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八年深冬,汴京飄著細雪。??倒黩榭s在炭盆邊的矮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摳進繡著并蒂蓮的錦被——那是她出嫁時母親苗貴妃親手繡的,如今錦緞上爬滿灰撲撲的虱蟲,在暗紋里結成細碎的黑點。
"公主該換藥了。"老嬤嬤舉著藥膏的手懸在半空,望著她左頰潰爛的傷口突然哽咽。十日前她自己扒拉炭盆取暖,火星子濺在臉上,如今膿水混著血痂往下淌,在蒼白的皮膚上燙出猙獰的疤痕。
雕花木門"吱呀"推開,冷風卷著雪粒子灌進來。駙馬李瑋穿著半舊的青衫立在門口,腰間玉佩是當年公主陪嫁的和田玉,在暮色里泛著冷光。他望著榻上形容枯槁的妻子,喉結動了動,終究只是從袖中摸出一疊藥方:"太醫院開的生肌散,每日三次。"
公主的睫毛顫了顫,像被風吹動的蝶翼。她想起十年前在玉清昭應宮初見時,這個表叔穿著月白長袍,袖口沾著墨漬,正蹲在太湖石旁畫一只振翅的寒鴉。那時她九歲,躲在乳母身后偷瞧,只覺得這人脊背佝僂,遠不如教她騎射的張茂則將軍英武。
"駙馬倒是有心。"她忽然笑了,聲音像浸了冰的絲線,"當年在李家祠堂,婆母說你每日臨摹《女誡》,如今可是要拿這些藥方當《列女傳》教我?"
李瑋的手指驟然收緊,藥方邊緣被捏出褶皺。七年前那個雪夜,她帶著梁懷吉在小廚房里喝酒,母親楊氏掀簾進來時,正看見公主的繡鞋踩在他的硯臺上,朱砂墨汁濺了半幅《璇璣圖》。后來發生的事他不愿回想——公主的耳光甩在母親臉上,府里的仆役舉著棍棒沖進廂房,而她趁著混亂連夜叩開禁門,讓整個汴京都知道了駙馬府的丑事。
"公主好好將養。"他轉身時玉佩撞在門框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明日還要給母親請安。"
木門重重合上,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炸開。公主盯著帳頂繡著的雙鶴紋,忽然想起十六歲生辰那日,父親抱著她坐在龍椅上,用朱砂筆在她眉心點了顆痣:"朕的??担鲞@天下最尊貴的公主。"那時她不懂,尊貴有時是金絲籠,是祠堂里必須晨昏定省的婆母,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婚約。
一、金殿珠翠
寶元二年春,汴京的玉蘭開得正好。九歲的??倒鞴蛟诖葔蹖m的紅毯上,聽著父親與曹皇后商量和親之事。遼國使臣的胡子上沾著塞北的雪,卻在看見她時笑出一口白牙:"貴國公主貌若天仙,若能與我大遼聯姻——"
"朕的女兒,斷不會嫁到苦寒之地。"宋仁宗的聲音像暖玉,卻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親自扶女兒起身,鬢角已有些許白發,"等你及笄,父親定給你尋個最好的駙馬。"
那時她不懂"最好"的含義。直到慶歷七年,父親帶她去李家祠堂祭祖。香案前跪著個十三歲的少年,寬寬的額角,眼睛像浸在墨水里的杏仁,見了她便慌忙磕頭,袖中掉出半幅未完成的《搗練圖》。
"這是用和的表弟,李瑋。"父親的手掌按在她肩上,帶著暖意,"你外祖母當年..."話到此處突然頓住,殿外的風卷著紙錢灰撲進窗欞,將少年的臉襯得忽明忽暗。
后來乳母悄悄告訴她,這是外祖母家的血脈。當年"貍貓換太子"的傳言鬧得沸沸揚揚,父親直到劉太后薨逝才知道自己身世,這些年對李家多有照拂,連這門親事也是為了彌補對生母的愧疚。
"公主金枝玉葉,駙馬雖貌不驚人,卻是詩畫雙絕。"乳母替她描唇時,胭脂筆在唇瓣上畫出歪斜的弧線,"再說了,親上加親,才是佳話。"
佳話?嘉祐二年冊封禮那日,她穿著九翚四鳳冠,披著霞帔站在宣德門前,望著汴河上百艘花船爭流,忽然想起李瑋送她的生辰禮——一幅《百鳥朝鳳圖》,每只鳥的眼睛都畫得活靈活現,卻獨獨缺了鳳首。
"臣畫不出鳳凰的眼。"他跪在丹墀下,聲音像落在雪地上的柳絮,"因從未見過比公主更美的眼睛。"
周圍響起低低的笑聲。她望著他青衫上的墨漬,忽然覺得厭煩。這樣的奉承話,梁懷吉每日都能說上十句,比他說得更動聽,更溫柔。
二、夜叩禁門
治平元年的重陽節,駙馬府的桂花開得格外盛。??倒饕性诰徘鷺蛏希戳簯鸭扇~盞里倒菊花酒,月光在他耳垂上鍍了層銀邊,比李瑋案頭的玉墜還要溫潤。
"公主可還記得,當年在御花園教小皇子撲流螢?"懷吉的聲音混著酒香,"那時您說,流螢雖小,卻能照亮黑夜。"
她正要答話,轉角處忽然傳來腳步聲。李瑋的母親楊氏舉著燈籠,鬢角的銀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夜深露重,駙馬還在書房臨帖,公主怎的在此飲酒?"
