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畫師孫溫繪制的《全本紅樓夢圖》之大觀園全景。
在周嶺看來,“誰解紅樓之味”是一個開放的題目,每一個走進這部作品的人都有資格作答。但前提是科學的方法、嚴謹?shù)木?,是對這部巨著真正的熱忱和敬重。
?作者 | 蘇煒
?編輯 | 譚山山
1987年,接近一半的中國家庭已經(jīng)擁有了電視機,只不過,其中黑白電視機仍占據(jù)較大比重。春節(jié)期間,千家萬戶點亮熒屏,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伴隨著《葬花吟》的旋律,《紅樓夢》的故事徐徐展開。試播的6集,立即引發(fā)全國關注。3個多月后,完整版36集《紅樓夢》正式播出,一時間,大江南北,市井鄉(xiāng)村,皆說“紅樓”。
籌備5年多,拍攝近3年,影視化《紅樓夢》,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終以一部經(jīng)典劇集,連同劇里劇外的人物塑造、角色命運、觀點紛爭,為“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百年余韻,加上了一條抹不去的注腳。
作為央視1987年版《紅樓夢》(以下簡稱“87版《紅樓夢》”)編劇中最年輕的一位,紅學家周嶺的人生與《紅樓夢》密不可分,而他也在學界和商海間自在穿行。這部播映于38年前的電視劇,最大的妙筆,同時也是最大的爭議,源于對后四十回情節(jié)大刀闊斧的改編。
今天,周嶺仍然堅持當年的想法和做法:“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電視劇版的結(jié)局,將程高本的小悲劇推向了家族、人生、時代的大悲劇。當然,他也并不諱言這部劇留下的遺憾,如果有機會,還想“再寫一版劇本”。
1986年,周嶺在修改87版《紅樓夢》劇本時留下的工作照。(圖/受訪者提供)
與許多觀眾不同,周嶺的腳步與視線,沒有停留在38年前。關于《紅樓夢》,他習慣了一邊向內(nèi)求索,一邊向外輸出。精研之外,他持續(xù)著書、講課、登上電視節(jié)目,后來更通過網(wǎng)絡和更年輕、更多元化的一代“紅迷”交流。
新冠疫情居家的那段時間,過去的表達節(jié)奏被打斷了,周嶺開始嘗試用短視頻講《紅樓夢》。每條視頻十幾分鐘,講述有關“紅樓”世界的一切,兩年多時間,他一共拍了數(shù)百條。視頻評論區(qū)漸漸成了一個公共場域,有人虛心討論,有人大膽分享,也有人針鋒相對,學者和讀者的距離被拉近了。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是《紅樓夢》開篇留給讀者的一句讖語、一把鑰匙、一種寄托。于是,何以解味,就成為懸在中國文學頭頂上的百年之問。從電視劇幕后到短視頻臺前,在周嶺看來,“誰解紅樓之味”是一個開放的題目,每一個走進這部作品的人都有資格作答。但前提是科學的方法、嚴謹?shù)木?,是對這部巨著真正的熱忱和敬重。
“關于《紅樓夢》雜學的研究,還不夠”
《新周刊》:你的新書《〈紅樓夢〉中的飯局》,從飯局這個視角切入“紅樓”世界。這個角度為何關鍵?從研究“紅樓”服飾到留心“紅樓”飯局,這個延展過程是怎么樣的?
