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建榕
在一個城市的成長過程中,必定會流傳各種各樣的傳說,烘托著城市的記憶。這是城市歷史的一部分,也是城市文化的符號,為這個城市增添無形魅力。外灘中國銀行樓高之謎,無疑是其中之一。
1934年英商建筑設計事務所——公和洋行(Palmer & Turner Group,P&T)為外灘中國銀行設計新大樓時,堪稱大手筆:一座雙塔形的ART DECO高層建筑,最高處300余英尺,換算下來約91 米,34層,遠高于隔壁沙遜大廈(今和平飯店)13層樓的77米。設計效果圖配發的文字令所有上海人異常振奮:第一幢摩天大樓俯瞰著上海外灘,被提議的中國銀行新大樓。
1934年中國銀行大樓設計效果圖,為前后雙塔形摩天建筑, 遠高于相鄰的沙遜大廈。
不料拆下腳手架,原本準備好好慶祝一番的上海人,只見落成后的大樓, 莫名其妙比沙遜大廈矮了一頭。種種傳說由此而生。其中最流傳的說法,你肯定也聽說過,中國銀行從34層樓降到18 層樓,再降到17層樓,實際高度僅70余米,比13層樓高的沙遜大廈還低1米左右,其中的緣由,完全是隔壁那位蹺腳沙遜從中作梗所致。1979年出版的《上海的故事》中,有一篇《蹺腳沙遜》, 作者謝夫,他采納了沙遜大廈老員工的口述回憶,說:“當荷重34層的地基打好,動工向上建造的時候,蹺腳沙遜竟蠻不講理地說:這是英租界,在他的附近造房子,不準高過他的沙遜大廈的金字塔頂……”他仗著高額納稅人的緣故,從租界工部局一路告狀到了倫敦,硬生生將中行大樓壓低了一頭。
該文的影響很大,此后相關的論述多如出一轍,有人懷疑這一傳說形成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可是中國銀行資深行史專家李慶先生告訴我,他為了求證此事,曾經訪問過兩位30年代中期進入中行工作的老前輩,采訪時均已90余歲高齡,他們回憶說,當年他們參加工作時,新大廈尚未完全竣工,可是在同事那里已經聽到了這樣的說法。
1936年10月10日,中國銀行舉行開工典禮。圖為中行大樓建筑工地
傳說歸傳說,這一說法卻找不到任何史料依據。我也查找了1933年至1936年的《工部局董事會會議記錄》,同樣未發現工部局董事會討論過中國銀行大樓建筑的事宜,當然也未發現任何與沙遜有關的記錄。有文章說,沙遜向工部局董事會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不過要知道,工部局董事會的董事中,有好幾位中國人,其中貝祖詒還是中國銀行上海分行經理,中行新大樓的實際負責人。
中國銀行大樓要造34層樓,也算是有圖有真相。在中國銀行行史陳列館內,有1934年9月27日中國銀行大廈管理處的會議記錄展出,討論的就是建造新大廈的問題,“議決在外灘造一高塔,高度約三百尺……如工部局對于高度未能準許,則由貝經理親向接洽。”另一節則明白記載高度為“三百另六尺”,換算下來,就是后來傳說的91米,實在不是空穴來風。
那么,從34層樓大幅下降為18層,接著又降為17層樓,原因何在?顯然是受到1934后蔓延的白銀危機的影響。因為來勢洶洶的白銀危機,極大地影響到當年上海的房地產行業。據統計,上海房地產業的成交總額,從1931年的13000萬元,下降到1934年的1400萬元。
中行財務狀況也不容樂觀。公和洋行雖然應邀設計了34層雙塔高樓的方案,但僅僅是推出了一個概念性的設計方案,并未獲得中國銀行的實際推進。
在金融危機的背景下,公和洋行應中國銀行方面的要求,對設計方案一再進行調整,降低高度,以節省經費。這是中國銀行樓層大縮水的一大原因。
為什么有18層之說呢?在1934年4月,經中國銀行董事會決議,總經理張嘉璈明確指示將中行大樓降至18屋樓。據《張嘉璈年譜長編初稿》,張在1934年4月的日記里說:“經董事會決議,決定建一十八層樓之大廈,以供總管理處與上海分行辦公及營業之用。預算營建費六百萬元。”
次年初,中國銀行向工總局提出建造大樓的申請書,又減了一層樓,便略低于隔壁77米的沙遜大廈了,與實際建成后的情形相似,上方是中國傳統的藍色琉璃瓦四角攢尖頂,一些細部裝飾帶有中國傳統色彩。從原先設計的34層高樓到實際建成后的17層樓,中行大樓幾乎削去了整整一半樓層。
這也可以從中行發行的兩張紙幣上看出端倪(見下圖)。1935年和1937年,中國銀行分別發行了5元和10元紙幣,上面都有即將建造和即將落成的中行大樓效果圖,前者畫面上的中行大樓,明顯高出沙遜大廈一截,而后者則略低于沙遜大廈,即為大樓落成后的樣貌。
