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養人實際上是在用一種極為具體的方式守護那些難以把握的東西:友誼、記憶、情感。 」
五一假期間,北京地壇公園兩棵普通國槐意外走紅。樹干上掛著的認養牌顯示:“認養人:余華的朋友鐵生”“認養人:鐵生的朋友余華”,期限將于2025年4月30日到期。
網絡霎時沸騰,“余華老師該續費了”的留言鋪天蓋地。余華表示對此毫不知情,這一“烏龍”事件卻在互聯網掀起一波共情浪潮。
(網友證實余華老師并不知情)
如今,導航軟件上已標注“鐵生的朋友余華認養的樹”,游客紛紛慕名前往,甚至有人表示愿意繼續用“余華和鐵生”的名字為樹木續費。
兩棵樹,兩塊牌,為何撼動萬千網友心弦?
這場關于“續費”的集體關注,不只因“有一種友情,叫余華和鐵生”,更因它觸動了當代人對穩定性的渴望。在虛擬空間日益膨脹的今天,人們反而更加珍視實體世界的情感寄托。
(地壇認養活動“爆火”)
我們依然在選擇用最古老的方式——在土地上種植生命——來紀念那些重要但無法觸摸的情感。
1
樹與地:公共空間的精神自留地
現代都市的規劃很少為心靈留下棲息之所。鋼筋水泥鑄成的城市森林中,精神的根系難覓扎根之處,人們的情感需要一個“去處”。
高樓大廈,繁忙街道,擁擠地鐵,陌生鄰居——都市提供了效率、便捷與匿名性,卻逐漸拆解了人與空間的深層聯結。現代人因此成了精神流浪者,在喧囂中尋找一方自留地,一處既能與他人對話又能與自我相處的心靈領地。
(近年來,公園成為城市居民的“避難所”)
地壇,這片被文學浸潤的土壤,成了精神家園的象征。對史鐵生而言,這里不是普通公園,而是生命的錨點。《我與地壇》中,他寫道:“因為這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輪椅上的作家在這里與命運和解,將一座人人可游的城市公園轉化為獨屬于他的精神世界。
因此,當認養人選擇在地壇認養樹木,這一行為便帶有了某種文學傳承的意味——站在文學巨人肩上的精準定位,讓抽象情感在現實中找到具體坐標。
(地圖上出現“鐵生的朋友余華認養的樹”的地標)
樹木,城市中的另類存在,與現代都市形成鮮明對比。當城市生活愈發匆忙、嘈雜、線性時,樹木依然以另一種節奏生長:它緩慢而非快速,靜默而非喧囂,循環往復而非一往無前。正是這種反向特質,使樹木成為人們情感的理想載體:
它扎根泥土,又伸向天空;
它隨季節更迭,又堅守原地不移;
它向公眾開放,又能被個人認養。
(小紅書@張魚Dram true)
這種多重性與現代人矛盾的精神需求不謀而合——既要社會連接又需獨處空間,既接受變化又尋求永恒。
認養行為于是成為一種空間標記的儀式。“余華的 朋友鐵生”“鐵生的朋友余華”——乍看是簡單紀念,實則是空間重構。這對互文的認養牌將兩棵普通國槐從城市綠化系統中分離出來,賦予它們獨特身份。
通過這一命名儀式,認養者在公共空間中劃出一塊不被打擾的心靈凈土,一方可以容納記憶與情感的精神領地。
(地壇公園認養牌上的“碎碎念”)
地壇國槐的獨特之處在于其曖昧的邊界性——物理上位于公共空間,意義卻因觀者而異;認養牌人人可讀,情感卻只有知情者能讀懂。
這種半開放狀態恰如都市居民的情感表達困境:既想被理解,又拒絕透明;既渴望分享,又需要保留。認養模式提供了微妙平衡——不必將情感完全隱藏,也不必將其全然暴露。
人們對這兩棵樹的集體關注,本質上反映了對“精神自留地”可能性的認同與向往。在被算法分割的數字世界,在缺乏記憶的城市空間,每個人都在尋找一處能夠安放靈魂的港灣。
地壇的樹木提供了一種解法:通過認養公共空間中的實體,為精神需求開辟具體棲息地。
2
物與情:為無形賦形
當認養牌上寫下“鐵生的朋友余華”時,不僅標記了一棵樹,更創造了一個意義的結點,一個記憶的錨點。在看似簡單的命名行為中,抽象的情感獲得了具體的地理坐標,無形的思念有了物理依托。
情感無形無相,卻最為真實。它們如水流動、如煙飄散,卻又如山般沉重。自古以來,人類一直在尋找“器”,為這些無形之物提供形態與邊界。
從刻在石頭上的象形文字,到鎖在項鏈里的照片; 從埋在地下的時間膠囊,到掛在樹上的認養牌——人類始終試圖通過物質為情感創造形態。
這源于人類對抗情感易逝性的古老沖動,更是一種確認存在的方式,是對“我曾在此”“我們曾相遇”這類痕跡的執著留存。
(塞納河上旁的“同心鎖”)