周嶺:《紅樓夢》中的服飾器用、府第園林、飲食醫(yī)藥、繪畫音樂、儀禮風俗乃至詩詞曲賦等,在曹雪芹著書的時代,統(tǒng)屬“雜學”。而正是由于作者廣博的“雜學”知識,才成就了這部堪稱只立千古的小說。如果沒有這些“雜學”內(nèi)容,《紅樓夢》會大大失色。
例如,《紅樓夢》中大大小小的飯局,無論是菜品、飲品還是餐茶酒具,除了反映出那個時代貴族之家的生活常態(tài),同時對于塑造人物、結(jié)構(gòu)故事都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內(nèi)容的設置,有虛有實、有真有假,完全契合了作者著書的藝術(shù)宗旨與哲理意圖。而對于這部分內(nèi)容的研究還遠遠不夠,這就造成了讀書時的理解偏差。
《〈紅樓夢〉中的飯局》
周嶺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7
讀《紅樓夢》,是為了讀懂中國;研讀“雜學”,則是為了讀懂《紅樓夢》。我曾經(jīng)參加過《紅樓夢大辭典》的編纂,撰寫了全部的“服飾”條目;也參與過大觀園的研究,曾與周汝昌先生、楊乃濟先生共同匡正了自《紅樓夢》問世以來所有大觀園圖譜的錯誤,并部分呈現(xiàn)在實體的“北京大觀園”里。
拍攝87版《紅樓夢》的過程中,我參與過很多飲食場面的指導,近40年來,各地先后出現(xiàn)的不少“紅樓宴”,我也大都參與過指導。例如: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的“紅樓宴”、北京北海公園的“紅樓宴”、揚州外辦的“紅樓宴”、1988年隨中國《紅樓夢》文化代表團出訪新加坡的“紅樓宴”,以及1990年第二屆“《紅樓夢》藝術(shù)節(jié)”的“紅樓宴”,等等。
民以食為天,所以,“飯局”一途,應該是最有趣的入門捷徑。我之所以把書名定為《〈紅樓夢〉中的飯局》,是因為“飯局”二字,不限于一飲一饌,同時還有各處美不勝收的“設局”環(huán)境、各種匪夷所思的餐茶酒具、各色引人入勝的酒令游戲以及各等形象鮮明的“入局”人物。
《全本紅樓夢圖》之“榮國府寶釵做生日”。
《新周刊》:你在書中談到,《紅樓夢》中的飲食,有些確有來歷,有些又出于杜撰,這體現(xiàn)了曹雪芹文學手法的虛實相生。這樣看來,將《紅樓夢》完全視作清代社會衣食起居的百科全書,或者把它理解為一部文學經(jīng)典而不考慮其中的社會現(xiàn)實要素,兩種視角都有失偏頗。作為讀者和學者,應該怎么處理這種虛實關系?怎樣精準地理解《紅樓夢》在寫實性和文學性之間的關系?
周嶺: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內(nèi)省參照系”,所以,讀同一本書,會有不同的認知。魯迅先生說讀《紅樓夢》,“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就是多年以來學界在很多問題上見解未能趨同的主要原因,也是近年間各種奇談怪論把不少初讀者帶進溝里的主要原因。
曹雪芹寫書,與歷來小說的寫法有很大的不同。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就是“自《紅樓夢》一出,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都t樓夢》的特點,是真假相間、虛實相生。書的開頭,作者就說了這部書“朝代年紀、地輿邦國皆已失落無考”,目的就是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人物故事上,并順勢闡發(fā)獨特的藝術(shù)意圖和人生哲理。
太虛幻境有一副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所以,“真假”觀念貫穿小說始終。這種“真假”,不同于《西游記》的“真假美猴王”和《水滸傳》的“真假李逵”,因為六耳獼猴和李鬼都是冒名的假貨,而《紅樓夢》的“真假”卻是互相依存、互為表里、互證虛實的哲理關系。這個哲理無處不在,體現(xiàn)在所有的人物故事乃至衣食住行之中,讓人不斷玩味和感悟。
《全本紅樓夢圖》之“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曹雪芹說,“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是在提醒所有的看官和讀者,讀這部書不可太拘泥,要知道什么是“實”,什么是“虛”,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一如書中的風月寶鑒,有正面亦有反面。正面是真,反面就是假;正面是假,反面就是真。再如劉姥姥吃到的“茄鲞”,食材的時令有實有虛,烹制的方法也是有實有虛。春筍跟秋茄子不在一個時令,碰不到面;從壇子里取出的是冷菜,現(xiàn)炒的雞瓜子是熱菜,冷菜拌熱菜是個什么吃法?