1935年中國銀行5元紙幣(銀行博物館藏)
中行大樓明顯高出沙遜大廈一截
1937年中國銀行10元紙幣(銀行博物館藏)
中行大樓略低于沙遜大廈
問題是,中國銀行為何一降再降,從18層樓降為17層?如果說從34層大幅降低到18層,還好理解,那么再降一層,又作何解?因為這一層樓,就牽涉到誰是外灘第一樓的問題,實在非同小可。
難道中國銀行真的因為白銀危機的緣故,連一層樓的錢也拿不出來了嗎?這一可能性不大,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中國銀行顯然不差這一層樓的錢,因而從經濟上也難以解釋這一層樓的變化。
考量各種因素,上海人守規矩、照章辦事,應是主要原因。在租界工部局的建筑規章中,一個核心思想是限制建筑物的高度,但隨著上海城市化程度的不斷提高,租界地皮的價格日長夜大, 業主挖空心思要最大化利用地皮,建造高樓大廈是大勢所趨。無奈,工部局也不得不放寬標準。其中有一條規定,所有面向租界公共道路的新建筑物,其靠近臨街地段的高度,不得大于道路寬度的1.5倍。
也就是說,只要建筑的樓房前面有相應的空地,包括道路,而且該空地(道路)不會再建筑其他建筑物,那么該樓的高度,可以相當于該空地1.5倍的寬度,比如樓前有100米寬的空地, 大樓就可以造到150米的高度。所有20 年代以后建造的高樓,基本上都是遵循這一規定建造的,當然受諸多因素的影響,重點地段的建筑都很低調,往往就低不就高,如沙遜大廈。
沙遜大廈(今和平飯店)設計效果圖。1929年沙遜大廈落成時,隔壁的中行大樓尚未啟造。
沙遜大廈實際高度77米,如果以該大樓東側到外灘黃浦江的距離,按1.5 倍計算,大廈建筑至100米高度都不成問題。同樣,中行大樓的高度,確實可以按建筑師威爾遜的設想造至90余米。
可是工部局關于建筑規章,還有一些附加條件,如建筑物高度,既取決于它正面所面對的空地或道路,也取決于它的側面所面對的空地或道路。比如, 沙遜大廈面對外灘的部分,可以設計造到77米、13層樓高,而面對南京路的建筑物部分,則因為寬度不及前者,只能設計至10層樓為止。如此,我們姑且不論中國銀行大樓面臨外灘的正面部分, 看看環繞它的其他幾條馬路,南側的滇池路,西側的圓明圓路,均不如南京路的寬度,因此原先坐落西側的另外一座塔樓,又如何得以起造呢?干脆砍掉了事,形成中行大樓前高后低的格局。中行大樓的后部與中間,都在8層以下,有的地方只有4層,大概也是這個緣故。
工部局對于建筑管理一向嚴格。現在還不敢斷定,工部局建筑方面的法規,是導致中國銀行大樓最終高度的決定性因素,但很可能沙遜就是利用了工部局對建筑法規的“解釋權”。沙遜會說:“瞧,中國銀行大樓對著外灘的空地與沙遜大廈一樣寬,但其他方向都不如南京路,我加個尖頂也只有77米,他那個大方頂怎么可能超過我呢?這不是把整個外灘風貌都破壞掉了嗎?”
因為言之有理,有法可據,工部局當然會點頭贊同,要求中行大樓的高度不得超過沙遜大廈。中行大樓是在外灘最后開建的一座高層建筑,外灘的優美天際線已經基本定型,看在外灘的份上,中行方面要拒絕也難。宋子文和張嘉璈、貝祖詒等人都是公認的精英人物,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的所作所為,必定會與這座城市的氣質相符。
這一段,信手拈來,毋庸置疑屬于想象的成分。想象與事實之間,隔著多遠距離,取決于是否合理,就算是筆者在冥思苦想一籌莫展之際,自我“解套”的一記怪招吧。
話說回來,一座城市的高度,不在于樓有多高,而在于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的高度,在于市民的現代化意識。從這一角度看,見多識廣的宋子文、張嘉璈顯然不想爭一時之高,是有超前意識的。中國銀行的全部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近百年來,它通過金融方面的創新理念,極大地推動了近代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為上海和中國走向現代化作出了卓越貢獻,是一根難以逾越的實實在在的高標桿。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官方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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