酒盞"當啷"落在荷葉上,驚起一池漣漪。公主望著楊氏發間那支刻著并蒂蓮的銀簪——那是她陪嫁的頭面,如今戴在婆母頭上,像根刺扎在眼皮下。
"婆母這是要學御史言官,管起我的行蹤了?"她晃了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順著袖口往下淌,"還是說,李家的規矩,要新婦每日卯初便在祠堂抄經?"
楊氏的臉瞬間漲紅:"公主貴為天人,自然不必遵守俗禮。"她盯著梁懷吉,眼中閃過嫌惡,"只是這內侍...男女有別,還望公主自重。"
夜風突然轉了方向,帶著桂花的香氣鉆進鼻腔。公主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婆母趁她午睡時闖進廂房,掀開她的妝匣翻看首飾,最后拿走了那支嵌著東珠的步搖。那時她就該知道,這深宅大院里,連呼吸都是錯。
"自重?"她忽然笑了,笑聲驚飛了樹上的寒鴉,"我倒是要謝謝婆母,讓我知道李家的規矩——新婦的嫁妝可以隨意拿,駙馬的書房卻連公主都進不得。"她指了指遠處亮著燈的廂房,"李瑋每日在里面畫仕女圖,畫的可是哪家姑娘?"
楊氏的身子晃了晃,燈籠里的燭光跟著搖曳。懷吉悄悄扯了扯公主的衣袖,卻被她一把推開。這些年積壓的怨氣像潮水般涌上來,她想起新婚之夜,李瑋捧著《詩經》站在喜帳外,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卻始終不敢掀開門簾。
"公主!"楊氏忽然跪下,聲音里帶著哭腔,"老身知道您嫌棄瑋兒貌丑,可他每日天不亮就練字,只為能配得上您...您何苦要作踐自己?"
"作踐?"公主踉蹌著后退,踩碎了腳下的桂花,"是你們李家在作踐我!"她忽然轉身,提起裙擺就往府外跑,懷吉慌忙跟上,只留下楊氏在原地啜泣。
那晚的禁門叩了三次才開。當宮門在身后"吱呀"合上時,公主望著宮墻上的月光,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皇宮的門,夜里輕易不開,除非...除非是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第二日,御史臺的彈劾奏章像雪片般飛進朝堂。"公主夜叩禁門,違背禮制""與內侍私通,有失婦德",每句話都像鋒利的刀,剜著她的心。父親坐在龍椅上,臉色比殿外的積雪還要白,最終只說了一句:"讓駙馬府徹查。"
徹查的結果是梁懷吉被發配洛陽,楊氏被禁足祠堂。而她,被剝奪了兗國公主的封號,降為沂國公主。那日在后宮,母親苗貴妃抱著她哭:"都是娘的錯,當年該勸陛下選個年輕俊朗的駙馬..."
她卻望著窗外的梧桐樹,想起李瑋在她被罰時送來的《女誡》抄本,每一頁都寫著小楷,末尾還綴著一句:"臣自知貌丑,不敢奢求公主垂愛,只愿公主安好。"
三、鏡里恩情
嘉祐八年,宋仁宗病重。??倒鞴蛟趯媽m外,聽著父親在里面喊"皇后與張茂則謀逆",心里像被針扎般疼。這些年父親為了彌補李家,硬是將她塞進了這段婚姻,如今自己病重,卻還想著讓她與李瑋和解。
"公主,陛下要見您。"內侍掀開簾子,殿內彌漫著濃濃的藥香。宋仁宗靠在榻上,手背上扎著銀針,看見她時忽然笑了:"???,你外祖母若泉下有知,看見你和瑋兒和睦,定會很高興。"
她垂眸望著父親枯槁的手,想起去年冬天,李瑋的兄長上奏請求和離,父親原本要答應,卻被大臣以"孝義"為由勸住。最終只是罰了些錢,降了她的封號,而李瑋,依舊是駙馬。
"父親,您說夫婦之道是齊家之本..."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可強扭的瓜,真的會甜嗎?"