“實”的部分,折射的是當時社會的真實生活。而“虛”的部分,則是為貫穿始終的真假哲理、有無觀念服務。讀這本書,對讀者的辨識能力是一個考驗,不能只立足于真,或只立足于假,而要從藝術(shù)意圖和哲理意圖層面來領會真假虛實的關系。
所以,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并不能完整概括這部書的全部內(nèi)容;而只著眼于“毫不干涉時世”,不承認小說所映射的時代生活風貌,或者是“虛無縹緲”的“大旨談情”,都是一種執(zhí)念。我們應當做的,是撥開表面的“撲朔迷離”,直達作者真正的意圖。
“改編《紅樓夢》,‘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
《新周刊》:87版《紅樓夢》的影響力不必贅述,今天回看,你認為這次改編成功的原因是什么?
周嶺:我想引用周汝昌先生對這部劇的評價:“朱樓搬演多刪落,首尾全龍第一功。”成功和不足,都在這兩句詩里。
“首尾全龍”,這是87版《紅樓夢》最為成功的方面。就是說,它第一次相對完整地把《紅樓夢》的故事搬上了電視屏幕。關于這個“完整”的意思,我要做一些解釋。過去的舞臺戲、電影,包括看似完整的港臺長劇,往往只擷取“寶黛釵愛情悲劇”這一條線。而《紅樓夢》的全部內(nèi)容,除了寶黛釵的感情故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部分。譬如,通過一個大家族的衰亡,揭示了一種人力不可扭轉(zhuǎn)的“無?!闭芾恚辉偃纾谀行灾行牡纳鐣锔桧炁缘拿?,對美的毀滅痛悼不已;還有,把讀者的立場引向賈寶玉這一邊,從而站在“天性”一邊,抨擊不合理的“天理”。要堅持“完整”,就必須從改編劇本開始,恪守“忠于原著”的原則。也就是要尊重作者,要站在巨人肩上,不能站在巨人邊上。
87版《紅樓夢》劇照,黛玉、探春、寶釵、寶玉(左起)正在品評詩作。(圖/87版《紅樓夢》)
第二點,選演員基本把握住了始于“形似”,終于“神似”,得到了觀眾的認可。演員盡量不用明星,大多是“生臉”。這樣做的最大好處是,不用調(diào)動太多的手段去說服觀眾“這不是某明星,這是寶黛釵鳳”。
第三點,音樂?!都t樓夢》整部書,字里行間沒有一個音符,為它配樂,這件事非常之難。40年前,兩位實力相當?shù)淖髑腋髡购瓴牛晃怀晒α?,一位沒那么成功。落差不是因為才氣,不是因為技巧,不是因為經(jīng)驗,也不是因為心態(tài)。他們都非常敬重曹雪芹、非常熱愛《紅樓夢》,也非常認真地讀書、非常虔誠地學習,唯恐錯行了一步,“惴惴有臨履之憂”。只有一點不同,思路。
一位苦思冥想,找古典的時代感,眼前一亮,靠上了昆曲;一位輾轉(zhuǎn)反側(cè),找“無朝代年紀可考,無地輿邦國可考”的時代感,眼前一亮,靠上了“十三不靠”。這兩位都是我的好友:一位是王酩,電影《紅樓夢》的曲作者;一位是王立平,87版《紅樓夢》的曲作者。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王立平,因87版《紅樓夢》音樂的華美、凄美而享譽宇內(nèi);王酩卻已經(jīng)故去,再無重拾的機會。
總之,從小說到電視劇,在藝術(shù)樣式轉(zhuǎn)換的全過程中,劇本、鏡頭、服化道、表演等方方面面,都是沿著“忠于原著”的主線,爭取盡可能準確地詮釋原著。
87版《紅樓夢》主題歌《枉凝眉》由王立平作曲。
《新周刊》:回看經(jīng)典,這部劇有什么遺憾和未竟之處?特別是后四十回怎么拍,是一個討論不休的話題。面對這個紅學中比較大的問題,你今天有什么新的思考和補充?怎樣理解這些不同的意見和觀點?