海德格爾洞察,物的本質在于它的逗留。在這種理解下,物質的持久性與情感的流動性形成了完美互補——情感如水,千變萬化;物質如器,穩定承載。
在這個加速度社會中,當我們被信息碎片化、關系短暫化和生活表面化所包圍時,那些能夠逗留的東西因其稀缺性而顯得格外珍貴。
物之為物,本無意義,卻因人的賦義而獲得靈魂;情本無形,因為物的承載給予邊界而長出血肉。我們為物取名,物質從自然存在上升為意義載體;我們向物傾注情感,內心體驗轉化為外在表達。在這種交互中,物與情相互塑造,共同生成新的存在方式。
(莫言史鐵生余華的“潦草小狗”圖)
認養樹木的價值在于讓抽象情感獲得可感形態——友誼不再僅是內心體驗,而成為可被觀察的外在存在;記憶不再只是主觀片段,而成為可被分享的客觀實體。物質的可感性彌補了情感的無形性,創造了一種介于內在與外在之間的存在方式。
當我們無法擁抱一個人,我們便擁抱與他相關的物;當無法對話,我們便通過物質寄托思念。樹木的生長成為友誼的延續,認養牌的存在成為對話的持續。鐵生已逝,但通過這棵樹,他仍以“余華的朋友”身份存在;兩人的友誼看似中斷,卻在物質世界中找到了延伸路徑。
(網友評論)
物的承載,讓不在場變為某種“在場”,讓過去延續到現在。因此, 認養人實際上是在用一種極為具體的方式守護那些難以把握的東西:友誼、記憶、情感。在“輕飄飄”的時代,人們需要一些“沉甸甸”的東西來確認情感的真實。
在虛擬泛濫的時刻,我們越發渴望實在的觸感,渴望能夠被觸摸和感知的情感存在方式。認養一棵樹,或許是一種態度——相信緩慢,相信物理世界,相信需要時間沉淀的東西。
3
“該續費了”:時間洪流中建造微型島嶼
“余華老師該續費了”——網絡調侃的背后,是對永恒本質的重新思考。在萬物流轉的世界中,重要的情感如何延續?
(網友喊話余華“續費”)
認養樹木、定期續費,是一種在流動時代握住情感重量的嘗試。我們希望能夠在時間的長河中,建造哪怕最小單位的永恒。
傳統的紀念方式——碑刻、紀念館、銅像——追求物理上的永久存在;而認養樹木定期續費,持續確認。這種周期性儀式將抽象的“記得”轉化為具體的“續費”,將模糊的“不忘”變成明確的行動。
與其說是對永恒物質的依賴,不如說是對重復儀式的信任;與其期待永久保存,不如接受定期喚醒。
續費機制將宏大的時間分割成可感知的片段:一年,又一年,再一年。這種分割讓虛無縹緲的“永恒”變為具體可把握的瞬間,讓抽象的“記憶”轉化為實際的守護行動。每一次續費都是對友誼的重新確認,每一個期限都是時間的錨點,讓飄忽的記憶獲得確定性。
(網友評論)
在必然的消逝面前,我們為何仍執著于建造某種形式的永恒?
答案或許在于,認養樹木這一行為承載著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它承認一切終將逝去的宿命,又執著地尋找讓記憶多存在一天的方式。這種以有限對抗無限的努力,不是對抗遺忘的完全勝利,而是在接受消逝前提下的溫柔抵抗。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寫 道:“遺忘就像一只粉碎一切的蛀蟲”而人類又在“時時刻刻在創造自己”。認養樹木、為其命名、定期續費,正是這種對生者和逝者同等重要的記憶守護。
或許我們無法永遠記得所有重要的人和事,至少我們可以努力讓某些記憶多存在一段時間,在特定空間獲得棲身之所。
(電影《尋夢環游記》)
一切都被快速消費和遺忘,認養一棵樹顯得格外珍貴。它不追求轟轟烈烈,只在乎點點滴滴;它不期待萬世流芳,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有一個地方,安放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它不需要驚天動地,只需要像樹一樣,扎根、生長、提供庇護,成為時間長河中的一個溫柔島嶼。
(網友打卡地壇與“鐵生余華樹”)
或許一切堅固的都會煙消云散,但在承認這一切的前提下,我們仍可以建造有限的永恒。地壇的兩棵樹下,友誼正以新的形式繼續,專程前往的漫步,被觸動的心靈,在時間中獲得新生。
或許,這正是我們面對無常世界時,所能做出最溫柔的回應。
(圖片素材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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