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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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話題是寫《》的時候延展出來的。這幾年出了好幾版紅樓夢主題的舞劇、歌劇、戲曲(好家伙,西游制霸大熒幕,紅樓制霸戵毹),和影視劇一樣,最容易被評論的部分還是服裝。雖然聲音很多很雜,但我發現似乎大家對于寶玉的抹額似乎都沒有什么想法,在我看來這恰恰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地方。
如果想起寶玉的抹額,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估計每個人腦海里都回浮現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里的那個形象,紅色細窄帶,勒于額頭,上有裝飾,正中綴寶石。
(1987《紅樓夢》中寶玉)
(2009《黛玉傳》中寶玉)
(2010《紅樓夢》中寶玉)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影響巨大的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之前是如何表現寶玉的抹額的?
關于賈寶玉的打扮穿著,主要出自《紅樓夢》第三回,但這里面又經歷了一次“換裝”,所以實際上寫了兩個造型。
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嚶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
所以,寶玉不是時時刻刻都戴著抹額。
(圖/《“1987,我們的紅樓夢”紀念畫冊》)
寶玉的紅衣紅抹額形象,也是1987版固化而來,還帶著觀眾自己的一些錯位腦補,因為87版里寶玉也不是一直戴著抹額。這個問題在影視化里并不算太嚴重,因為場次較多,寶玉需要更換多個造型,但在一些舞臺化的表演中、綜藝片段、廣告短片里就比較嚴重了,因為這些演出場次少且需要更具符號化的賈寶玉形象,紅衣紅抹額的形象在近年的舞臺里就幾乎成為定式。
(越劇《我的大觀園》,抹額貫穿了所有造型)
1987版《紅樓夢》電視劇之前有戴抹額的寶玉形象里,抹額位置更高些,一般位于扎起的頭發與披散的短發之間,并與束發冠搭配一同出現。
(早期黃梅戲《紅樓夢》)
(1977年李翰祥導演《金玉良緣紅樓夢》)
(1984越劇連續劇《紅樓夢》)
這種程式的抹額在1987版電視劇服裝設計史延芹的設計稿里也有看到,劇中也有出現,但場次不多,所以大家都沒啥印象
而我們更熟悉的紅衣紅抹額程式里,1987版則出現了一個抹額不搭配束發冠的版本,有的還留辮子。
(1987《紅樓夢》中戴抹額不戴紫金冠,與戴紫金冠不戴抹額的形象)
(1987《紅樓夢》中留辮的寶玉形象)
聰明的人應該已經想到了,抹額與束發冠的搭配,在1987版之前一定另有參加源頭,否則不會如此一致地使用這個程式。
因為他們都參考了戲曲里的紫金冠模式。戲曲里的紫金冠,正面形象可以拆分成頂上的束發冠和腦門上的額子。“額子”在一些語境里,略等同于抹額,比如一些方言中“額子”“勒子”“頭箍”是非常相似或一樣的東西。很顯然,這些早期的寶玉形象,是將寶玉抹額的設置與戲曲紫金冠的額子對齊了。
(戲曲中的紫金冠,網絡圖片)
而戲曲的很多程式又可以追溯到歷史。
宋人米芾《畫史》里提到“用紫羅為無頂頭巾,謂之額子”。更值得留意的是明代《酌中志》里關于束發冠的一段文字:
束髮冠,其制加戲子所戴者,用金累絲造,上嵌睛綠珠石。每一座,值數百金,或千餘金、二千金者。四爪蟒龍,在上蟠繞。下加額子一件,亦如戲子所戴,左右插長雉羽焉。凡遇出外遊幸,先帝聖駕尚此冠,則自王體乾起,至暖殿牌子止,皆戴之。各穿窄袖,束玉帶,佩茄袋、刀帨,如唱「咬臍郎打圍」故事。惟塗文輔、高永壽年少相稱,其年老如裴升、史賓等戴之,便不雅觀。
這段文字里不僅描述了式樣,并且提到了使用的場合,可在明代《出警圖》中找到與之匹配的形象。
(明《出警圖》局部)
還提到,這個形象在明代時就已經應用于戲曲,在“咬臍郎打圍”故事里,這個故事出自于《白兔記》。有意思的是,戲曲中保留的“咬臍郎”形象有豐富的過渡態與變化態。
如在明碗里年間刻本《白兔記》中,“咬臍郎”頭戴束發冠,《出警圖》里的無頂頭巾式的“額子”似是已被省略,但在其中一頁中額頭上另加有一條有裝飾意味的抹額。
(明萬歷年間富春堂刻本《劉智遠白兔記》)
而在《清升平署戲裝扮像譜》中的“咬臍郎”,紫金冠已經十分完善了,插翎子、飾絨球、掛絲穗。
(圖/《清升平署戲裝扮像譜》)
但在潮劇、梨園戲、粵劇等劇種中,“咬臍郎”的形象是介于上面兩者之間的。額子更像抹額,束發冠比較清晰,也就是接近我們前面提到的在87版電視劇《紅樓夢》之前那些賈寶玉的形象。
(潮劇中的“咬臍郎”)
(粵劇、南管、歌仔戲、梨園戲中的“咬臍郎”)
這也是為什么,我在《》的最后表示很反感越劇《我的大觀園》服裝設計師開口閉口說“戲曲”的原因,戲曲和戲曲可太不一樣了!