周嶺:1983年10月下旬,央視召開了一個為期近半個月的關于劇本改編原則的研討會。爭辯集中在兩個原則問題上。一個是《紅樓夢》原著的范圍應該如何界定。眾所周知,《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前八十回是原著,后四十回是續(xù)作。小說不是劇本,最重要的,是要在忠于原著的前提下,完成從小說到電視劇本的藝術(shù)樣式的轉(zhuǎn)換。那么,問題來了,是把一百二十回當成一個整體呢,還是把原著和續(xù)作區(qū)別對待?
先看故事結(jié)局。《紅樓夢》是個悲劇故事,前八十回不斷有這樣的提示:“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等等。越往后,肅殺敗落的氣氛越濃??梢韵胍?,結(jié)尾一定是個大悲劇。但后四十回的結(jié)尾,卻是“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家道復初”,是個大團圓結(jié)局。這顯然不是曹雪芹的意思。
再看前八十回設置和鋪墊的各種矛盾。諸如房族之間的矛盾、嫡庶之間的矛盾、主仆之間的矛盾,等等,已經(jīng)蓄足了勢能,到了八十回以后一定是大故迭起。但后四十回里,這些矛盾忽然都不見了。例如,前八十回里,邢夫人和王夫人的關系已經(jīng)“劍拔弩張”;后四十回里,她們倆的緊張關系憑空消失了。
最不合理的是賈寶玉。都知道他不喜歡讀正經(jīng)書,鄙薄仕途經(jīng)濟,結(jié)果第八十一回“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讀書去了。他還給巧姐講《列女傳》,去參加科舉考試還考上了。這哪里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寶哥哥?
寶黛共讀《西廂記》。(圖/87版《紅樓夢》)
平心而論,后四十回寫的“黛死釵嫁”的“掉包計”,很見心思,甚至可以說很精彩。但是不合理。為什么呢?“掉包計”是誰出的?王熙鳳。她出此一計,是為了讓寶釵嫁給寶玉?這對她有什么好處?她是榮國府的內(nèi)當家,設使寶玉娶的是黛玉,這位弱弱的林姑娘絕不會搶了王熙鳳的位置。但是娶了寶姑娘呢?麻煩了,人家可是王夫人正牌兒的兒媳婦,學識、才具、人緣兒都在王熙鳳之上,又經(jīng)過管家的實習。那好,寶玉娶了寶釵,鳳姐姐讓讓地方吧,人家正主兒來了。這事兒王熙鳳想不到嗎?這像是“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的王熙鳳做的事兒嗎?王熙鳳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跟自己過不去?所以,這個橋段極不合理。
再有,賈母又是怎么回事兒?林黛玉可是自己親生女兒的親生女兒啊,用句時興的話說,黛玉身上有老太太的DNA?。∏鞍耸乩?,黛玉可是老太太的心尖子?。氣O再好,也是沒有骨血關系的拐彎兒親戚。老太太再糊涂,也知道這個“掉包計”會害死林丫頭的呀,怎么會忽然跟王熙鳳聯(lián)起手來,要置林黛玉于死地呢?這也極不合理。
王熙鳳。(圖/87版《紅樓夢》)
再看細節(jié)。前八十回有多少絕妙好辭?后四十回有一首像樣的詩詞曲賦嗎?前八十回寫到的服飾,是何等的華美,后四十回有一件值得說說的衣服嗎?前八十回寫到的一飲一饌,是何等的講究,后四十回呢?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更重要的是,后四十回,有二十二回半把一號男主人公賈寶玉寫成了傻子。這讓曹雪芹情何以堪?
