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資江碼頭的青石階上,暮色正一寸寸漫過江水。遠處的靈犀塔披著流光,將粼粼碎影灑向水面,像散落的星子墜入母親河溫柔的臂彎。這是新邵的夜,也是我闊別多時后重逢的故鄉。
江風裹挾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恍惚間將記憶拽回年少時的釀溪碼頭——柴油機渡船突突作響,兩岸柳枝低垂,土特產在竹簍與木箱間流轉,碼頭工人的號子聲穿透晨霧,與江鷗的啼鳴交織成舊時光的序曲。而今,大橋如長虹臥波,將昔日的荒莽的大坪化作鱗次櫛比的經濟開發區。資江永遠向東流,但這座小城已掙脫閉塞的桎梏,在二廣高速與滬昆高鐵的交錯中,將根系扎向更廣闊的天地。
穿過霓虹織就的碼頭長廊,恍惚聽見兒時赤腳踩過鵝卵石的聲響。那時的江畔有老渡船吱呀搖櫓,如今“八洲之城”的洲灘濕地已串聯成詩,八處洲渚如翡翠綴在綢緞般的江面。
晚風裹著艾草香拂過鼻尖,忽而想起端午將近,老街上阿婆的堿水粽該出鍋了——粽葉是龍山竹林采的,糯米是潭府鄉新收的,咬一口便能嘗盡四季山水的清甜。這滋味與坪上牛肚的辛辣、下源水酒的醇厚一同,在八角檐下釀成一杯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晨霧未散時,我循著記憶往白水洞去。白龍洞的“海底世界”依舊神秘,鐘乳石在晨曦中泛著微藍的光,恍若億萬年前的浪濤被時光凝成琥珀。山道上遇見挑竹簍的老漢,簍里裝著新采的桂丁茶,他說這是岳坪峰頂的藥王廟旁的古茶樹摘的。這茶與小河村的野生茶異曲同工,那些汲云霧而成的靈丹,曾讓深陷貧困的山民捧起“老山凼”的金碗,將綠葉化作金葉。端起茶湯輕輕一啜,舌尖的苦澀漸化作回甘,仿佛飲下了一整座青山的魂魄。
轉過山坳,清水村的百年楓香樹下坐著納鞋墊的婦人。她手中的絲線穿梭如飛,把雷公洞的傳說、石馬江的號子都繡進密密匝匝的針腳里。這里曾是“逢雨水渾、遇夏則枯”的窮鄉,而今顏嶺水庫的碧波倒映著露營帳篷與精品民宿,紫荊與格桑花沿著硬化村道蜿蜒,將“雞犬相聞”的鄉土氣釀成生態旅游的金字招牌。
暮色四合時,漫步在翻新的西湖北路,曾經泥濘的鄉道早已化作通衢。邵陽北站的高鐵呼嘯著穿透暮云,卻帶不走老街木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三角坪的簡陋小廣場已降坡擴建,大新街地下通道的霓虹燈箱映照著往來行人,恍若萬花筒中流動的碎片。
拐進無名土菜館,老板娘正翻炒著香氣四溢的黑牛肚。這是梅山文化圈獨有的野性滋味——青蛙不剝皮、泥鰍不破膛、二兩鯽魚留苦膽,每一口都帶著山民的倔強與智慧。
登上靈犀塔遠眺,“賽雙清”青翠如黛,與開發區玻璃幕墻的冷光形成奇妙對話。龍山藥材的橘井泉香仍在治愈鄉人,而扶貧車間里,歐盟認證的野生茶正通過電商平臺流向世界。城西濕地公園的露營節上,年輕人架起天文望遠鏡仰望銀河,老人們卻捧著搪瓷缸,爭論著文仙觀呂洞賓的劍痕是何時留下的。
母親塞給我的豬血丸子,此刻在行囊中沉默如琥珀。豆腐與豬血經松枝熏烤,將三百六十日的風霜雨雪凝成黝黑的鄉愁圖騰。她說:“帶著它,天涯海角都有家的味道。”列車啟動的剎那,晨霧中的“湖南之心”正破繭成蝶——古茶樹的年輪與高鐵軌道平行生長,斑駁的磚瓦與璀璨的燈火,都在水墨長卷里找到了最妥帖的注腳。
新邵這座小城,把山嵐凝成詩句,將歲月煮作茶湯。資江碼頭的老柳記得每一代游子的背影,白水洞的飛瀑藏匿著少年時的吶喊,而靈犀塔的銅鈴總在夜風中低語,提醒著離人:無論行至多遠,這里永遠為歸客溫著一盞暖光。
那些被繡進鞋墊的傳說、熏入臘肉的炊煙、寫進扶貧日志的星夜,都在證明——故鄉從未遠離。她只是以梅山人的韌勁,將古老的血脈注入新時代的脈搏,讓每個游子的行囊里,永遠藏著一片不會褪色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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