曾經的督撫大吏,他與劉韻珂一樣明白:攘外必先安內。所以他不顧病體難支,欣然應命。11月1日,咸豐諭旨到達福州,11月5日,林則徐就啟程了。22日,林則徐因“吐瀉不止”死在前往鎮壓太平天國的半路上——潮州普寧縣,咸豐下詔晉贈林則徐太子太傅,照總督例賜恤,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謚文忠。
一些多情之人猜測,林則徐起復后17天就死了,肯定是漢奸害的。說林則徐臨死前大喊“星斗南”三字,按福州方言,“星斗南”乃“新豆欄”。而新豆欄在廣州十三行附近。按林則徐曾孫林蘭岑的分析,廣東十三行行商們,乃食夷利者,特恨林公,怕他重來使壞,故買通廚人,使之進巴豆湯,林公于是病泄不已,委頓而死。更有人直接點名,最恨林公的,乃是行商商總伍家,聽說林公復督粵事,巨恐,遂遣親信帶巨款賄賂林公廚人。還有人說,林公轎子的扶手上,抹有劇毒……
我覺得這些猜測毫無根據。如果林公所喊確實是“新豆欄”三字,那么他肯定是在喊給自己隨行的兒子聽,要求兒子趕快把自己送往美國醫生伯駕的醫院。前面說過,伯駕的“眼科醫局”就設在十三行街上的新豆欄街,一直被人稱作新豆欄醫局。伯駕曾給林則徐治過疝氣,療效甚好,何況治泄更是西醫的拿手功夫呢?康熙皇上拉肚子,都是傳教士治好的呢。至于行商雇人謀害林公,更是不可能。鴉片戰爭結束后,十三行這個半官方的商業機構即已廢棄,廢棄十幾年了,哪來的行商(伍家這個時候早被地方當局稱作舊商了,且由于和西人的親密關系,一直被地方當局倚為夷務的得力助手)與林公為敵呢?再說了,林公這個欽差只是前往廣西鎮壓農民起義,莫不成在廣西鎮壓著太平天國,還能像當初做兩廣總督那樣跟廣州行商過不去呢?所以,兇殺案不成立,自己累死的可以成立(這種累有一半是道光皇上給折騰出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真是舊行商們干的,那么他們倒讓林公避免了一個壞名聲,否則憑林則徐的忠誠與能干,他一到廣西,噼里啪啦地把洪、楊干完了,那么,后來的曾國藩就不至于落個“曾剃頭”的劊子手名聲。因為比清廉、忠誠與能干,曾氏比上林公,那是毫不遜色,相反,功勞還比林公大了些,但是歷史上并沒有留下好名聲,更沒有民族英雄的光環,原因就在于,他鎮壓了太平天國。一句話,如果林公不死,所謂的民族英雄的光環,后人還會戴給他嗎?所以,林公死在半路上,那是死得其所——好歹跟琦善一樣,因公殉職;死得及時——沒殺那么多“人民”就死了,民族英雄的光環上沒落下大片的陰影!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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