所以,“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原著與續(xù)作捏不到一起。硬要捏合,觀眾一跳戲,整個作品就失敗了。幸運的是,大家終于都理解了,決定前八十回按照曹雪芹的原著改編;八十回之后,舍棄續(xù)作,按照曹雪芹的原意,另起爐灶。這個“代人立言”的活兒,這個“戴著枷鎖跳舞”的活兒,就落在我的肩上了。
爭辯的第二個議題,集中在要把《紅樓夢》拍成一部什么風格的電視劇。一種意見是要把小說里的神話夢幻、封建迷信等內(nèi)容全部刪剔,拍成純現(xiàn)實主義的電視劇。另一種意見是,要尊重原著的浪漫色彩與現(xiàn)實描述渾然一體的風格,拍成完整意義上的電視劇。與會者幾乎一邊倒,都主張所謂“現(xiàn)實主義”,堅持后一種意見的人只剩下了我一個。最后一天,領導宣布,要突出積極意義,摒棄消極內(nèi)容。
這就造成了很多遺憾。整部劇本少了浪漫的前生故事,少了太虛幻境隱喻性的引領,少了石頭幻化的奇緣,少了貌似迷信的遇合,少了真真假假的哲理寓意,結(jié)果就是,只有“紅樓”沒有“夢”。還有,《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男主人公是賈寶玉,但也屢次提到了他的一個同名者——甄寶玉。這也正是我多年以來解不開的一個心結(jié)。我當年就決意將甄寶玉寫進劇本,但限于只能寫“真事”、不能寫“假事”的規(guī)定,只好放棄了。
《全本紅樓夢圖》之“青埂峰僧道談頑石”。
更令人遺憾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寫出來的劇本,竟然沒有全拍,刪落了近一半的重要內(nèi)容。大致算一算賬,前20集劇本拍成了36集電視劇,按照這個比例,后7集劇本至少應該拍成10—12集電視劇;更何況,后7集劇本每集的內(nèi)容量都很大,可展開的余地要比前面大很多,應該拍成十三四集。但是,后7集劇本卻只拍成了6集電視劇。這就是周汝昌先生那句“朱樓搬演多刪落”的注腳吧。
其他方面的遺憾,就不一一細說了。今天提起,不是要批評誰,而是希望后來者有所借鑒,拍出更好的作品。
《新周刊》:作為公認的文學高峰,《紅樓夢》的改編相比于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三部,似乎相對較冷。不僅影視改編較少,游戲、同人創(chuàng)作等流行衍生作品,也不太熱門,原因是什么?你對于《紅樓夢》的IP化保持比較開放的態(tài)度,未來這部經(jīng)典還有怎樣的改編可能?
周嶺:今天的技術(shù)條件、資金條件比20世紀80年代好太多了。尤其是進入AI時代,有了無限的可能。例如用AI技術(shù)重拍《紅樓夢》,用算法“造出”最令人心儀的演員以及服化道場景。完成片的新奇效果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觀劇方式也將是從未有過的體驗,甚至可以讓觀眾參與進去,在互動中完成個性化的審美過程。而利用數(shù)字技術(shù)搭建一座虛擬的“紅樓世界”則大有希望,不僅可以使得“大觀園”布局合理、路徑通達,還可以銜接起寧榮二府等處的關系,甚至使“太虛幻境”“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女媧煉石的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等不同維度的空間完整呈現(xiàn)。這個市場前景,是可以預期的。
《新周刊》:和很多文學IP相比,紅迷們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極度忠實作品的精神,對于一些特別夸張、特別現(xiàn)代化的改編,向來抵觸。這是為什么?你同意嗎?
