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3月,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踏上了到部隊的列車。那年我十八歲,瘦得像根豆芽菜,卻懷揣著一腔報國熱血。
"好男兒志在四方",母親抹著眼淚送我出門時,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了這么一句話。火車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北方平原變成了陌生的山林,最后停在了福建長樂。
新兵連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艱苦百倍。潮濕悶熱的氣候讓我的軍裝總是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高強度的訓練讓我的手腳磨出了血泡。
我們班一共十個人,班長是個不茍言言的四川老兵,剩下的九個新兵蛋子來自五湖四海,有遼寧的、湖南的、廣東的,還有我這個河北的和一個山東大漢——朱長龍。
朱長龍比我大兩歲,身高一米八五,膀大腰圓,站在隊伍里像座鐵塔。第一次見面時,他咧著嘴沖我笑:"小兄弟,你這身板可得好好練練,不然一陣風都能把你吹跑了。"
我有些不服氣地瞪他,卻見他從兜里掏出一把花生塞給我:"俺娘炒的,嘗嘗。"
新兵連,我們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我的體能跟不上,常常落在隊伍最后。朱長龍總是故意放慢腳步等我,有時干脆拽著我的武裝帶往前拖。
"兄弟,堅持住!'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熬過去就好了。"他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給我打氣。
三個月后,新兵訓練結束,分配名單公布時,我和朱長龍都分到了三連二班。他高興地一把抱起我轉了個圈:"咱哥倆有緣!"
我被他勒得喘不過氣,心里卻暖烘烘的。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份戰友情會成為我一生的牽掛。
下連隊后,朱長龍成了我的"師傅"。他手把手教我拆裝槍支,半夜陪我在操場加練體能。我疊不好被子,他就每天早起幫我整理內務;我打靶成績差,他就偷偷帶我去后山加練。
"你呀,就是太嬌氣。"他總這么說我,卻從沒真的嫌棄過。有次我發高燒,他背著我跑了兩里地去衛生隊,守了我一整夜。
1977年春節前夕,朱長龍收到家書后整個人都變了。他不再說笑,常常一個人蹲在墻角抽煙。我問了幾次,他才紅著眼睛告訴我:"俺爹得了重病,需要錢做手術,家里把能賣的都賣了,還差三百塊。"
那會兒我們一個月的津貼才六塊錢,三百塊簡直是天文數字。
二月的一個雨夜,我起夜時發現朱長龍的床鋪空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摸黑出了宿舍。雨水打在臉上像針扎一樣疼,我借著閃電的光亮,看見朱長龍正鬼鬼祟祟地往司務長的房間摸去。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個箭步沖上去拽住他:"你瘋了!"
朱長龍渾身發抖,雨水混著淚水從他臉上滾落:"俺爹要死了……俺沒辦法……"我死死攥著他的手腕,直到他癱軟在地上。
回到宿舍,我把攢了半年的津貼和家里剛寄來的三十塊錢全塞給他:"先拿著,明天我讓家里再寄。"朱長龍捧著那疊皺巴巴的鈔票,哭得像個孩子。
第二天,我發電報回家說明了情況。父親回電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當即匯了五十元來。
朱長龍拿著錢,對著北方磕了三個響頭。從那以后,他變著法兒地回報我——幫我洗衣服、打飯、站崗,甚至替我寫家信。
我說不用這樣,他卻固執地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1979年初,邊境局勢緊張,我們部隊接到了開赴前線的命令。出發前夜,朱長龍拉著我在炊事班偷了瓶白酒,兩人躲在倉庫里對飲。
酒過三巡,他忽然嚴肅起來:"兄弟,你是獨子吧?"我點點頭。他重重地拍我的肩:"那你要活著回去,替俺孝順爹娘。"
我笑他喝多了胡說八道,卻看見月光下他的眼神異常堅定。
戰場比訓練殘酷百倍。2月17日,戰斗打響,炮火照亮了邊境的夜空。我們連負責攻占一處高地,越軍的火力點像毒蛇的信子,不斷吞噬著戰友的生命。
沖鋒號響起時,我的腿抖得像篩糠,是朱長龍一把拽起我:"跟緊我!"
彈雨如蝗,泥土被炸得翻飛。我們匍匐前進到半山腰時,一發炮彈尖嘯著飛來。朱長龍突然暴起,用他高大的身軀把我死死壓在身下。爆炸聲震得我耳膜生疼,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不是雨水,是血。
"長龍!長龍!"我掙扎著翻過身,看見他的后背已經被彈片撕得血肉模糊。他嘴角冒著血沫,卻還在笑:"沒……沒事……你是獨子……"
醫護兵趕來時,他已經沒了氣息,眼睛還睜著,望向北方的天空。我瘋了一樣想背他下山,被班長狠狠扇了一巴掌:"完成任務!別讓他白死!"
那一仗我們連傷亡過半,但拿下了高地。戰后清理戰場時,我從朱長龍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封染血的信,是寫給他父母的:"爹、娘,兒若有不測,河北的小劉兄弟會替兒盡孝……"
我的眼淚砸在信紙上,暈開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
戰爭結束后,我因表現突出榮立三等功,被保送軍校。離開前線前,我去烈士陵園看朱長龍。他的墓碑很簡單,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
我帶了瓶山東老白干,灑在他墓前:"兄弟,你放心,你爹娘就是我爹娘。"
這些年,我定期給他家匯錢,每次探親假都要繞道去朱家看看。兩位老人總拉著我的手說"好孩子",可我知道,真正的好孩子長眠在南疆的青山里。
去年清明,我又站在朱長龍墓前,忽然想起我們新兵連時他教我的山東民謠:"當兵的人啊,心連著心……"四十多年過去了,這歌聲依然清晰如昨。
如今我也兩鬢斑白,卻始終記得那個雨夜,記得硝煙中的最后一笑。有人說時間能沖淡一切,可有些記憶就像烙鐵留下的印記,越久越清晰。
朱長龍用生命教會我的不只是戰友情深,更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擔當。每當遇到困難時,我總會想起他說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要留下點什么。"
烽火歲月里的生死相托,比和平年代的萬語千言更刻骨銘心。那個山東大漢用最樸素的行動詮釋了什么叫"義",而我能做的,就是用余生來踐行當初的承諾。又是一年清明雨紛紛,我撫摸著冰冷的墓碑輕聲說:"長龍哥,家里都好,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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