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磚上的巴蜀攻防密碼
許永強
2025年第十二屆世界運動會(簡稱“2025年成都世運會”)將在中國四川成都舉行,4月29日,成都世運會將迎來倒計時100天。在2025年成都世運會上,武術被列為正式比賽項目。
武術是以攻防技擊為主要內容,以套路和搏斗對抗為運動形式,注重內外兼修的中國傳統體育,在巴蜀大地可謂源流深厚。當我們將目光投向漢代畫像磚上那些栩栩如生的武術場景,一條穿越時空的攻防密碼鏈正在徐徐展開。
五丁力士是傳說中開鑿蜀道的主力,巴蜀武術體系中存在著以“五丁開山”命名的招式。圖為“五丁開山”雕塑(白曦 攝)
手搏
從生存技能到文化符號
巴蜀武術的源流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晚期。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人像群中,跪坐人像手部特殊的握持姿勢,經考古學家考證可能是某種武術樁功的早期形態。金沙遺址出土的青銅戈、矛等兵器,其形制與實戰兵器完全一致,說明當時的軍事訓練已形成體系。
《華陽國志》記載,巴人“勁勇”“銳氣喜舞”。戰國時期,司徒玄空在峨眉山創編的通臂拳,不僅融合了猿猴的靈動,更暗合《周易》“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這種將自然觀察與思辨相結合的武術創造模式,成為巴蜀武術千年傳承的典型特征。
手搏,作為現代拳術的雛形,起源較早。《史記》載:“夏桀、殷紂手搏豺狼,足追四馬,勇非微也。”夏桀、紂王雖是暴君,但都有過人的勇力,能徒手和野獸搏斗。
春秋戰國時期,手搏得到了專門化發展。《莊子》對手搏做了理論總結,“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
漢代,手搏也有了很大發展,出現了拘擊、旁擊、疾擊、相僻、臥輪、捽胡等手法,有了“弁”“抃”“卞”等別稱,軍隊也將手搏作為考核軍人的一種方法。
成都商業街船棺葬出土的戰國錯金銅戈上,刻畫著兩名武士徒手相搏的場景,其招式與現代擒拿術中的“金絲纏腕”驚人相似。這種技擊方式的傳承性,在彭州義和漢墓畫像磚上得到印證。
1949年前,在成都彭州義和的漢墓內出土了一批漢代畫像磚,其中一塊畫像磚上,兩人似在曠野比武,地面不平,頭上飛鳥驚飛。兩人都側身相向,和現代搏擊散打準備姿勢一致,側身相對,減少打擊面,同時便于攻擊對方。左側一人兩腳跨立,身體前傾,左拳伸出,右手握拳半舉起;右側一人雙腿下蹲,左手向前推掌,右手半舉起亮掌,做迎擊狀。畫面形象地展現了二人拉開架勢,聚精會神的對峙姿態,惟妙惟肖。兩位武士側身對峙的姿態,暗合現代散打“側身迎敵”的基本原理,顯示出漢代巴蜀武術已形成科學的攻防體系。
《漢書·藝文志》收錄的《手搏》六篇雖已散佚,但通過成都老官山漢墓出土的醫簡可知,當時已形成系統的運動醫學理論。簡文中“氣沉丹田”“力發腰胯”等要訣,與后世內家拳理論高度契合。廣漢三星堆博物館藏東漢“角抵陶俑”,人物肌肉線條分明,重心下沉,正是“沉肩墜肘”的完美示范。
漢代的四川還出現了大量的習武武士。1955年在樂山柿子灣發現的崖墓畫像中的“武士”,虎背熊腰,身體壯碩,右腿深跨,左腳貼地伸出,掌亮出,似武術中常見的仆步動作。在渠縣王家坪的無銘闕也有石刻“演武”,一少年在做典型的武術仆步步型。仆步步型能在保持身體重心穩定的前提下,最大限度降低身體高度,便于躲避對方攻擊和進攻敵手。
彭州義和出土的漢代畫像磚上,活靈活現地展示了比武的場景。
斗獸
天人交戰的史詩演繹
斗獸是以人和獸斗或獸與獸斗為主要內容,展現力量和智慧,以及戰勝自然界一切困難的攻防格斗活動。漢代斗獸活動盛行,不僅有斗牛、斗虎、弄彘等斗獸表演,還有斗獸的自娛自樂。
斗牛活動相傳源于蜀地。傳說具有牛形的岷江江神常常為害百姓,索取童女為妻,不給就施展魔法,讓江水泛濫。
東漢應邵《風俗通義》載,“李冰斗江神,化為牛形,與神角力。蜀人慕其德,歲以斗牛為祭。”這種祭祀活動逐漸演變為漢代的“春牛戲”,成為巴蜀地區重要的農耕慶典。都江堰出土的東漢石犀,重達8.5噸,其造型將寫實與象征完美結合:犀牛低首拱背的進攻姿態,與斗牛士側身避讓的動態,構成力量與技巧的永恒對話。在郫都區出土的漢畫像石“斗牛圖”中,斗牛士采用“犀牛望月”的姿勢,雙手持繩套住牛頸。這種技法在現代西班牙斗牛中仍能看到影子,但巴蜀斗牛更強調“以巧破千斤”——通過步法移動消耗牛的體力,而非蠻力對抗。