周嶺: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不會有一千個賈寶玉、林黛玉,因為曹雪芹筆下的人物,容貌舉止非常之具體。如果認真看了原著的話,大家心目中的這些形象應該是趨同的。一個作品大家所不接受的原因,就是跟這個形象離得太遠。紅樓題材的改編,形式上可以開放,在精神上要尊重原著。
在內(nèi)容改編之外,《紅樓夢》還蘊藏著很多的可能性,在線上設計出的一切,都有可能在線下復制,甚至形成諸多前所未有的產(chǎn)業(yè)。例如,中國是一個衣冠古國,但今天卻沒有了能夠代表自己悠久文化的服飾。所謂“唐裝”其實是假古董,所謂“漢服”則毫無美感?!都t樓夢》所狀寫的服飾,是集歷代服飾之大成的華美精品。以此為基礎,用數(shù)字技術(shù)擷取、統(tǒng)籌、設計、美化,除了滿足線上的需求之外,推至線下,則會形成一個全新的服飾產(chǎn)業(yè)。
《全本紅樓夢圖》之“賈寶玉初會林黛玉”。
“曹雪芹把‘看透了’都‘看透了’”
《新周刊》:你在此前的描述中談到,今天的紅學可以分為“紅外學”和“紅內(nèi)學”。請展開談談你對當下紅學現(xiàn)狀的觀察和思考。
周嶺:紅學,就是研究《紅樓夢》的學問?!凹t學”這個詞剛提出來的時候,就是個戲言,內(nèi)容無非就是讀《紅樓夢》、聊《紅樓夢》,根本談不上研究,因為不講證據(jù)。直到1921年,胡適寫出了《紅樓夢考證》,第一次把經(jīng)學研究的方法引入《紅樓夢》研究,開創(chuàng)了真正意義上的紅學。
從胡適提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開始,歷經(jīng)50多年,紅學終于立住了,并且成為有口皆碑的一門顯學。由此想到,過去對于紅學的定義和分期,還是有諸多不合理處。比如舊紅學、新紅學、當代紅學。所謂舊紅學其實是個偽命題。為什么呢?不講證據(jù)。如評點派,就是把讀后感零零碎碎寫在書上;索隱派則是千方百計地企圖把隱去的真事找出來。這兩派的最大問題,都是不講證據(jù)。
2023年7月14日,湖南長沙?!罢l謂情深畫不成——清孫溫、孫允謨繪《紅樓夢》畫冊展”在長沙博物館開展,一名小觀眾正在欣賞畫作。(圖/楊華峰/中新社)
而新紅學的“新”,早已“舊”了。最不合理的是所謂當代紅學。當代就是時下,100年以后、500年以后、1000年以后,“當代”豈不是變“古代”了?所以紅學就是紅學,與經(jīng)學、甲骨學、敦煌學都是一樣的研究方法,都是要講證據(jù)。
紅學要是細分的話,可以分為“紅內(nèi)學”和“紅外學”。紅內(nèi)學就是文本研究,如人物、故事、哲理、寫作方法以及包蘊量非常豐富的百科知識。紅外學就是文本以外的研究,如作者、版本、脂評和佚稿。紅外學因為證據(jù)、資料就這么多,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再說下去就只能是炒冷飯了。紅內(nèi)學倒是有很多研究空間,如典章制度、儀禮風俗、詩詞曲賦及百科知識。當然,無論是研究紅外學還是紅內(nèi)學,千萬不能忘了這兩個字:證據(jù)。
《新周刊》:你在短視頻平臺錄制視頻,和很多網(wǎng)友互動、交流。當下大眾對于“紅樓”文化的理解,有怎么樣的側(cè)重點?評論區(qū)開放后,你怎么面對一些淺陋、偏頗但熱情,甚至是“民科”的聲音?
