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在盲道上繪制彩虹更困難、卻更重要的,是完整地看見真切生活著的每一道彩虹。」
近日,關于“盲道彩繪活動”的爭議在網絡上繼續發酵。
爭議的起源出現在今年二月。浙江麗水的獨臂女孩方寸心有感于占用盲道現象嚴重,與熱心群眾們一同在麗水學院南門口的盲道上進行彩繪涂鴉,希望以“彩虹盲道”喚起公眾對盲道被占用問題的重視。
( 來源:公眾號@央視新聞)
各大媒體的報道、社交媒體平臺上的熱議,讓盲道彩繪活動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不久,在許多城市都出現了自發開展盲道彩繪活動的風潮。
但隨著活動規模的不斷擴大,對盲道彩繪的批評聲浪也日益高漲。不少網友認為:盲道彩繪不僅實際宣傳效果存疑,還可能給使用盲道的視障人士帶來額外的不便與風險。
原本有著良好初衷的公益活動,此時卻被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上。
( 網友們對盲道彩繪的質疑)
盲道彩繪者的問題或許在于:他們并沒能真正看見盲道之于視障人士的完整意義,而是把自我投射誤當作了視障人士的真實需求,作為行動的參照。
但比在輿論場上給盲道彩繪“定罪”更重要的,也許是借這次爭論重新思考:我們應當以什么樣的姿態來面對視障人士,乃至任何一個居于社會視野邊緣的人?
喧賓奪主的善舉:
知識缺位下的美德
從活動初衷來看,視障人士本應是盲道彩繪的最終服務對象。但在實際開展過程中,盲道彩繪卻可能無意間忽視了視障人士的真實處境與需要。
例如,有網友質疑,不少盲道彩繪活動中所用到的顏料在風干后可能較滑,容易給行人帶來危險,因此并不適合用于地面彩繪。
(彩繪顏料選取不當,可能給視障人士增加額外風險)
此外,視障人士常常依靠腳部、盲杖的觸感來感知盲道,進而確認周圍的狀況。經過彩繪的盲道在觸感上的變化,也可能影響視障人士的判斷。
除了對視障人士的真實需求缺乏認知以外,盲道彩繪者們恐怕也未考慮到視障群體內部的復雜性。在盲道彩繪活動中,視障人士可能是被當作一個均質的、面目模糊的整體來對待,而非被視作一個個擁有不同困境、不同具體需要的鮮活個體。
談及視障人士,最先浮現在不少人腦海中的可能是一種“刻板印象”:似乎只有完全喪失視力,只能依賴觸覺、聽覺和外界輔助出行的人,才能和他們第一印象中的“視障人士”形象相吻合。
( 國標中的視力殘疾分級表)
但實際上,不同視障人士面臨的情況可能千差萬別。嚴格來講,不少視障人士仍然具備光感,仍要依靠自己的視覺來辨別方向、感知世界。
而經過彩繪的盲道顏色過于復雜,與周圍道路的界限也不夠明顯。習慣于以視覺來輔助導航的視障人士踏上這種盲道時,很可能由于難以辨識盲道方位、缺乏安全感而不敢向前。
(視障人士指出盲道彩繪的可能問題)
正如蘇格拉底所言:“美德即知識”,正確地認識什么是善、什么是真正的善行,是行善助人的前提。盲道彩繪者們雖然看到了占用盲道的危害,有制止這種現象的行善意愿,卻并不具備足夠的“善的知識”:至少,應該了解視障人士使用盲道的方法、對盲道痛點的描述,才可能為他們帶來真正有利的改變。
不清楚視障人士的實際需要,就只好從旁觀者的推測出發,用不夠周全的方法作出改變。于是,在盲道彩繪這樣一個旨在幫助視障人士的活動中,旁觀者的善心得到贊頌,視障人士的出行現狀卻進一步惡化,又因“問題看似得到解決”而遭到冷落。
這種“喧賓奪主”的活動,恐怕并沒能“看見”真正的視障人士,而只是在反擊“對視障人士的忽視”后,以一種更溫和、更隱蔽的忽視取而代之。
生活中,有太多“善行”在無意間走向了喧賓奪主的結局。從購買入侵物種再放生,到家長為子女的成績無止境地“雞娃”,缺乏對受助者實情的了解,即使行善的心再真誠、再熾烈,也容易讓善舉淪為一場自我感動,乃至新問題的禍根。
投射還是共情?