樂山柿子灣漢畫像“擊虎”圖中,一武士掄大錘向老虎打去,虎被震懾,蹲伏于地面。武士手持的青銅錘重達15公斤,與秦軍虎賁軍使用的“金瓜錘”形制相同。考古學家在陜西兵馬俑坑中發現的類似兵器,印證了漢代巴蜀地區作為軍事訓練基地的歷史地位。在渠縣蒲家灣“拽虎圖”中:頭戴帽冠的武士正弓步,身子后傾奮力拽著老虎的尾巴,老虎雙爪抓住一狗的脖頸。渠縣趙家村第二無銘闕石刻“斗虎”圖中,武士扎馬步頭部后仰,奮力拽著一只猛虎的尾巴。金堂畫像磚“戲虎”圖二幅,畫面虎張牙舞爪,兇猛異常,但戲虎人從容不迫。
樂山柿子灣崖墓畫像中的武術造型(高泓 攝)
新津出土的崖墓石棺畫像則記錄了蜀地“斗猿”。石棺“刺猿”圖中,一男子手持器具,在刺擊一只猿猴。崖墓石函“擊猿”圖中,一人手持兵器刺向一只身著服裝的猿猴,猿猴驚恐而逃。
廣漢太平畫像磚“鞲鷹”圖,則反映了東方古老的調鷹術。畫面三位奇人,中間的穿镼,右邊的正在舞蹈,左邊的手執飾物,臂上的鳥顯然是鷹。磚的另一端有銘文“永元八年”,即公元96年。此外還有“戲馬”,一人屈膝半跨,戲逗駭馬,馬奮蹄疾馳。
東漢“升鼎”畫像磚,畫面中的滑輪組裝置跟《墨子》中的攻城器械“車梯”原理相同。
舉重與角抵
力量美學的雙重變奏
舉重是一項古老的體育運動項目,數千年前就在我國廣泛開展,并被長期列為武舉考試的內容。主要形式有拓關、扛鼎、舉石等。
漢代巴蜀舉重活動也受到重視,流播甚廣。綿陽市三臺縣郪江崖墓“力士像”中兩人,其中一大力士雙足扎馬步,高高托舉起一石塊或銅鼎,向人炫耀;他的左側有一人似在做驚呼狀,雙手前推避讓,頭扭向后方。這是目前國內最早的舉重圖像。
郪江黃明月崖墓上的射箭圖(高泓 攝)
四川省德陽市出土的東漢時期“習射”畫像磚。畫面上兩位射士正準備射箭,其姿勢和裝備展示了當時習射的細節( 高泓 攝)
秦漢時期,巴蜀對于中央王朝具有重要戰略意義,巴蜀士兵對于秦漢王朝穩固西南統治作用巨大,士兵舉重訓練力量應是必備科目。1986年彭州義和出土的“升鼎”畫像磚,不僅反映了巴蜀人民的智慧,更暗含軍事工程的技術積累。畫面中使用的滑輪組裝置,與《墨子?備高臨》中記載的“車梯”原理相同,這種器械在攻城戰中具有重要作用。
角抵,是秦漢時期對摔跤活動的一種稱呼,也是奧運正式比賽項目摔跤運動的最早形態。兩人直接接觸后,運用身體某一部分以破壞對方身體支撐面為手段,將對方摔倒。
角抵運動在巴蜀的發展更具戲劇性色彩。郫都漢畫像石“角抵漫衍·水嬉圖”中,戴面具的角抵手實為古蜀儺戲與武術的結合體。重慶巫山出土的東漢綠釉陶角抵俑,兩人糾纏的姿勢暗含三十六種摔法變化,與敦煌莫高窟壁畫中的相撲圖形成東西呼應。這種將競技與表演融為一體的形式,正是宋代“瓦舍相撲”的雛形。
秦漢時期,西南地區軍事地位上升,尚武之風盛行,角抵不僅流行于軍中,而且流行于民間,尤其是川東一帶流行“角力”,民間稱之為“相攢”。
宋代調露子的《角力記》是第一部描寫角力的書,書中特別講述了唐末四川一帶的蜀都角力的盛行,記載的“蜀都角力社”,反映了唐代四川武術的組織化發展。這種民間社團不僅定期舉辦擂臺賽,還承擔著軍事訓練的職能。據《新唐書?兵志》記載,劍南節度使麾下的“雄邊軍”,其士兵多來自民間角力社,“每歲冬月,集于成都,較其優劣,以定軍籍。”
雅安高頤墓闕石刻上攜帶兵器的武士(高泓 攝)
兵械武藝
冷兵器時代的科技巔峰
成都百花潭出土的戰國嵌錯銅壺,其攻戰紋飾中展現的戈、戟、劍、盾組合戰陣,揭示出巴蜀軍隊的先進戰術思想。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兵器長度均按“勾股數”設計,如戈長1.62米(合周制七尺),恰是人體身高的黃金分割點。這種精密計算,在三星堆玉璋上的刻度紋飾中得到數學驗證。
彭州出土的漢代鐵劍,經金相分析顯示其采用了“塊煉滲碳鋼”技術,領先歐洲同類工藝千年。劍身表面的“暗格紋”不僅是裝飾,更是應力分布的視覺化呈現。
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的“三國武術展”中,觀眾可以看到蜀漢“無當飛軍”使用的青銅鉤鑲。這種攻防一體的兵器,其形制與現代武術中的“雙節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漢畫磚上的攻防密碼,既是巴蜀先民的生命記憶,更是中華武術的精神基因。從司徒玄空觀猿創拳,到李冰斗牛治水;從郫都角抵儺戲,到現代運動科學,巴蜀武術始終在傳承中創新,在碰撞中融合。當世運會的聚光燈照亮成都,那些定格在陶俑磚石間的武術瞬間,終將在世界運動的舞臺上,演繹出新的文明華章。
特別提示:“方志四川”已獲得成都日報轉載授權,未經原發媒體成都日報同意,請勿轉載!
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4月28日第8版
作者:許永強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