宋仁宗的手顫了顫,銀針在皮膚上劃出一道血痕:"瑋兒是你外祖母的血脈,朕對李家...有愧啊。"
她不再說話,只是替父親掖了掖被角。窗外的雪又下大了,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子時。這一晚,她夢見自己回到九歲,在玉清昭應宮看見李瑋畫寒鴉,他說:"寒鴉雖丑,卻能守著枝頭,等春天來。"
可她等了十年,終究沒等到春天。
四、燈盡油干
元豐三年冬,福康公主已經病了三個月。李瑋很少來她的院子,偶爾來一次,也是站在門口說兩句話就走。府里的下人們看她失勢,連湯藥都要克扣,還是老嬤嬤偷偷用自己的月錢去抓藥。
"公主,喝口粥吧。"老嬤嬤端著白粥,眼淚滴在碗沿,"您這樣下去,苗貴妃知道了該多心疼..."
提到母親,公主的眼神動了動。苗貴妃這些年為了她,幾次想毒殺李瑋,都被曹皇后攔下。如今母親被困在后宮,連探望都難。
"嬤嬤,你說...如果當年我沒推開懷吉,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她望著窗欞上的冰花,忽然想起懷吉離開前說的話:"公主,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門忽然被推開,李瑋帶著一身寒氣進來,手里拿著幅畫。公主認得那是他新得的《璇璣圖》,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詩。
"臣...臣想把這幅畫送給公主。"他的聲音有些發抖,"當年在小廚房,是臣的不是,不該讓母親去打擾您..."
公主盯著畫上周璇璣的像,忽然笑了:"你如今是在可憐我?"她指了指自己潰爛的臉,"還是覺得,我快死了,你終于解脫了?"
李瑋的臉瞬間蒼白:"公主何出此言...臣只是..."
"只是什么?"她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錦被上,"是覺得我當年打了婆母,夜叩禁門,丟了你的臉?還是覺得,我這么多年不讓你近身,是在作踐你?"
李瑋忽然跪下,畫軸滾落在地:"公主,臣知道您恨我,可臣從未恨過您...當年在祠堂,看見您穿著嫁衣走進來,臣就知道,臣配不上您..."他的聲音哽咽,"可臣真的很想對您好,就像對...對一幅珍寶名畫那樣,好好護著,供著..."
珍寶名畫?公主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原來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件需要供奉的寶物,而非妻子。她想起新婚三年,他從未進過她的寢室,每次見面都是規規矩矩作揖,連手都沒碰過她一下。
"出去吧。"她輕聲說,"我累了。"
李瑋站起身,忽然看見她床頭放著當年的《百鳥朝鳳圖》,鳳首處被人用紅筆描了個朱砂點,像滴淚。他張了張嘴,終究沒說話,轉身離去。
那夜,公主夢見自己站在汴河邊上,無數孔明燈升上天空,每個燈上都寫著"福康公主千歲"。忽然一陣風來,燈盞紛紛墜落,化作河面上的點點星光。她伸手去撈,卻看見自己的倒影,左頰上的疤痕像只黑色的蝶,永遠停在了那里。
凌晨時分,老嬤嬤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床褥上的虱蟲還在爬,炭火早已熄滅,只剩一堆冷灰。而李瑋,此刻正在書房對著《璇璣圖》發呆,硯臺里的墨汁結了冰,像他這些年被凍住的情腸。
尾聲
??倒鬓笆诺南鞯綄m里,宋神宗震怒。當得知她臨終前衣衾生虱、無人照料,當即下旨:"李瑋奉主無狀,貶為郴州團練使,永不再用。"
出殯那日,汴京城下著鵝毛大雪。送葬的隊伍里,有個身著青衫的男子,捧著幅未完成的《百鳥朝鳳圖》,鳳首處終于畫了眼,卻含著一滴淚。
有人說,那是駙馬李瑋,在公主薨逝后,終于畫出了鳳凰的眼——原來鳳凰的眼,從來不是高傲的,而是含著淚的,就像這段強扭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淚多于笑。
雪落在汴京的宮墻上,落在駙馬府的殘荷上,落在那幅永遠缺了一角的《璇璣圖》上。而關于??倒鞯墓适?,終究成了史書中的幾行字,卻讓后人永遠記得:有些緣分,強扭的,終是苦的;有些恩情,金殿上的,終不如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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