周嶺:我很喜歡看評論區(qū),網(wǎng)友的留言中有很多真知灼見。所以,我多次說過,“人人都是紅學家”。但也由于曾經(jīng)的文化斷裂,使得經(jīng)過嚴格學術(shù)訓練的人越來越少,造成各種臆說、妄說甚囂塵上。例如“200年來的重大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曹雪芹拉下神壇”了,甚至用上了“紅學大廈轟然倒塌”這等駭人聽聞的標題。
說《紅樓夢》的作者不是曹雪芹,某地建筑工地出土了最古老的“真本”,作者另有其人。如此等等,看似言之鑿鑿。真是這個情況嗎?想一鳴驚人,可以理解。但信口雌黃,就不對了。為了一己之私,不惜造謠惑眾,更把曹雪芹污名化,這就是令人難以容忍的了。所以,匡正誤說,正本清源,“正說曹雪芹”,用無可辯駁的證據(jù)給曹雪芹討一個公道,就成為研究《紅樓夢》及其作者曹雪芹的題中應有之義。
周嶺近年來通過視頻平臺和網(wǎng)友互動。(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和很多文學作品一樣,完成從通俗文學到經(jīng)典文學的轉(zhuǎn)變之后,完整閱讀《紅樓夢》原著的人或許變少了。這一點你也提到過。這會不會影響人們對它的理解?當不讀原著的時代到來,當短視頻時代到來,《紅樓夢》會面臨怎樣的挑戰(zhàn)和機遇?
周嶺:你概括的這個現(xiàn)象很準確。我們不能批評老百姓不愛看書,這不是個道德問題,它就是一個社會現(xiàn)象。當然,這個現(xiàn)象不只體現(xiàn)在一部《紅樓夢》上,幾乎所有經(jīng)典大部頭都是這樣。
進入快餐時代,大家都很浮躁,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閑情逸致去讀這些作品。而對于《紅樓夢》,還有一個特別的障礙——它使用的雖然是改進的文言,接近白話,但是經(jīng)歷過上個世紀的文化變革,現(xiàn)在人們讀起來還是有不少困難。
我最近寫的一系列書、拍的視頻,就是為大家讀懂《紅樓夢》提供工具,給出一些路徑。佛說八萬四千法門,從任何一個門都可以進入,修成正果。研讀《紅樓夢》也是如此,從飯局、服飾、吃喝玩樂、詩詞曲賦等,都可以進入。
周嶺(中)與87版《紅樓夢》劇組人員及家屬聚會。劇組人員(右起)依次為徐麗霞(紫鵑飾演者)、滿四季(劇務)、蘭嵐(化妝)、胡澤紅(賈惜春飾演者)、霍康力(攝像助理)、鄧婕(王熙鳳飾演者)、袁玫(襲人飾演者)、吳曉東(賈蕓飾演者)、金莉莉(賈迎春飾演者)、任大惠(制片主任)、姬玉(妙玉飾演者)、沈琳(平兒飾演者)、張莉(薛寶釵飾演者)、張延(琥珀飾演者)。(圖/受訪者提供)
《新周刊》:你有特別豐富的經(jīng)商經(jīng)歷,而《紅樓夢》中,佛家和道家的出世哲學,是最大的精神底色。寶玉對于所謂經(jīng)濟之道的嘲弄,幾乎貫穿全書。這種出世與入世、文學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應當是怎樣的?
周嶺:在《紅樓夢》中,對儒家的“入世”、佛家的“出世”、道家的“游世”,都有很細致的摹寫,但對“毀僧謗道”“鄙薄仕途經(jīng)濟”亦有不少著墨。這些看似矛盾之處,正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超凡脫俗。他可以讓警幻仙姑以“風月”警示寶玉;他可以讓“情既相逢必主淫”的秦可卿托夢鳳姐說出一番居安思危的道理;他可以讓“祿蠹”賈雨村發(fā)表“正邪兩賦”的宏論;同時,他可以讓寶玉說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一般的作者,誰敢如此運筆?只有曹雪芹!
他的信手揮灑,時而把讀者引入夢中,時而把讀者推出夢外,卻能使200多年間上到士大夫下到販夫走卒,“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他用“滿紙荒唐言”,見證了“一把辛酸淚”。他是一個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
作者丨蘇煒
編輯丨譚山山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總687期《健身役》
原標題:《專訪87版 <紅樓夢> 編劇周嶺:紅樓無夢,是當年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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