近現代許多畫家都有《紅樓夢》主題的作品留下,賈寶玉戴抹額的并不算多,但出現的話也基本都與束發冠搭配,簡化的頭箍樣式,中間飾珠,應該參考的就是戲曲舞臺上的這類造型。
(戴邦敦、劉旦宅、華三川、徐曉平等人繪制的戴抹額的賈寶玉形象)
網上曾有人發過一件清代道觀十五年的5歲孩童畫像拍品圖片,可以看出一定的契合度。
(佚名 人物像 立軸 絹本設色)
然而,近年來紅樓夢主題舞臺表演中賈寶玉的抹額形象,卻不屬于以上我們說的,而是建立在1987版印象之上的變種。
越劇《我的大觀園》中飾演賈寶玉的演員恰好勉強將這三種都扮過一次。
2022年1月在湖南臺的一個節目中,抹額是戴在劉海之上的,王君安年輕時候的賈寶玉就用過這種。但陳麗君的劉海處理得太過空氣劉海了,失去了古代孩童所留短發的天然質樸感(看來古裝頭套和發型僵化也不只在古裝劇里)。
(2022湖南衛視春節聯歡晚會《戲韻芳華》)
(早年王君安版賈寶玉)
在越劇電影與87版中都可以看到這種短發處理,但不搭配抹額。
(1962年越劇電影與1987年電視劇中對于寶玉短發的處理)
越劇《我的大觀園》是2025年1月演出的,是新編戲,但在2024年10月出演《紅樓夢·葬花吟》時,抹額類似87版的樣式(越劇里其實戴抹額反而不常見),服飾也是相對傳統的款式。
(2024年10月《紅樓夢·葬花吟》)
(曹銀娣、尹桂芳版的越劇賈寶玉)
到了《我的大觀園》就用上了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這種抹額,與87版很相似,但實際上又不是一回事。
這款抹額在同一個設計師的另一個作品舞劇《紅樓夢》里已經采用了,雖然跨界到越劇時服裝做了極大的改動,“紫金冠”也改了,但抹額卻沒變,可見在這個設計師的觀念里這種抹額樣式并非一種創新設計,而是一種穩定的樣式。
(2025年越劇《我的大觀園》)
(舞劇《紅樓夢》)
遺憾的是,這就是一種很新的樣式,比這位設計師追求的飛肩設計還新得多。
這是一種很影視化的古裝抹額,在1987版《紅樓夢》的基礎上,混雜了一些古風攝影、民族風寫真、游戲美術,甚至是古風女性額飾的審美,裝飾作用遠大于功能性,更與考據無關。下沿的位置一般在劉海區域,起到和劉海類似的突出裝扮著眉眼的作用。用到的帶子更細窄,視覺中心一般是串珠或者金屬片,并且像手串一樣,以視覺中心作為“主珠”延展裝飾,而非抹額那樣先有抹額載體再往上裝飾的思路。
(古裝劇中的抹額)
(異域風情或民族寫真中的額飾)
(漫畫種的額飾)
之前(2024年8月)看到小紅書上有人盤點待播古裝劇里的抹額造型,把這些湊在一起就更能看出這種影視化抹額的風格特點了。
可以說這幾年的《紅樓夢》主題的舞臺表演中,“抹額”已經脫離了原始文本、也脫離了傳統程式,是這一代設計師對于自己腦中1987版電視劇《紅樓夢》的模糊殘存印象的再加工,從而成為了賈寶玉的固定符號化特征。而在這個“加工”過程中,設計師們深受其他額飾審美的影響,不自覺地也改動了賈寶玉抹額的底層樣式。
我寫這篇的時候剛好看到音樂劇《寶玉》出了定妝照,從服裝可以看出設計師有意擺脫之前在《》里聊過的X型曲線審美,但忽略了抹額的問題。
(音樂劇《寶玉》中的抹額)
就像同一位設計師在舞劇和越劇中大改了服裝,卻沒有明顯改動賈寶玉的抹額一樣,這個未能進入觀眾和粉絲輿論場視野的配件并不在設計師們的審視之列,他們依然按照某種自以為“向來如此”的慣勢設計著,卻不知道那些慣常也早就天翻地覆了。
可見,比創新更令人捉急的是,分不出什么才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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