自我與他者的邊界
盲道彩繪的組織者、參與者們對視障人士實際狀況的不了解,或許可以單純理解為其助人心切、疏于查證,以及相關科普缺乏的結果。
但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任何一種‘遺忘’都有動機可尋。”一些盲道彩繪者們在事前“忘記”向視障人士征求意見,或許意味著:在前者的潛意識中,切實改善后者的實際狀況并非優先目標。
(遺忘與潛意識間的可能聯系)
一些盲道彩繪者可能將結合自己的生活體驗想象出的視障人士形象,投射到了現實中的視障人士身上,而未能真正與之共情。為他們想象中的符號服務,成了盲道彩繪的最終目的。
在心理學中,投射可以被理解為這樣一個過程:個體在認知他者時,將自己的感情、意志、特性當作他者的固有特征,甚至將這些特征強加在他者的形象上。而這些特征,可能正是為個體所關心、或讓個體感到痛苦的。個體在描述他者時,實際上可能是在無意間傳達自己的感受。
(來源:bilibili@王阿華的解憂平行宇宙)
這種自我投射,或許在很大程度構成了當今流行話語所指的“共情能力”的實質。
當個體與他者共享同形同源的困境時,自我投射尚可被視作理解他者的橋梁。就像上班族在同情怒潑咖啡粉的Manner員工時,想到的可能是那個下班后仍被工作消息轟炸的自己。
但當他者的困境更廣闊、更復雜、更隱匿時,建立在自我投射上的共情便可能開始失準:比如,網友們討論Tim與小魚離婚的消息時,看似在與其中一方共情,實際上對兩人細碎卻關鍵的相處細節著墨甚少,而是在自己關心的伴侶財產問題上借題發揮。
(Tim和小魚離婚消息下的部分評論)
可是真正的共情,恰恰要求個體完整全面、不經裁切地理解他者的真實處境。以自我投射取代設身處地的思考,從描述他者境況的文字中尋章摘句,其實只是把他者工具化為自己情感的容器、提高自己聲量的活喇叭。
回到盲道彩繪本身,盡管盲道彩繪者們預設了“共情視障人士處境”的良好初衷,但他們也許并不夠了解視障人士的生活,只能將自己處于相對邊緣地位時的模糊感受作為原料,以自我投射的碎片拼湊出一個視障者的虛像。
這種缺乏細節的還原自然是不可靠的。比起真正幫助視障人士,盲道彩繪實際發揮的功能,更像是讓組織者、參與者們自己處于邊緣地位時的焦慮、痛苦被看見。
或許,他們已將這種自我投射當作共情的全部,因而滿足于為自己想象中的那個符號盡心盡力,卻忽視了真實存在于身邊的、視障人士的真實需求。
描摹自己的痛苦、尤其是描摹自己與他人相通的痛苦,擁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但當這種表達有可能對他人的生活造成真切的影響,而需要自己與他人完全共情時,我們就不應只滿足于關心自我邊界內的感受,以致自我投射的陰影遮蔽了他人的心聲。
更進一步:
不再司空見慣,不再以己度人
不過,在這場聲勢浩大的爭論中,盲道彩繪者們也在努力自我辯護。
在網友批評彩繪讓盲道變得光滑、顏色混亂時,他們也會因自己遭到的“雙標”攻擊感到不平:明明常見的不銹鋼盲道也有類似的缺點,為什么大家對它就習以為常,對我們出于善意的行為卻緊抓不放呢?
當然會有人把這種辯駁視為轉移話題的手段。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自我辯護確實掀開了盲道彩繪背后真正問題的一角:盲道彩繪者們旨在對抗的盲道侵占、盲道設置不合理等現象,才是真正的、“房間里的大象”。
(黑燈在脫口秀中提及“不銹鋼盲道”
來源:bilibili@椒點視頻官方、公眾號@北京日報)
對不少人而言,目睹盲道被占用、發現盲道規劃不合理已是司空見慣之事。每逢國際殘疾人日等重大時間節點,媒體關于盲道的報道內容幾乎可以稱得上老生常談:電動車、自行車直接在盲道上停放,盲道被保安亭、垃圾桶攔腰阻斷……
但正是這些老生常談的問題最難解決。今天搬走的共享單車,明天可能又會回到盲道上;報道在此處指出的盲道設計缺陷,在其他地方還可能有無數處。
面對這種“西西弗斯推石頭”式的過程,人們心中也難免生出倦意。有心無力之中,人們對盲道現狀的不滿愈發難以落實,視障人士的出行空間也在沉默的“心盲”中被不斷侵占、壓縮。
(來源:公眾號@問北京、@北京日報、@中國質量報)
相較而言,盲道彩繪者們至少有足夠的行動力,來反擊這種針對視障人士的忽視。因而,我們也許不應對他們過分苛責,或將自己對盲道現狀的情緒宣泄在他們身上。
當然,我們不該忘記的是,一些盲道彩繪者的善意,實際上來源于向外投射的自身情感。以之取代視障人士自己的訴求作為指導,是用以己度人的“包辦”遮蔽了視障人士自我表達、自我賦權的能力,其本質可能也是一種“溫和的忽視”。
要真正改善視障人士的處境,僅有沉默的支持、自我投射式的關心,或許都是不夠的。因習以為常而沉默,只會讓他們繼續被視而不見;在他們身上尋找自己的碎片,則容易將他們當作片面單薄的符號,對改善他們的處境并無益處。
(網友對盲道彩繪的評論)
而真正有效的方法,或許對任何居于邊緣處境的群體都適用:認真地注視,仔細地傾聽,暫時擱置自己的傾向與喜好,為他們的真實想法而行動——最重要的是,要把他們當作和任何人一樣的,同樣有權感受、思考、表達的,獨立而完整的人。
比在盲道上繪制彩虹更困難、卻更重要的,是完整地看見真切生活著的每一道彩虹。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文獻:
[1]央視新聞,《 看不到色彩的他們,如今走在了彩虹上……》
[2]問北京,《 “盲道是盲人的生命線,它不是一個裝飾品……”》
[3]中國質量報,《 國際殘疾人日 | 記者親身體驗北京“無障礙”通行,結果……》
[4]北京日報,《 不再“瞎滑”!城市盲道要多聽聽盲人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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